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箫人去玉楼空(1 / 1)

李清照词传 孔祥秋 1473 字 2个月前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池阳,一池阳光静静洒在眼前,不冰不灼,温凉可心。倚了身后一围疏红朗绿的院落,岸边坐了,正好打发时光。偶尔院门吱呀响了,那个他,或她,轻轻地走来,停在身侧。一坐一站的两人,看时光漫过。

原本是这样想的,原本是为这样去的。其实,从出发的那一刻就错了。

这里,不是蔓草青青的青州,何况李清照和赵明诚已经不再是那时的他们。尤其是赵明诚,在世事里翻滚惯了,没了那份清心。惹了红尘,再想求一份宁静,很难。李清照倒还想回到从前,可她又和谁赌书泼茶呢,更何况她心底也没了那份清静。再者,他们,的确也不是一对平凡的夫妻。

夏日的池阳,骄阳似火,她和他,各有寂寞,各自坐卧。其实,坐也没坐成,卧也没卧成,帝王的诏书已经快马加鞭而来。刚到池阳的李清照和赵明诚,正一脚院里,一脚院外,就被那声声马嘶惊住了。一回头,那马打着喷嚏已经到了他们的身后。

李清照一惊,一声叹息。

赵明诚一喜,一声欢呼。

江宁一耻,李清照懂了,她的他,不明,也不诚,已腌臜了本色。她选这远远的池阳,原本想抚慰自己的疼,想怡养他的心。也许会恢复从前心性,哪怕只有一点点。

赵明诚不懂,还没等李清照说完那句嘱咐的话,就急急跨上了马。她和他,就这样在赵明诚打马远去的烟尘里结束了。

是的,赵明诚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只能在这个荒远的地方了却余生。可当那“任职湖州”的调令传到他眼前的时候,瞬间又激爆了他心中的不甘。他太迫切于有这样一个机会来洗刷自己的耻辱,来证明自己那只是在下属鼓动下的一时糊涂。他要挽回自己的颜面,还自己的明诚之心。

可他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让他不顾得思量,就策马狂奔在路上了。

这一天是建炎三年(1129)六月十三日。赵明诚纵马如飞,从弯弯的乡道上直奔宦海的官道,嗒嗒而去。烈日里,是他渐渐融化的身影。

李清照明白他的心,她也想自己的男人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却又觉得他走得真的太过匆忙草率。多么急切的心,也要斟酌。

李清照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丈夫毕竟有过过错,如果多准备一些说辞,或在朝廷面前更主动一些,会有更好的局面。

酝酿一下,会大有不同。

酝酿将成就一杯可心的酒,匆忙会布下一局无绪的棋。苦只能自己喝。多少人后悔了,杯已空;多少人悟透了,却已身在局外,无处可落子。很多的时候,有推有敲,才能落子不悔,得岁月风流。

他,就在李清照些许的不安里,远去了。

池阳,已是李清照一个人的池阳。她一边为男人仕途重见生机而高兴,一边又担忧着风云无常的时局。在这般的意念中,她倚着一包包不曾打开的文物,心事忽东忽西,倍感惶恐和无助。白日里,一恍惚,就是一个噩梦也会将自己惊醒。

远了,他也是她此时的牵挂。人到中年,真正懂了什么是伴。

多少忧,多少怨,多少愁,一路他毕竟是她唯一的陪伴,诸多的不是,都已释然。他在,就心安;他远,心惶然。这次相别,不比从前。如他上任莱州,如他葬母江宁,那时,他也都远去,只剩下她,可那是青州,那是淄州,毕竟是水土熟悉的家乡城郭,一声高喊,一声低呼,都是亲情的味道,都有乡亲的应答。而这次,他硬生生把她抛在毫无乡音可听的池阳,让她怎不生出更多的孤独。

寂寞、牵念,就是这样一个夏天。

嗒嗒嗒……

又一阵马蹄声疾驰到她家的门外,是的,是他来了消息。那该是他已经安顿好了,只待她车马向湖州。李清照好不惊喜,身心欢喜地从邮差手中接过那信札。

信,是从建康城发来的,短促的语句,让人心焦。大意为:

易安贤妻,轻染疟疾,托管好行李,东回建康。

那个暑期烈日下狂奔的他,是真的病倒了。

原本期待他有个好前程,不想竟然传来这样的噩耗,李清照急忙买舟东下,一夜三百里江路,直奔建康。

城,还是那个城,却已经不叫江宁。在赵明诚被免官后的六个月里,宋高宗来到了这里,将城名改作建康。这名,可否有重建康宁的意思?李清照顾不得这些,急急来到赵明诚的床前。眼前的他,已经病入膏肓,骨瘦如柴。李清照顿时泪如雨下。

赵明诚的眼睛一亮,紧紧握住李清照的手,说道:“你终于来了。”

那一刻,天懂,地懂;他懂,她懂。这一握,千言万语。那些轻慢了的光阴已经不必说悔,最后的爱,原是最初的心。

历经千山万水,才明白原来是你一直跟随。多想,再陪彼此一起重走那千山万水。如此,才是完美。然而,命运又给了谁太多的完美?也许,这才是红尘,这就是命理。

案几上的烛灯,在风中摇摇晃晃,时有游离。李清照在煎熬中紧紧攥着赵明诚的手。没有谁能挽留时光,就像建康城不能挽住长江滚滚东去的急流一样。她也只能这样,让最后的爱,温暖一天,再温暖一天。

江宁不宁,建康不康。赵明诚与这个长江岸边的古城,似乎是命里相克。八月十八日,赵明诚将一切托付给李清照,“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他的母亲在这城里亡故,不到三年,他也在这里病逝。

那年,李清照四十六岁,赵明诚四十九岁。如此吉祥的年数,却事事不顺,更无久长。一别,便是天上人间。

江宁,是李清照的伤心之城,改作建康,更成断肠。

三毛曾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泥多了,水浊;水多了,泥稀;不多不少,捏成两个泥人—好一对神仙眷侣。只是,这一类,因为难得一见,老天爷总想先收回一个,拿到掌心去看看,看神仙到底是什么样子。”

老天爷收了李清照的赵明诚,收了三毛的荷西,留下一抹又一抹的悲情,在人间日夜呜咽。蹉跎了半生的爱情终于重见光华的时候,却又失去,而且是永远的失去。这一次,再也无处追寻。李清照悲痛欲绝,难以承受。于她,那些山水,那些草木,再不是风景。

她一生,极爱梅,可梅开了又能怎样?再无好词可写,再无好梦可做,只有说不尽的悲苦。可这苦,又能说与谁呢?他已不在,无人对坐。没有心情打理那将燃尽的香。那冷了的玉炉,像极了她凄凉的心境。那《梅花三弄》的曲子,是他喜欢吹的,也是她最爱听的。窗外不知谁忽然吹响,却一下子惊了她的心。那些梅花怕是也被惊到了。

春天就要来了,可这于李清照又能怎样呢?悲愁的她,心情稍稍亮了一亮,想起了陆凯的那首《赠范晔诗》: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相传陆凯与范晔为挚友,梅花盛开之时,两人却不能相聚赏花。陆凯遂折梅一枝,寄于范晔,给春天来得稍迟的北方朋友早早带去一片快乐,一分情怀。

可李清照呢,一无所有的她,是有梅花可折,但身边无他,远处无他,吹箫的人已是阴阳两隔,让她又寄往哪里呢?

孤苦的人,情没人可寄,心也没人可寄。一声情真意切的呼喊,在那个伤她心的城,在那个断她肠的城,悲泣着。

一个北方的才女,在江南,在那乱世的江南,就似那折无可寄的一枝断梅,孤零零,悲戚戚。李清照以词当哭,写下了她的《孤雁儿》。

这词牌,看了就让人心酸,一个儿音,更是女子的音调。长空里,唯一的一只雁,扇着沉重的翅膀,长一声、短一声地唤着。

此时,窗外的天阴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