女孩的生育偏好在20世纪80年代超过男孩,是不是女性地位上升的标志?
我并不这么认为。毕竟父母在女儿身上寄托的是“长期护工”的期望,而这种期望基于“家务、育儿、照护都是女人的事”。这是女儿们无法逃离的性别规范。理想的养老照护者由儿媳转变为女儿这个现象,反映的是女儿就连结婚出嫁也无法摆脱照护父母的劳动重担的现实。未出嫁的小女儿和姐姐们相比,连“已经出嫁”这种借口都找不出,因此一直留在家中照料父母的,往往就是这些小女儿。
另一方面,女儿们也有自己的心思和打算:好不容易拼出来的学历和工作,难道结婚生子时就要前功尽弃?幸亏还有个娘家妈能照顾小外孙。同样都是奶奶辈,麻烦亲生母亲比麻烦婆婆容易得多。总有一天我要给我妈养老送终,现在让她老人家帮我带孩子,不过分吧。因此,新家庭接近娘家或者和娘家合住的现象越来越多。虽说不是真正的入赘婚姻,男方也没有改随妻姓,但“上门女婿”却有所增加。既然男方本来就没打算在养孩子方面出多少力,那么娘家的势力扩大一些也没什么。虽说多少委屈了丈夫,但是为了孩子,男方也没什么意见。
不仅如此。少子化还在相反的方向上影响了性别平等。少子化确实提高了女儿的相对地位——过去说“儿子上大学,女儿上高中或者短大”的那些父母如果只有女儿的话,他们就不会在升学规划方面搞性别歧视了。再者说,如果女儿也很争气,那么家长就会像过去鼓励儿子一样鼓励女儿了:加把劲,考上更好的学校。
但是诸位知道吗?养一两个孩子比养一群孩子难多了。孩子越少越难养。俗话说,“三个孩子好养活”,不仅是因为父母积累了育儿经验,还因为大孩子可以帮忙照看弟弟妹妹。7岁的孩子已经可以算一个劳力了。在明治时代,7岁的孩子就可以帮忙带更小的弟弟妹妹。一个7岁的孩子,既可以在家帮助母亲照顾孩子,也可以到别人家照顾小孩,做“子守奉公”[10]。7岁就到了学龄期,不过即使在明治5年学制颁布之后,义务教育的入学率也没有多大的提高。特别是女孩的入学率并没有增加。原因不仅在于“女子无才”的性别歧视,还在于家长们认为如果女儿去上学,那么更小的孩子就没人照顾了。因此,作为提高女童入学率的措施,国家甚至还下达了可以背着小婴儿上学的指示,真可谓“明治陈美龄”[11]。不过,如果婴儿哭闹就会影响其他学生,所以那时还专门为带孩子的学生设置了“子守学级”。
看到现在带两个孩子就叫苦叫累的年轻妈妈,人们就会由衷赞叹:过去的日本女人真是从鬼门关里闯出来的啊,一个母亲要养育五六个孩子!实际上,生的孩子一旦多起来,孩子们自己就会创造自己的小社会,母亲也就自然轻松起来。现代母亲因为孩子少而感受到的前所未有的压力,对于那些赞美老一代母亲的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
中国曾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在某次访问中国期间,我就日本的少子化做过一个演讲。当我说到“少子化下的日本年轻父母,正承受着以前父母从未经历过的育儿压力:绝不允许失败的育儿压力”,我至今还记得台下观众无不伸颈侧目的严肃神情。
没错,如果有五六个孩子的话,可能有的聪明,有的笨;有的听话,有的淘;有的好,有的坏;有的孝顺,有的浑蛋。即使能够送一两个孩子出国留学,也会有其他孩子让父母想放弃。但是,如果只有一个孩子……那只能好好把他/她养大。失败是绝对不能接受的:留退路,是绝路[12]。
怎样才算育儿成功?培养一个优秀的孩子就是把孩子送进好学校、好企业吗?如果是一个儿子,那么失败是不可接受的。但如果是女儿的话……似乎不那么优秀,也可以找借口:“好吧,女孩子嘛,不那么优秀也没关系,只要可爱就好……”家长们似乎认为,女孩有女孩的人生路,不必和男孩比高低。
不仅如此。如果只有一两个孩子的话,孩子们给父母养老的担子太重了。对于不再依赖孩子的经济能力养老的父母来说,孩子正在从能够收回投资的“资本品”转变为用来享受天伦之乐的消费品。特别是对于母亲来说,女儿和她们拥有同样性别的共通感。母亲可以听女儿说悄悄话,把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并且女儿也不用费劲谋生,只要嫁个好人家就行(这些母亲是这么想的)。女儿真是不用操心费劲的理想消费品。
人称“日本的理性”的男性知识分子宫台真司和东浩纪两个人出版过对谈《像父亲一样思考》(NHK出版,2010年)。读了之后我都变成豆豆眼了[13]。他们作为女儿的父亲,聚在一起大谈特谈如何抚养女儿,竟然说什么“女孩可以走后门”。“后门”指竞争性劳动力市场的“后门”。换言之,“女人只要结婚就可以逃脱竞争了”。现在说这样的话无疑属于性骚扰,要吃黄牌警告。并且,他们认为“女儿有女儿的养法”,这种看待女性的观点之保守令人咋舌。此外,他们还说“这扇后门随着年龄增长就会关闭了,这个道理必须早点儿教给女儿”,也就是说,“婚活”[14]是有年龄限制的。这种“父亲的良苦用心”里写着:如果不早点儿教给女儿,一不留神她们就过了适婚年龄,注意到之后已经变成“单身贵族”,这样可不行。事实上,我在《一个人的老后》(法研,2007年)一书中早就批判过这种观点了。两位父亲为女儿安排长大后十几年不变的人生轨迹,这种悲观主义和保守主义让我感到十分沮丧。
因此,我对日本人的“女儿偏好”解读如下:这是日本歧视女性的后果。在少子老龄化社会中,正因为女性作为“负责照护的性”这一性别分工地位并没有改变,日本人对生女儿的偏好才增加了,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