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前,在江户牛込区住着一位旗本,名叫饭岛平左卫门。他膝下仅有一女,名叫阿露,意为“清晨之露”,当真是人如其名,清丽脱俗。阿露长到十六岁时,平左卫门又娶了一个妻子,但很快他就发现阿露与继母相处得并不融洽。于是他在柳岛专门建了一座漂亮的别苑供爱女居住,并安排一个名叫阿米的婢女服侍她。
阿露在新居生活得十分快乐,直至某日,常在饭岛家出入的医师山本志丈带了一个年轻的武士萩原新三郎前来拜访。萩原新三郎住在根津,相貌堂堂、温文尔雅,是个有名的美男子。阿露与他一见钟情,在短暂的拜会结束前,他们背着老医师许下了山盟海誓,决意厮守一生,永不变心。临别之际,阿露低声对新三郎说道:“记住,如果你不来见我,我决不独活于世!”
萩原新三郎对阿露的话无时或忘,一心一意想再找机会去见阿露。然而,礼教大防束缚着他,使他无法单独去阿露那儿。他唯有等待山本志丈再去阿露家拜访,因为这位老医师答应再带他一起去。不幸的是,老医师没有信守诺言。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两个年轻人之间萌生了爱意,他担心阿露的父亲会追究自己的责任。要知道,饭岛平左卫门一向以残忍嗜杀而出名。萩原新三郎是自己带去阿露别苑的,若是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老医师越想越怕,所以决定与新三郎断绝来往。
转眼数月过去,新三郎的爽约令阿露心灰意冷。她想不通心上人爽约的原因,认定自己被辜负了。相思成疾的她日渐消瘦,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几天后,忠诚的婢女阿米也因为伤心过度而告别了人世。主仆俩并排葬在谷中三崎町新幡随院法受寺的墓园中,这座名刹坐落于足立区,以每年举办**展而闻名。
二
萩原新三郎尚不知阿露已不在人世,他在沮丧和焦虑中病倒了,不得不长期卧床将养。虽然身子在慢慢康复,但仍然很虚弱。就在此时,山本志丈意外地来看他了。这位老医师编出了许多看似合理的借口,以掩饰自己的失约。新三郎对他说道:“开春以来,我就一直病着,什么也吃不下……而您却从不来探视,未免太过薄情。我还想请您带我再去一次阿露小姐家呢!我要送她些礼物,感谢她对我们的热情款待。可惜,我没法儿独自前往。”
山本志丈神情严肃地说道:
“萩原君,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阿露小姐已经去世了。”
“什么?”新三郎浑身一震,如受雷击,“去世了?”他喃喃地重复着,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说她去世了?”
老医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思绪。片刻后,他缓缓说道:
“我犯了个大错误,不该让你们俩认识。你们似乎一见钟情,避开我躲在小房间时,你肯定对情窦初开的她说了什么甜言蜜语,使她对你一往情深。我察觉到了她对你的好感,所以开始不安,害怕她父亲知道后,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我。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来找你,故意和你保持着距离。然而,就在几天前,我正好去饭岛家拜访,极其意外地听说他的女儿竟然去世了,还有婢女也随主人一道去了黄泉。回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切,我可以肯定,她是相思成疾,为爱而逝……”
说到这儿,老医师苦笑一声,继续道:“唉,萩原君,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啊!是的,就是你!难道你不觉得因为自己的英俊,而使女孩们为你相思致死是一种罪过吗?好了,逝者已矣,再深究也毫无意义。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为她诵经祈福……再见。”
老人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希望能够避开更深入的交谈,因为他觉得这件让人痛心的事,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
三
萩原新三郎沉浸在阿露之死的悲伤中,难以自拔。当他感到自己心神稍定后,便用木牌为阿露做了个灵位,将灵位摆在家中佛龛处,奉上祭品,请来僧人为早逝的恋人诵经祈福。从此以后,他每天都认真地摆放祭品,反复诵经。阿露肉身虽死,却永远活在了新三郎的记忆中。
就这样,日复一日,新三郎孤寂凄清地活着,生命对他而言已没有了意义。转眼到了盛大的盂兰盆节[7],他开始收拾屋子,为过节做准备。还在门口挂上灯笼,引导亡魂归来,同时摆好了供品。
盂兰盆节的头天晚上,太阳下山后,他来到阿露的灵位前焚香拜祭一番,而后点亮了门口的灯笼。
月朗星稀,夏夜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萩原新三郎穿着一件薄夏袍,来到走廊乘凉。他坐在那儿心潮起伏,幻想着、悲伤着,时而舒展筋骨,时而吸口烟驱赶蚊子。他的住宅旁没有什么邻居,也没有多少路人经过,四周一片静谧,他能听到的,仅仅是附近溪水轻柔的流淌声和昆虫细微的鸣叫声。
然而寂静很快被突然传来的女子穿着的木屐声打破了——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快,直传到庭院的篱笆边才停了下来。萩原新三郎心感诧异,自己已与外界断绝往来,还会有谁来拜访自己呢?他踮起脚朝篱笆外望去,只见两名女子,一个婢女模样的手提一盏漂亮的牡丹灯笼,另一个十七八岁、体态婀娜轻盈,身穿绘有秋草纹样的振袖,正背对自己站在篱笆外。几乎是同时,两名女子一齐转身面向萩原新三郎,新三郎大吃一惊,他认出两名女子竟然就是阿露和她的婢女阿米。
两名女子立即停下脚步,婢女惊叫道:“啊!太不可思议了……是萩原君!”
萩原新三郎也朝婢女喊道:
“阿米,啊,你是阿米!我记得你。”
“萩原君!”阿米错愕地喊道,“这怎么可能!我们听说你已经死了!”
“不会吧!”萩原新三郎惊讶道,“为什么我得到的消息是你们已经死了呢?”
“啊,太可怕了!”阿米回答道,“怎么老是出现不吉利的‘死’字呢?是谁告诉你的?”
“进屋说吧。这样更方便谈话,我来开门。”萩原新三郎道。
三人进屋,互相问好后坐定,新三郎道:“请你们原谅,我那么长时间没有再登门拜访。但是,大约一个月前,山本志丈医师告诉我,你们都已经死了。”
“是他告诉你的?”阿米惊呼道,“真卑鄙,竟然这样说!也是他对我们说萩原君去世了。如今想来,肯定是他有意欺骗咱们,这并不难做到,因为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这件事情,起因可能是我家小姐不小心透露出对你的爱意,消息传到她父亲那儿,她的继母阿国就秘密谋划,唆使那医师造谣我们的死讯,以便拆散你们。我家小姐惊闻你去世的消息,立时便要削发为尼。但我阻止了她,并最终说服她断了这个念头。后来,小姐的父亲要把她嫁给某个年轻人,小姐坚决拒绝了。于是那个继母便时不时地找碴儿挑衅,忍无可忍之下,我们只好搬出了别苑,在谷中三崎町找了一间小屋住下,靠做些杂活维持生计……小姐每天都在为你诵经祈福,今天是盂兰盆节的第一天,我们刚去完寺庙,所以才会这么晚了还遇上你。”
“噢,太不可思议了!”萩原新三郎喜出望外地叫道,“这是真的吗?不会是梦吧?看,这是她的灵位牌,我每天都在为她诵经祈福呢!”他指着阿露的灵位说道。
“嗯,对此我们深表感激。”阿米微笑地回应道。
“至于我家小姐,”她转向阿露,阿露始终用袖子半掩着脸,沉默不语,显得端庄娴静,“我家小姐为了你,已宣称情愿七生[8]与父亲断绝关系,即使被父亲杀死也在所不惜……唉,你们既然情投意合,那么你今晚愿意让她留下来,陪你过夜吗?”
萩原新三郎既惊且喜,面色苍白,喉头干涩,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请……请你们留下来……但不要大声说话——因为这附近住了一个麻烦的人,是一个叫白翁堂勇斋的相士,他可以通过观察人的面相,预测出那人的祸福。他这人十分古怪,所以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你们住在这儿。”
于是,两名年轻女子便在萩原新三郎的家中宿了一夜。次日天亮前,她们匆忙起床,告辞回家。此后无论天气好坏,她们夜夜准时来到新三郎家中,极尽缠绵之美事,就这样持续了七天。萩原新三郎越来越迷恋阿露,他们俩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四
在新三郎家隔壁,有一间小屋舍,住着一个叫伴藏的人。伴藏和他的妻子阿峰,都是萩原新三郎的仆人,他们认为是在主人的帮助下,自己才过上了比较康定的生活,所以对主人忠心耿耿。
某个深夜,伴藏听到主人房中传出女子的阵阵媟笑声,他心中大感不安。主人不是一直单身吗?怎么房中会有女人的声音?他担心善良的新三郎会被水性杨花的女人给骗了,届时家中仆人必定最先遭殃,因此决定去探个究竟。次日夜间,他轻手轻脚地悄悄来到主人屋外,从窗板的缝隙中向内窥视。借着寝室中的烛光,他依稀瞧见主人正和一个陌生的女子在蚊帐里聊天。起初,因为女子背对着他,所以看不清女子的样貌。但从衣着和发型可以看出她很年轻,并且体态婀娜。[9]伴藏将耳朵贴在窗板上,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女子道:
“如果我父亲跟我彻底断绝关系,你愿意娶我吗?”
萩原新三郎答道:
“当然!我一百个愿意!能和你白头偕老,是我毕生的心愿。但你也不必担心会和父亲断绝关系,因为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他非常爱你!我担忧的是,有一天我们俩会被残忍地分开。”
那女子温柔地答道:
“我从未想过接受其他人做我的夫君。即使我们的秘密被公之于众,我父亲为此而杀了我,九泉之下,我也会想你念你的。而且我确信,如果你失去了我,也会活不下去的……”说完,她慢慢地靠近他,用双唇亲吻他的脖颈,他也动情地回以热吻。
伴藏对所见所闻深感疑惑,这女子吐属文雅,不像是一般的民间女子,地位看起来颇高,那么她到底是谁呢?伴藏决定不顾危险,一定要看清这女子的容貌。他在屋子周围来回地寻找合适的位置,透过每一个缝隙和孔洞向内窥视。终于,他看清了女子的面目——但同时也被吓得浑身冰凉,汗毛直竖。
原来,新三郎紧紧搂在怀里的,竟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尸骨——爱抚着情郎的,是只剩下骨头的纤长手指;腰部以下如同虚薄的淡影,消失不见。新三郎眼里所看到的年轻貌美与柔媚优雅,在他人眼中,却是恐怖的死之寂灭。就在此时,屋中另一名模样更加可怕的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伴藏的存在,突然站起身,迅捷地向伴藏扑去。在极度的恐惧中,伴藏没命地朝白翁堂勇斋的屋子逃去。他疯狂地敲着门,终于叫醒了勇斋。
五
相士白翁堂勇斋是一位年迈的老者,他一生游历过许多地方,见闻广博,所以轻易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震惊。然而听完伴藏的叙述,他既惊且怖,猛地想起曾经读过的中国古代阴阳人鬼恋的故事。本来他觉得那只是虚构的传说而已,现实中不可能发生。但此刻,他开始相信伴藏所说的不会是谎话,萩原的屋中正发生着某些怪异的事情。如果事实就是伴藏所猜测的那样,那么年轻的武士已危在旦夕。
“倘若那女子是鬼魂,”勇斋对受惊的仆人说道,“那么你家主人的性命已岌岌可危了,只有用特别的办法才能救他。须知凡为鬼魂所迷者,脸上必会显现出尸气。而活人脸上所显现的是纯净的阳气,死人则是阴气沉沉。两者一为清一为浊,浊气侵蚀清气,凡人即便精血旺盛,能活百岁,也禁不起鬼魂秽邪的销蚀。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去救萩原君。伴藏,今晚发生的事,你千万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就连你的妻子也不能说。等天亮后,我去找你的主人。”
六
次日清晨,勇斋找到萩原新三郎当面质问,新三郎起初试图竭力否认有女子来过家中,但他发现撒这样的谎完全是徒劳的,而且他也感觉到眼前这位老者并无恶意,终于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和盘托出。他恳求勇斋替自己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他打算尽快与阿露完婚。
“天哪,太愚蠢了!”勇斋喊道,他万分惊恐,再也没有耐心慢慢劝解新三郎了,“萩原君,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来和你幽会的那个女人,早已经死了!你正被某种可怕的幻觉缠绕……你日思夜想的阿露,事实上已不在人世了。你不断地为她诵经,在她的灵位前摆放祭品,这些就是证据啊!现在,你被鬼魂的嘴唇亲吻过、被鬼魂的手指爱抚过,从你此刻的脸上,我看到了死相——也许我这么说,你并不相信。可是萩原君,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请一定要听我的。否则,你活不过二十天。她们告诉你住在下谷区谷中三崎町,你去过那里吗?没有,你肯定没有!那么,今天就去吧!越快越好,找到她们的家,探个究竟!”
勇斋真诚地做出劝诫后,便告辞离开了。
萩原新三郎心惊肉跳,将信将疑,沉思片刻后,他决定接受勇斋的建议,去一趟下谷区。于是他立即动身,赶到了谷中三崎町,开始寻找阿露的住处。然而他走遍了每条街巷,在每个路口都细细察看,还问遍了行人,却始终找不到阿米所描述的小屋。他耐着性子,又在町中逐人访问,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町里有这样一间小屋,还住着两名女子。最后,新三郎带着失望离开了三崎町。此时天色已晚,他决定抄近路回家,而这条捷径恰好经过新幡随院法受寺。
当他走到新幡随院后园时,突然,他的目光被这里的两座坟墓吸引住了。其中一座坟墓造型普通,应该是地位较低者的;而另一座则占地颇广、宏伟肃穆,墓碑前挂着一盏漂亮的牡丹灯笼。新三郎觉得这盏灯与盂兰盆节那晚自己见到的、由阿米提着的那盏牡丹灯笼十分像,这个巧合令他疑窦丛生。他仔细地瞧了瞧墓碑,但上面什么也没有,连生前的名字也没有刻,只有死后的戒名。于是,他决定去寺里了解下情况。一位僧人告诉他,那个大的坟墓,是不久前为饭岛平左卫门的女儿而建的。旁边那个小坟墓,则葬着她的婢女阿米,阿米是因为伤心主人之死而谢世的。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一刹那,萩原新三郎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晚阿米说的话:“我们只好搬出了别苑,在谷中三崎町找了一间小屋住下,靠做些杂活维持生计……”萩原新三郎只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涌出,不由得惊惧万分。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勇斋家中,恳请他帮助自己。但勇斋却对这种情况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就是把新三郎送到新幡随院的长老良石大师那儿,请求最直接有效的帮助。
七
良石大师是一位德高望重、道行深厚的圣僧,能以一双慧眼,洞悉凡人的种种疾苦遭遇,并探寻出因果根源。他不动声色地听完萩原新三郎的述说后,缓缓说道:
“你如今的境遇相当危险。唉,一切皆是前世冤孽,有因故有果,因果报应,方有此劫。此刻你身上阴气甚重,但其中玄机多说你也不明。老衲只能告诉你,那鬼魂并非因为憎恶而要伤害你,她对你毫无敌意。相反,她对你满怀炽烈之爱。你们的孽缘牵缠,也许在前世就已开始了,甚至于更早,在三世或四世前。虽然她的外貌、社会地位等,在每一世都不同,但都不能阻止她追慕痴恋你。所以,你想摆脱她是十分困难的……现在,老衲借一个极为灵验的护身符给你。这是一个纯金的佛像,叫作海音如来——因为他的讲法声能够穿透整个世界,听起来好似大海的声音。你必须把这个纯金佛像护身符放在腰间贴身处,它能祛除死灵,保护你不受侵害。此外,老衲还要在寺里做一场施饿鬼法事,超度那些孤独的亡魂……这里有一本佛经,叫《雨宝陀罗尼经》,你必须每晚在屋中认真诵读……再给你一包法符,你把它们贴到家中所有的门窗处,无论多小的窗户都要贴。只要你照老衲说的去做,就能依仗佛力阻止死灵侵入。切记,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停止诵经。”
萩原新三郎恭恭敬敬地谢过良石大师,带着纯金护身符、佛经和一包法符,以最快的速度在太阳落山前赶回了家。
八
在勇斋的指点与帮助下,新三郎终于在天黑前将屋中所有门窗都贴上了法符。随后勇斋离开了他的住处,只留下新三郎一人。
夜幕降临,晚风清凉,明月皎洁。萩原新三郎闩好门,将纯金护身符藏在腰间贴身处,然后躲进蚊帐中,在微明的烛光下开始诵读《雨宝陀罗尼经》。他囔囔地念诵着佛经,尽管事实上并不清楚经中的含义。不久后,他感到有些倦乏,想要闭目休息,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午夜已过,睡意全消的他,听到了从传通院中传来的钟声,已是丑时。
钟声渐止,从老方向传来了新三郎熟悉的木屐声,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脚步十分缓慢: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新三郎的前额立刻冒出了冷汗,他颤抖着打开佛经,大声诵读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走到篱笆边,突然停了下来。说来也怪,萩原新三郎感到无法再待在蚊帐里了,一股奇异的力量压倒了他的恐惧心理,驱使他要出去看个究竟。他放下佛经,蹭到窗边,从窗缝中往外看。只见阿露站在门外,阿米提着牡丹灯笼,两人望着门口处贴着的法符,无法进屋。阿露今天显得特别美丽,甚至比她生前还美,浑身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萩原新三郎的心被一种几乎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吸引住了,然而对死亡的恐惧又令他不敢轻举妄动。爱与恐惧的挣扎令他的内心如同堕入焦热地狱[10]般,痛苦地煎熬着他。
片刻后,新三郎听到阿米对阿露说道:
“小姐,我们回去吧。萩原君肯定已经变心了。他昨晚许下的诺言都是骗我们的,你看,所有的门都闩上了,今晚我们是进不去了……很明显,他不想再见你了。你要下决心不再想他,这样做才是明智的。因为他对你的感情已经变了,你不必为一个负心汉而伤心。”
阿露泪如雨下,泣道:
“真不敢相信。昨晚还海誓山盟,今夜他就变心了……我常听人说,为什么男人的心跟秋日的天空一样阴晴不定呢!可是,我不相信萩原君会这么残忍地抛弃我!……阿米,我求你想想办法,让我见见他……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永远也不回家。”她不断地为新三郎说着好话,并用长袖半遮住自己的脸,那模样好似梨花带雨,十分娇羞动人。新三郎又爱又怕,但对死亡的恐惧终究占了上风。
阿米说道:
“小姐,你何苦痴情于这等负心汉呢?唉,这样吧,咱们瞧瞧屋后有没有地方可以进去。来,请跟着我!”
于是,阿米牵着阿露的手,一齐来到屋后。霎时间,两人的身影就像灯笼的火被吹熄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九
夜复一夜,每晚丑时,两个鬼魂都准时到来,萩原新三郎总会听到阿露的哭声,他确信自己已经安全了。但万万没想到,他那仆人的性情,竟为他招来了厄运。
再说新三郎的仆人伴藏,他向勇斋保证绝不把见到的怪事告诉任何人,甚至是他的妻子阿峰。可是过不多久,伴藏就受到鬼魂的骚扰。每天夜里,阿米都来到他的住处,阴森森地叫醒他,逼他去主人屋后将门窗上贴的法符揭掉。出于恐惧,伴藏每次都假意应允在次日日落前一定办好,但他从没有真正去干过,因为他知道如果那么做,主人新三郎就会有麻烦。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阿米又一次叫醒伴藏,在他枕边弯着腰,威胁道:“你小心点儿,居然敢将我们的话当成耳边风。如果明天晚上你还没有照我说的去做,到时候你就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了!”说完,她突然露出狰狞的表情,把伴藏吓得魂不附体。
伴藏的妻子阿峰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她以为丈夫近日来的惊惶不安,只是因为休息不好,频发噩梦所致。但当晚她突然被细碎的说话声吵醒,侧耳倾听,竟是一名女子在对伴藏说话。当阿峰扭头去看她时,话声登时停止了,透过微弱的烛光,阿峰见到丈夫因恐惧而颤抖苍白的脸。陌生女子消失了,但门窗都紧闭着,看不出她是如何进来的。这引来了妻子的嫉妒,她开始斥骂并质问伴藏,伴藏不得不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同时告诉妻子自己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阿峰的愤怒顷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慌和恐惧。然而她是一个精明的女人,立刻就想到了办法搭救丈夫,那就是牺牲他们的主人。她在伴藏耳边细述了一个巧妙的法子,教丈夫如何避开死亡的威胁并从中获利。
次日深夜丑时,阿露和阿米再度前来。阿峰躲在一旁,听着她们“咔嗒、咔嗒”的脚步声,急忙让伴藏趁着夜色出去与她们见面。伴藏壮起胆子,近前道:
“对于二位的指责,我诚心诚意地接受。但是,我并非有意惹恼你们,之所以没有将法符揭掉,是因为我和妻子要靠萩原君生活。在不能确保生存的情况下,我们当然不希望他有任何危险。可如果我们能得到一百两黄金,那就十分乐意帮忙了,因为那时我们已不需要靠主人生活。所以,只要二位能给我一百两黄金,我就帮你们揭去贴在门窗上的法符,而我们也不用担心会失去唯一的生存支柱了。”
听伴藏说完这番话,阿米和阿露互视一眼,沉默片刻后,阿米道:
“小姐,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们没有理由对此人作恶,所以没必要再滋扰他了。你也不必为萩原君伤心烦恼了,变心的人不值得留恋。小姐,我再次恳求你,不要再牵挂他了!”
阿露凄然泪下,哀道:
“阿米,你不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我知道你有办法弄到一百两黄金的,我请你帮帮这个忙,让我有机会最后再见他一面。我求你了!”她用长袖遮着脸,语气中透着幽怨与恳切。
“唉!你真的要我这么做吗?”阿米说道,“你也知道,其实我并没有钱,可既然不管我怎样劝说,你都坚持要见萩原君,我只好竭力去想办法,尽量弄到这笔钱,明晚带到这儿来……”她转身对背信弃义的伴藏说道,“伴藏,我必须告诉你,萩原君身上有一个海音如来的护身符,只要将它贴身放着,我们就无法接近萩原君。所以你必须想办法将护身符取走,还要将门窗上贴的法符揭去。”
伴藏低声答应道:
“只要有那一百两黄金,不管你们吩咐什么,我都能做到!”
“嗯,小姐,”阿米道,“那就请你耐心等到明晚吧。”
“阿米!”阿露泣不成声,“今晚又见不到萩原君了,真是可悲啊!”
阿露的鬼魂幽幽地哭泣着,在婢女鬼魂的带领下,缓缓离去。
十
到了第二天,夜幕低垂,鬼魂也随之临近。当晚,哀叹声只来自新三郎的屋中,门外已不再有叹息声。因为在丑时,出卖主人的伴藏得到了一百两黄金。于是他蹑手蹑脚地将窗户上的法符揭走了一张,并趁主人洗澡时,用一个伪造的铜质护身符替换了原先的纯金护身符。之后他来到荒无人烟处,将法符和护身符深埋进地里。如此一来,阿露和阿米的鬼魂就能够自由出入萩原家而不受阻拦了。她们用袖子遮着脸,化作一团轻烟,慢慢飘起,像水汽一般,从揭去了法符的窗户中飘了进去。屋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伴藏就不知道了。
夜色退去,东方现出鱼肚白,伴藏壮起胆子,来到主人屋前敲门。然而多年来第一次他敲门却无人应答,一股寒意涌起,令他内心感到不安。他开始大着嗓门儿,高声叫门,里面仍然没有回应。伴藏急忙叫来了阿峰,在她的帮助下,进入了屋中。
伴藏独自来到寝室前,轻声呼唤着主人的名字,里头依然静悄悄的。他打开防雨窗,让阳光直射入屋,举目一望,寝室中毫无动静。最后,他战战兢兢地掀开了蚊帐一角,只一瞬间,他便惊叫着逃出了屋子。
萩原新三郎死了,死得很恐怖。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死前一定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在他的身旁,是一具女人的骷髅,只剩下森森白骨的胳膊、手指,紧紧地搂着新三郎的脖子。
十一
相士白翁堂勇斋在卖主贪财的伴藏的苦苦哀求下,答应来查看尸首。当他见到那可怕的一幕时,也感到万分惊骇。他用犀利的目光仔细观察着,很快就发现,屋后一个小窗上贴的法符不见了;在检查新三郎尸体时,他又发现,一个铜质的伪造护身符替换了原先的纯金护身符。他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伴藏所为,但人命关天,在采取进一步措施前,他决定就这件蹊跷迷离的事,先与良石大师商量一下。因此,在完成尸检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新幡随院。
良石大师并没有听他说明此行目的,而是立即将他请到了僧房中。
“你能来,我很欣慰。”良石大师道,“请坐,放松点儿……嗯,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萩原君已经死了。”
勇斋大吃一惊,叫道:
“是的,他死了!可是,大师您怎么会知道?”
良石大师答道:
“萩原君的死,乃因果报应的结果。他的仆人背信弃义,出卖了他。唉,宿因所构,缘尽还无。发生这一悲剧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命运在出生前就已经决定了。所以,你也不必再为此事伤脑筋了。”
勇斋道:
“此前曾听人言,大师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今日方信此言非虚。不过尚有一事,在下有点儿担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良石大师打断他的话,“是关于海音如来护身符被窃一事吗?此事无须担忧,护身符虽然被带到荒野焚毁,但在来年八月,它又会重新回到我这里。所以你不必挂怀。”
勇斋越发惊讶,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下虽然学过阴阳道和占卜,并以卜算为生,却不明白大师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良石大师肃容道:
“我如何未卜先知并不重要,我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萩原君的葬礼。萩原家族有自己的族坟,但把萩原君葬在那儿很不合适。因为他必须和阿露葬在一起,他们之间有着极深的孽缘,唯有今世葬于一处,才能了结这段孽缘。你必须出钱为他造一座墓,这是你欠他的。”
于是,萩原新三郎被葬在了阿露墓旁,就在谷中三崎町的新幡随院墓园中。
这个传奇的怪谈故事——牡丹灯笼,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