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1 / 1)

李清照词传 孔祥秋 1594 字 2个月前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添字丑奴儿》

很多时候,相遇不一定美好,因为错过了那个本该,错过了那种心情。哪怕花旖旎,哪怕云轻盈。

江南,烟雨中不尽的亭台,山谷中无数的楼阁。那乌篷船的飘摇,那小巷里渐渐远去的油纸伞,那青花瓷的一缕风神,还有那紫砂壶里久久不散的暖香,让多少文人墨客,写下千古文字,**漾着人们的心,向江南而爱。

李清照遇了江南,可她来得不是时候,更因为来得有些惶惶,家破国殇,硬生生把一个花团锦簇的女子逼成一个心事乱蓬蓬的异乡客。她是为寻一个可以将心稍稍安顿的地方而来,可原本草长莺飞的江南,也没了这样的柔婉。

错的心,错的时节,李清照握笔的手颤抖着,落墨是一纸的离乱。建康城,原本繁华,在那个乱世却衰败了,更重要的是人心的没落。女词人是迷茫的,因为她也曾一次次走到高处,想寻找一些聊以**的感动,可是远处的狼烟、近处流离失所的民众,让她实在高兴不起来。好在身边还有赵明诚,尽管他是那么忙碌,为了政事而焦头烂额。可这个他,一口乡音里是故乡的温暖,是心唯一可踏实依靠的树,是恍然梦在中原的惊喜。夜里,一句乡音,就可以安然入睡。有他,就少了许多的慌乱。

只是,她没料到,这个他,不是树,而是一朵云,倏然一闪,逃离了她,逃离了一座城。

守陆路南北、扼水路东西的古都江宁,曾繁华无边、笙歌漫卷。南宋初年,江宁虽然因动**而显得冷清萧条,但毕竟是要冲之地。赵明诚任职此处,也是系于朝廷重托。然而这份责任,似乎让他倍感压力,他每日里叹息声声,愁眉不展。

握权柄在手,却无胆气担当,赵明诚真算不上一个好男儿,如此,也不过是一任庸庸碌碌的太平官吏。李清照看着这样的丈夫,不住地摇头,可她能说些什么呢,身边只有他了。而且,战争终究不是风花雪月的斗诗斗酒,而是兵戎相见的血肉相拼。皇帝半穿着龙袍早逃得没了影,她的丈夫还能站在江边城头,已然很好了。

她懂,一个关隘,一座城堡,也不过是为帝王抵挡风雨的一块砖石。然而,她也懂得,这更是万千百姓的生命壁垒。守,是一城安;弃,是万千悲。所以她时常用古今英雄来激励赵明诚,渴望他成为一个有气节、有胆魄的人。赵明诚总是应着,答着,却是那么的无心。

男人的心不在焉,也让李清照心神不安,可她又能怎样呢?那时的她,不能挥笔令三军,不能持剑定乾坤。她只能默默祈祷,以求岁月安宁,家国相好。

赵明诚,一个相国公子,其实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波折,即使是他父亲因与蔡京的争斗而罢职离世,那也只是小小的惊吓。十年青州,闲守一方,怡情怡性,更是身心自在。后来任职莱州,也少有机要之事,欢酒歌宴,也是浮浪行事,不过是潦草一方。待到了淄州,国家刚有点风吹草动,他就慌张了,借着母亲的丧事急急忙忙南下,留下李清照在身后一路追赶。

他,没有真正地历练,也就无可能有真正的担当。任职江宁不过一年有余,这个要冲之城便让赵明诚渐渐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先奏请皇帝驻留江宁,这样可攻可退,利于江山社稷。的确,赵明诚是从国家前途出发,可何尝不夹带了借皇帝来为自己壮胆的私念呢?在赵构没有准他的谏言之后,他又多次请调。也许,在他的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你千躲万闪,总想绕过命运的纠葛,可命运却不想饶过你。在你又躲闪的刹那,它就和你迎面撞了个满怀。

建炎三年(1129)二月,赵明诚接到移任湖州的诏令。已经将移交的事务收拾妥当之时,他手下的吏官李谟来报,说守城的将领王亦将在那天夜里举兵叛乱。

起初,赵明诚斥责李谟一派胡言。可李谟说得有理有据,言之确凿,恳求赵明诚快做打算。这下,赵明诚有些慌了,又以已经接到调任的官文为由,言说不再主持江宁的政务。

李谟据理力争,求赵明诚在此紧要之时,担当一城的安危。可赵明诚不住地摆手摇头,只推说这事由李谟自行处置即可。僵持了很久,也没个商议,李谟长叹一声,愤恨地离去。

赵明诚看着李谟远去的背影,一时也呆在了大堂上。说来离职正好是一个借口,即使没有这个调令,他怕也是没有什么应对的计谋。

想着这些,赵明诚的心里不禁难过。在他黯然神伤的时候,身边的通判毋丘绛说:“赵大人,叛兵举事的时间快到了,大人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

赵明诚一惊,发现已近三更,连忙说:“那我快回家。”

观察推官汤允恭急道:“回什么家啊,大人,来不及了,快跑吧。”

三个江宁城的要员,就这样慌不择路地出了衙府。

李谟虽然不是武将,但很有计谋。他以知府命令为名,布置士兵在要道设下埋伏,立上栅栏。王亦和叛兵见城内有所准备,知道事情早已败落,也就慌了心神,急忙打开城门,夺路而逃。

平了叛军之事,李谟来府衙汇报情况,不想几位要官都不见了踪影,四处打听才知道,赵明诚和几个身边的官员趁夜在城墙上顺下长绳,缒城逃跑了。

此等丑事一出,江宁全城哗然,百姓愤恨不已。朝廷也震惊了,一纸诏令,将赵明诚及毋丘绛、汤允恭罢了职务。

若是赵明诚能听从李谟的建议,共商计谋平复这场风波,哪怕他只是坐等在府堂上,也将是他善始善终的一大功劳。可他偏偏选择了弃城而逃的下策,真是自取其辱。

很多的时候,看似风高浪急,若能有一颗从容心,却常常是平湖微波。慌乱的心,总有慌乱的局;适然的心,自有适然的果。

每每想起自己缒城而逃那笨拙的样子,赵明诚总是又羞又愧。原以为自己有一番本事,也曾经意气风发,没想到紧要关头自己竟是如此的怯懦。他坐在家中长吁短叹,恨自己负了朝廷的使命,恨自己负了夫人的苦心,更怕为此牵累了还为任一方的两位兄长和几位亲人。

人,也许只要一步棋,就定了你的胜败,就懂了你的品性。所以当我们举棋不定的时候,还是要慎重考虑,一落子,就有了黑白胜负;一落子,就明了善恶是非。

建炎三年的二月,赵明诚夜里落下的那一子,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再也洗不白。

还好,一路走来,李清照已经懂了赵明诚的懦弱,也就没有责怪他。她适时地端来一杯茶,安慰着自己的男人:“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那个夜晚是过去了,可对于疾恶如仇、恨帝王无能、骂奸臣当道的李清照来说,那丑陋的夜色又怎么能在她心头散去呢?一转身,她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只好悄悄地走到窗前。

外面是谁种的芭蕉,该是有些年头了,阴凉虽然已经满了庭院,可那蕉叶不断舒展,而蕉心长卷。就像赵明诚的悔恨半吐,就像李清照的抚慰半含吧?

不得舒展,不得舒心。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元人徐再思的这首《水仙子·夜雨》,让我想起了李清照奔赴莱州寻找赵明诚,夜宿昌乐时写的那首《蝶恋花·东莱不似蓬莱远》,愁思一般,却远比不了此时李清照心中的国殇。她比徐再思,比那时的自己,更无奈了。她一声声愤这个,恨那个,谁知,近在咫尺,竟然也有了如此可愤恨之人。可她又如何骂,如何怒呢?

本就心伤,又下起了夜雨,哪还能睡得着呢?他也伤心的,可他睡着了。

梅雨季节,雨总是下得这样细细的密。那滴滴答答雨打芭蕉的声音,好似琴声乱弹,真是惹人心烦。

李清照翻了一个身,然而那窗外的雨声似乎更紧密了。家乡,没有芭蕉,只有梧桐。那雨打梧桐的声音也乱,可终是没有乱得这样急,乱得这样密。

一棵梧桐,听不到的北方,在雨的深处;翠绿的芭蕉,听不惯的南方,近在窗前。

北人在南方,是独自的泪。

夜雨里,他睡了,小城也睡了,似乎那长江也睡了。只有她,披了衣服,在这无灯的窗前,听雨,听雨打芭蕉,听自己的泪声。

那时的江南,真没有她的爱。错的岁月,错的人,也就有了错的景,借一阕阕词,字字写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