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在江户小石川住着一位名唤铃木的旗本[27]。他的府邸坐落于江户川岸边，距离中野桥不远。在铃木的家臣里，有个足轻[28]，名叫忠五郎，他相貌英俊、和善可亲、聪明机警，在同僚中颇受好评。

忠五郎在铃木属下已侍奉多年，操守良好，从未有过错失。但是最近，另外一些足轻发现，忠五郎每晚都会从庭院偷溜出去，直到黎明将至才回来。刚开始，同僚们碍于情面，并未对忠五郎的怪异行为进行干涉。大家认为他这么做，或许是因为有着男女私情，不便过问。而且忠五郎的夜出，也并未影响到正常的工作。然而，日复一日，忠五郎的身子骨儿越来越差，面色也越发苍白。同僚们都很担心，均觉此事大有蹊跷，便决意查个究竟。

为此，一天傍晚，正当忠五郎又要从府邸里偷溜出去时，一位年长的同僚唤住了他，将他拉到一边，说道：

“忠五郎，我的朋友，你最近天天晚上都不知去向，直到黎明将至才回来，其实这件事大家早就知道了。看看你自己吧，脸色这么差，我们都很担心。你是不是交了什么损友，把身子给搞坏了？除非你能给自己的行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们就有责任把这件事禀告给主公。当然，无论何时，我们都是你的同僚手足，情谊深厚。但你要理解，至少得告诉我们，为什么你宁愿违反府中的规矩，也要在晚上出去呢？”

忠五郎闻言，窘迫惊慌，苦着脸沉默不语，片刻后径自朝庭院走去，同僚紧随其后。两人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查看四周无人偷听后，忠五郎停住脚步，说道：

“现在，我把一切全告诉你吧！但求求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此事一旦泄露出去，我将会有灭顶之灾！

“那大概是在五个月前的暮春时节，事情的起因是我有了一段恋情，这才每晚都外出。一天夜里，我回家探望双亲，赶回府邸时，发现离府邸正门不远的河岸边，呆呆地站着一个女子。看她的穿着，似乎来自名门大户。我就想，一个如此华丽装束的女子竟然在夜晚独自伫立河边，实在是令人惊奇。可我当时也不想问长问短，便一声不吭，只径自从她身边走过。但那女子却拦住了我的去路，扯着我的衣袖。我抬眼一看，这女子真是美极了，而且十分年轻。

“‘您能陪我去前面的桥下吗？’她羞涩地说，‘我有件事要同您讲。’她的声音温柔婉转、悦耳动听，那笑靥令我根本无法拒绝。在去桥下的途中，她低声说道：‘小女子因时常见贵殿出入府邸，不由一见倾心。如蒙不弃，愿与贵殿缔结良姻，恩恩爱爱，共享幸福。’

“我听了这话，呆立当场，不知该如何答复她，只觉得她迷人得很。来到桥下后，女子仍然拉着我的衣袖不放，并且在我耳旁悄声说道：‘请跟我来。’于是我们便一直沿着河堤向下走。你也知道，那里水很深，我害怕起来，正打算掉头回去，女子微笑着抓住我的手，说：‘跟着我，您完全不必害怕！’

“不知怎的，一碰到她的手，我立时全身乏力，变得比孩子还无助，身不由己地被她拖着往河底走去。那情形就像在梦中奔跑，手脚却不听使唤一样。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我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完全没有了感觉，就这样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我发觉自己与女子携手来到一座豪华的大宫殿里，四周亮如白昼，且干燥暖和，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湿濡寒冷。我不知道这儿是哪儿，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来的。

“女子牵着我的手，穿过一间又一间房。这儿有数之不尽的房间，每间都空****的，而且尽皆富丽堂皇。不久，我们来到一间大约有一千张榻榻米大、极尽奢华的客房里，客房尽头处的大壁龛前面，点燃着整齐的烛台，一桌盛宴旁铺着绣缎织锦的坐垫，却不见宾客的踪影。

“女子请我坐在壁龛前的上座，自己也在对面坐下，说道：‘这里便是小女子的家了。贵殿愿意和我一起幸福地生活在这里吗？’她娇笑着问我话。我感到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笑声更美妙了，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答道：‘愿意！’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浦岛太郎的传说[29]，心想她也许就是仙女吧。但我终究不敢问她任何问题。

“不一时，婢女们轮番端着一道道美味佳肴呈上席来，推杯换盏间，坐在我对面的那女子说道：‘如果您喜欢我，今晚就让我做您的新娘吧！这桌酒，就是我们的婚宴。’

“于是我们彼此许下了七生七世为夫妻的誓约，婚宴结束后，就相拥着来到事先准备好的新房里，缠绵了一夜……

“翌日清晨，她唤醒我，说：‘亲爱的，如今您已是我的夫君了，但有件事我必须提醒您，咱俩的婚姻，您要守口如瓶，绝对不能对外人讲，否则就会大祸临头，我们也将永远分离。此刻天快亮了，我恳求您，暂时先离开这里，回到主公府邸去。以后每天晚上，您都可以按我们初次见面的时间，到那座桥等我，我不会让您久候的。’

“我想到了浦岛太郎的命运，便发誓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她又领着我，再次穿过那些富丽却空**的房间，来到大门口。女子紧紧挽住我，四周登时变得一团漆黑，我只觉一阵眩晕，便不省人事了。待到醒来，已是孤零零地站在河岸的中野桥边。回到府邸时，寺院的晨钟还未鸣响。

“从此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依约在商定的时间去桥边找那女子，她也都如约在桥边等我，然后像先前那样，带我潜入水底，到度过新婚之夜的大宫殿里幽会欢好，就这样聚散分合，从未有变。今晚，她肯定仍在老地方等着我。我宁可死掉，也绝不愿令她失望。因此，我现在必须动身了……求求你，老朋友，千万别把这件事泄露给别人。”

年长的足轻听完这个故事后，既惊且忧。他深知忠五郎为人诚实，所言定然不虚，若果真如此，其中必有蹊跷。这一切有可能都是幻觉，而此类幻觉皆由外来邪力所致。如果忠五郎当真是被邪魔蛊惑，也不该责怪他，反而应该给予怜悯才是。自己要是轻率地加以干预，说不定对他危害更甚。于是老同僚亲切地说道：

“请放心吧，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我绝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去吧，去见那个女人吧。不过，还是要注意点儿，我担心你似乎被什么邪物给迷惑住了。”

忠五郎对老同僚的忠告，仅报以淡然一笑，随即匆忙离去。然而几个时辰后，他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么？你没遇到她？”老同僚奇怪地问道。

“不，她不在那儿。”忠五郎摇头道，“这还是她第一次失约呢！我相信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犯了错，竟然把秘密告诉给你，以致毁了誓约，这真是太愚蠢了！”

老同僚试图安慰他，却是枉然。突然，忠五郎瘫倒在地，口吐白沫不能言语，仿佛得了疟疾般，头和脚都直打寒战。

这时，寺庙的晨钟敲响了，忠五郎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却又四肢无力，昏迷倒地。显然，他的病是致命的。同僚们急忙请来了一位中国医生。

“为什么？他的身上一滴血都没有了。”医生仔细替忠五郎检查后，吃惊地大声说道，“他的血管里全是水，要救活他，实在是太难了！”

为了拯救忠五郎，大家想尽了一切法子，却还是徒劳无功。当日影西坠时，忠五郎不幸亡故。这时，年长的同僚才将事情的原委转述给大家听。

“啊，我早该这么怀疑了！”医生大声道，“像这样的怪病，的确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他的。因为他并不是那女子的第一个牺牲品。”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妖怪？”武士们纷纷问道，“狐狸精吗？”

“不！自古以来，她就时常出没于这条河上，专爱吸取年轻男子的鲜血！”

“难道是蛇妖，或是龙女？”

“不，都不是！白昼时，只要你到桥下去瞧一瞧，就会看到‘她’，一种十分恶心的生物。”

“到底是什么生物？您就直说吧！”

“是癞蛤蟆，也就是蟾蜍！又大又丑陋的蟾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