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右卫门正哄着屋里的一个小女孩进食。这孩子大约十一岁,聪明且温顺可人。她的名字叫伊根,就是“春稻”的意思。她娇柔纤弱的身体,看起来与这名字颇为契合。
在万右卫门的温言劝说下,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时她清了清嗓子,换了种语调——我猜想她会讲一些离奇的事情。她说话时用的语调,又尖又细、平缓均匀,虽微微带着点儿甜美,但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就好像炉灶上小水壶的喷气声。在日本,一个女孩或女人用这般淡定、平和、带有渗透力的语调讲述一些或感人或残忍或可怕的故事是挺常见的,但从来不会像这样冷漠,它暗示着诉说者正在努力地压抑控制自己的情感。
“家里共有六口人,”伊根说,“母亲、父亲、年迈的祖母,还有哥哥、我和妹妹。父亲是一名裱糊匠,装裱屏风,也裱褙字画。母亲给人剃头,哥哥是印章篆刻店的学徒。
“父亲和母亲的工作收入都不错,母亲甚至能比父亲赚更多的钱。因此我们一家丰衣足食,从未体验过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悲哀,直到父亲病倒。
“当时正值酷暑,天气炎热,父亲虽然染病,但他一向都很健康,所以我们并不认为他的病会危及生命,他自己也不以为意。出乎意料的是,到了第二天,他竟然就病死了。我们万分震惊,母亲竭力掩饰住内心的悲伤,一如既往地招待来理发的客人。但她的坚强并没有维持多久,父亲走得那么急,所带来的悲痛实在是太深了,就在父亲下葬后的第八天,母亲也去世了。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家里所有人都深受打击。这时,邻居告诉我们,必须马上做一个‘人偶之墓’,否则家里还会有人死去。我哥哥虽然相信邻居的话,但没有立刻去办。也许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具体原因我不清楚。总之,人偶之墓没有造起来……”
“什么是‘人偶之墓’?”我插话问道。
“我想,”万右卫门答道,“你在日本肯定见过不少人偶之墓,只是你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叫什么罢了。它们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坟墓,人们相信,当一家人中有两人死于同一年时,就要提防有第三人也会很快死去。因为有这么个古谚:‘三坟并立总难免。’所以,如果家中有两个人在同一年下葬,必须紧接着在先前两座坟的边上,造起第三座坟,坟里埋一口棺材,棺材里放一个小稻草人,最后竖起一块带有戒名的小墓碑。戒名要由墓地所属寺庙的僧人在墓碑上书写。大家都坚信,只要造了人偶之墓,就可以避免再一次的死亡……继续讲吧,伊根。”
女孩继续说道:
“家里还有四个人,祖母、哥哥、我和妹妹。我哥哥十九岁,父亲去世前他刚学徒期满:我们认为这是神明对我们的怜悯。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他成了一家之主。由于他头脑活络、交游广阔,善于做生意,所以他有能力养活我们。第一个月,他赚到了十三日元,对于一个篆刻师而言,已经很好了。然而,有一天晚上,他回家时身体不适,直嚷着头疼,此时距母亲去世有四十七天了。那晚他根本无法进食,次日早晨连起床都困难,发起了高烧。我们竭尽全力照顾他,彻夜守在病床边,但始终不见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在生病后的第三天清晨,他竟然迷迷糊糊地与母亲对话,我们都被吓坏了。那天是母亲去世的第四十九天,也正是她的灵魂离开家的日子。哥哥说话时的模样,就好似母亲在召唤着他:‘是的,妈妈。好的,我很快就来!’接着他告诉我们,母亲拽着他的袖子,要拉走他。他试图用手指出方向,对我说:‘她就在那里,那里,你们看见她了吗?’我们告诉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又说:‘你们看的速度太慢,她现在躲起来了,就躲在地板下面。’整个早上,哥哥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嘟囔着。最后,祖母跳了起来,用脚使劲地踏着地板,大声责备母亲道:‘你这样做大错特错了。你生前我们对你多好啊,从来没对你说过半句不客气的话。你现在为什么要带走这个孩子?你要知道,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如果你带走他,就没有人祭祀祖先了,也没有人传宗接代了,这个家族的姓氏就会彻底消亡。哦,你这样做太残忍了!可耻!卑鄙!’祖母气得浑身颤抖,骂完后坐下来失声痛哭,我和妹妹也哭了起来。但是哥哥依然说母亲拽着他的袖子。太阳下山时,他也死了。
“祖母泪流满面,抚摩着我和妹妹,唱了一首她自己编的短歌。这歌我现在还能记得:
失去双亲的孩子呀,
好比海岸边的千鸟[1]。
日暮常哀泣呀,
夜夜拧干衣袖。[2]
“第三座坟墓造起来了——可是,它并非人偶之墓,而是哥哥的墓——它夺走了我们家最后的希望。由于失去了生活来源,我们只好寄居在亲戚家。冬天时,祖母也去世了。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当时没有人发现,直到早上,我们才察觉她离开了我们,安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之后我和妹妹被迫分开了,妹妹被父亲的一个制作榻榻米的朋友收养了。他对她很好,甚至送她去学校上学!”
“这个故事真是太惊人了,简直不可思议!唉……”万右卫门感慨道。紧接着是片刻出于同情的沉默,然后伊根伏地行了个礼,起身准备离开。当她把脚伸进草鞋时,我朝她刚才坐的地方走去,打算问万右卫门一个问题。伊根察觉到我的用意,马上给万右卫门打了一个无法言说的奇特手势,万右卫门见了,立即制止了我,不让我在他身旁坐下来。
“她希望,”万右卫门解释道,“阁下在坐下前,能先铺上垫子。”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同时发觉我的赤脚下面,那女孩子刚才跪坐过的地方热气尚存。
万右卫门接着解释道:
“因为这女孩认为,如果不铺上垫子而直接坐在他人先前坐热过的地方,那么后坐者将会传染到先坐者一生全部的痛苦。”
但我并不相信,直接坐了下去,没有铺垫子。万右卫门与我相视而笑。
“伊根,”万右卫门道,“小泉先生已将你全部的悲伤,都转移到他身上去了。因为他想要理解和体会他人的痛苦。你不必为他担心,伊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