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东莱不似蓬莱远(1 / 1)

李清照词传 孔祥秋 1435 字 2个月前

泪征衣脂粉暖,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若有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蝶恋花》

许多的念想,总觉得是那么迫切,可当念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却又心生忐忑,似乎也是应了“近乡情更怯”的意境吧。

宣和三年(1121)秋天,可是李清照写下那“人比黄花瘦”的秋天吗?独自憔悴的她,坐上了一辆驰往莱州的马车。车窗外,是一格一格的青州记忆,就似那远处起起伏伏的山峦,一格是远的朦胧,一格是近的清晰;一格是高的欢,一格是低的愁。

李清照是惴惴不安的,一半是对莱州的遥望揣摩,一半是对青州的依依不舍,身后,那十多年的情怀该如何放下?

“舍得”这词,虽然只由两个字组成,却蕴含着不尽的人生智慧。这个劝人释怀的哲思名词,世人都听过,也说过。可很多的时候,世人舍了,却没有得。

李清照忐忑着,舍,可应该?得,可值得?

从春天到秋天,赵明诚赴任莱州已经过了三个季节。其间,李清照和他是怎样的书信往来?

赵明诚在文学上没有留下什么诗词华章,却写得一手好字。他那写在先贤欧阳修《集古录》上的题跋,可以说是仪态风流,完全可以让一些自诩为大书法家的人汗颜。也许从那笔画姿态挥洒中,能看出李清照爱情的润泽,能嗅到词人研墨的玉手留下的芳香。

赵明诚对于先贤《集古录》的研读多在青州,这题跋当在那时。那时,她和他,情正悠悠。然而,时光奔流,从李清照冷了诗词,痴了金石,到她重拾笔墨,再写惆怅,我们也渐渐感觉到了他们最后几年的相处,是隔了淡淡的风和宽宽的桥的。

从二十四岁到三十八岁,李清照几乎把她最丰盈的芳华赋予了青州,因为她认定他就是共白首的他,城是可以终生的城。然而她没有想到,日子就像她渐近四十的容颜一样,淡了色香,疏了梦影。青州不比京城,既没有大晟乐府,也没有诗词雅集,所以只能偶尔写一段自己的心思。赵明诚在她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要说再赌书逗乐,就连好好说几句话都不可能,她又怎能把诗词读给谁听?在这说无处说、听无人听的窘境里,李清照不得不从自己清绝的光影里走出来,走向那些平常的街巷,结识一些可扯东家房、可论西家瓦的乡邻女子。

很多的时候,那些看似打理得光彩照人的诗词,竟真的抵不了一句家常。就像那些老粗布,虽没有绸缎的丝滑,却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显得贴身又贴心。

雅到无边的她,和那些俗到无涯的她们成了姐妹。她们就像灶台里的柴草一样,给了她平常烟火的温暖,油盐酱醋的乡间味道。

如此舍了,还是有千般的依恋。

青州到昌乐,相距也不过几十里路。走了这么短的脚程,没遇狂风,也没遇暴雨,李清照就这样早早地歇了车马,她那心中是有多深的犹豫。不是饿,也不是累,而是她要在这可闻可望的距离里,再看一眼青州。她展开纸墨,给那些姐妹写一封信。她不蘸晚霞,不蘸夜灯,她就蘸着秋风写她的一步三回头。

是什么让她在奔赴丈夫身旁的路上,写下了这首凉凉的词?难道赵明诚的爱,已经抵不了那些平常女子的姊妹情怀?在这里,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李清照的这次出发。半年的时间,也许赵明诚的确在莱州刚刚安顿好,他应该也是给李清照寄回了书信的。然而,李清照在那字里行间,似乎没有看到赵明诚那张开双臂相迎的热情。她预料到不会有太多热情,因为赵明诚草草告别决绝而去的那个春天的上午,注定了这不会是一个热情的邀请。那潦草的字迹,也证明了李清照的判断。

如果真的是那么轻易地告别,还会有一个热烈的相逢吗?

李清照应该也在这样疑问着。

李清照的那首《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说起来是有一个很浪漫的故事的。元代伊世珍《琅嬛记》中曾记载,李清照相信赵明诚,就写了这首词。赵明诚收到以后,赞叹之余,也小有不服气,于是闭门谢客,潜心苦思了三天三夜,写得了五十首词,连并李清照的这首混在一起交给了朋友。朋友一一看了,说:“只有三句极妙,写出了情怀。”赵明诚急问是哪三句。朋友答道:“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摇头又点头。

是否是这首词打动了赵明诚,让他重新倾情于妻,才千里寄书邀李清照东行?李清照在赶来的路上,可是她走得太迟疑,走得太忐忑,走得太瞻前顾后,行至昌乐她又回首写下了《晚止昌乐馆寄姊妹》。

“泪揾征衣脂粉暖,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姐妹们相拥在一起,谁的泪水湿了谁的罗衣,又流乱了谁的脂粉?送别的《阳关》唱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舍你远走,不舍与你相别。昌乐至青州那短短的路途“山长山又断”,欲走想留。独自在驿馆面对冷冷的小雨,是那样的孤独无依。叹只叹相别的时候乱了方寸,早已记不清喝了多少杯酒,敬了谁,没敬谁。姐妹们别忘了常常给我写信,对于我来说,那就如大雁衔春北归的好消息一样,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感觉莱州并不像天界那么遥远。

深情,如这词牌,好似蝶与花的恋。

夜雨,让人孤独,尤其是一个远行的旅人。可孤独中的李清照想的竟然不是赵明诚,而是那些姐妹。这种情感的表达,再次证明她和赵明诚已经回不到耳鬓厮磨的那些年了。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我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全都烟消云散。”

李清照在这里毫不掩饰内心,她要把这惆怅让大家都懂。这些伤,真的不是宋瓷上那唯美的开片,而是实实在在的心上纵横交错的痛。

李清照一生写诗词,也是写她的一生,欢愁喜悲,无不了然,这正是缘于她坦诚而好强的性格。一个刚刚新婚的媳妇,敢向公公发出“炙手可热心可寒”的责问,那不仅仅需要勇气,更在于心性的坦**正直。

后来的我们,爱她和她的诗词,何不是因为她不事雕琢,不伪装,不粉饰?一切情怀,尽诉笔端。她把自己一尘不染地展现给这个世界,她也将爱情的涟漪或波涛,都释然地写给世界。

这世间,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事物,当然包括爱情。李清照毫不掩饰,她的感叹和忧伤真的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再怎么回首,再怎么担忧,可那个人,那个往日的人就在远方。李清照又能怎么做呢?她只能车马向前,去给自己彷徨的心寻找远方的支点。

或许那个“潇潇微雨闻孤馆”的冷夜过后,又迎来了一个清清爽爽的黎明,她乘着车马又出发了。前方,是一轮红红的旭日。

《诗经》有云:“南山有台,北山有莱。”这“台”和“莱”都是草的意思。如此蔓草青青,着实让人喜欢。再细细地研读,才发现在很多地方,“莱”多作荒草的意思。而莱田,就是实实在在的荒田。这不禁让人大吃一惊。再想一想莱州,处东方,临大海,在旧朝代的那时,该是一个荒草连绵的偏远之地吧?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些疼,不禁为那时的李清照担忧起来。莱州于她,是一个蔓草青青的安闲之所,还是一个荒草丛生的零乱之州呢?

李清照对于当下的我们来说,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词人。然而宋朝时,纵然上上下下对文化十分崇敬,而她作为一个女子,就算才冠群芳,不让须眉,在人们的眼中也是无足轻重的,没有谁记载她东行的车辙。

向莱州不长不短的行走里,一路无诗,一路无词,默默又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