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素逛街,有一种店门是绝对不进的,那就是古董店。倒也不是为文者囊中羞涩,鼓不起勇气迈那道高门槛,实在内中另有隐情。再有中国画,无论画者何人,所画何事,我一律不喜欢也不收藏。写到这里,我要请亲爱的画家们原谅,本人不是对中国画不恭,跟尊贵的古董一样,我的排斤是出于一种病态的抗拒心理,是纠缠不去的童年情结。
我外公早年做北洋政府的军需中将,后来从上海烟酒税总监的任上离职,在我老家的县城里,也算是个有钱的人。据说外公生性儒雅,喜古董字画,在世的时候收藏了不少。外公去世后连年战乱,家道渐败,值钱的东西好些都被外婆变卖换饭吃了。再后来历次运动,据说家里被查抄过不止一次。如此,到我七八岁开始懂事的时候,堂屋里悬挂的画幅、摆设的瓷器仍然是琳琅满目。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幅中堂,画的是一个古人在河边饮几匹老马。之所以印象深刻,一是因为此画极为陈旧,画面已经黄得发黑,若不凑近去看,根本看不出那些细细的黑色线条;二是在我童年的眼中,这画画得十分拙劣,画上的人驼着个背,画上的马也不像今人所画的马,怪怪的,有点变形。我实在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要把这样丑陋的一幅画挂在堂屋醒目处。我还有印象的是一幅被嵌在玻璃镜框里的刺绣品,绣的是王母娘娘祝寿图,我记得那王母娘娘锦衣彩带,手捧仙桃,十分的雍容华贵。据说这是外公的母亲五十大寿时,外公的同僚们所送,可见也颇为珍贵。再有就是那些瓷器,家里散乱着随处可见。花瓶、坛子、盘子、碗、观音像、寿星像……用的玩的看的,样样都有。那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文物”概念,好东西没有谁当回事。
“文革”开始时,我刚满十一岁。记得先是号召破四旧,外婆请人把天井里几口有龙的雕纹的硕大水缸砸了,又把家里带有“福禄寿”之类四旧花纹的瓷器归拢在一起,让我用竹篮子装着,一趟一趟往居委会里的工作组驻地送。我为自家拥有的这些四旧物品羞愧,白天不敢去,到了晚上,小小的单薄的身子努力挎着装满瓷器的沉甸甸的篮子,做贼一般贴墙脚根走着,面红耳赤地跨进工作组驻地大门,在冷冷的鄙夷的目光监视下,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堆进院中已经是小山一般的瓷器堆中去。我感觉到耻辱,这是深深铭刻在童年记忆中的印痕,它导致我今天对于古董的冷淡,或说是一种下意识的憎恶。
自毁当然还不够,接下来是红卫兵抄家。十几、二十个红卫兵冲进家中,大门把了岗,严禁大人们进出,怕有金银珠宝藏掖在身上带出去转移。我还是个孩子,似乎是可信赖对象,那几天中一家日用品均由我出门采购。我也真是个孩子,曾经把一串彩色玻璃珠儿藏在鞋子里偷带出去,竟没有想到该带点别的!
不在工作组破四旧之列的瓷器,都被红卫兵砸了,碎瓷铺了一天井。所有的字画从墙上扯了下来,意欲撕碎,却因为用绸绢裱得厚而牢,红卫兵们也是些孩子,没那么大的手劲,撕不碎,就一抱一抱地送进厨房,命令我当柴火烧锅。可怜我一连几个下午瑟缩在厨房里,用那些装裱精美的画轴烧玉米粥。绸绢不发火,我得趴下身子对着火吹。丝织物燃烧时有一股极其难闻的焦臭味,熏得我直想呕吐。我不断地揭开锅盖舀一勺粥汤尝尝,生怕那焦臭味渗进粥锅里去。没有心疼祖上当宝物收藏多年的字画,倒惦记着一锅不值钱的玉米粥,这就是那年十一岁的我!
不久之前,我把这事讲给我同样是十一岁的女儿听,女儿跳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一连声说:“那都是文物哎!文物很值钱的哎!妈妈你真蠢,你要是藏起来不烧,我们现在把它们卖了,就能买房子买汽车了哎!”
我无言,心想到底是两个时代的人了,精美文物在女儿眼睛里成了房子汽车的等同物。又想,若今天再有红卫兵到我家来,、女儿起码比我聪明,她首先要转移出去的一定是存款单。
将近三十年过去,如今我见到装裱精美的字画作品,尤其是博物院或文物商店陈列出来的发黄的字画,鼻子里仍然会闻到那股呛人的焦臭味。童年经历对人生的影响不可估量,说“铭心刻骨”还觉不够,以我的体验,几乎就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
不知古董收藏家和国画家们是否原谅了我的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