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已知春信至(1 / 1)

李清照词传 孔祥秋 1566 字 2个月前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渔家傲》

李清照爱花,因为她有花的容貌、品德,更有花的情怀。她一生多写花木,因为只有花朵最适宜她的笔墨之香。她曾经责问屈子为何漏写桂花,其实她写桂花的诗词也不多,写梅的篇章却占大半。

这首《渔家傲》写的是梅,写的也是她自己。她品质高洁,也具风骨,哪怕她是闺房中的女儿之身,也不显纤弱。她把自己设想为梅,迎着寒风,傲立冷雪。一点灿灿的女儿红,洒清香于四野,惊醒了冬天的混混沌沌。

想那江采萍,被人列为十二花神之首,号为梅妃,深得唐玄宗喜爱,但一遇杨玉环就失宠了。这似乎也是一种命运的使然。想那杨贵妃号为牡丹花神,梅花到了牡丹盛开的季节,哪还有一点色香之影呢?梅妃渐渐为皇帝冷落也就在所难免了,不过她一恨之下裹了雪一样的白绫投井而去,虽很是令人唏嘘,但也透出了梅的不屈精神。

清代陈淏子在他的园艺学专著《花镜》里说:“梅为天下尤物,无论智、愚、贤、不肖,莫不慕其香韵而称其为清高。故名园、古刹,取横斜疏瘦与老干枯株,以为点缀。”

汴京,并不是赏梅的圣地,但当时其贵为大宋的皇城,园林自是比比皆是,庙宇庵堂也星罗棋布,这样的繁华之地,雅俗共赏的梅花又怎么可能缺席?为此,这一枝香影常常俏生生地绽放在李清照的诗词中,也就不足为奇了。梅有“四贵四不贵”之说,意为贵稀不贵繁,贵含不贵开,贵瘦不贵肥,贵老不贵嫩,这似乎也是李清照一直追求的为人为文的精神。

李清照的这首词,虽然有傲雪的清姿,却又透出娇媚和羞涩。既有不忘孤傲的精气神,又情不自禁地透出心中旖旎的情思。

皑皑的白雪怎能掩住春天的消息呢?梅花点缀着玉树琼枝,若仙界的女子。梅花半开,就是那低眉一笑,蓦然回首,真是说不尽的旖旎。那清雅的梅竟似那出浴的美人。美人出浴,换了新妆,立于厅堂之中,那种体香、心香,真是美艳无双。

想那李清照、赵明诚几次有意无意的相遇,彼此钟情于貌,更倾情于才,在各自的眼神里也闪烁着激动的信息。可李清照毕竟是一个女子,是不好向父母表达什么的,也就常常独自想自己的心事,也就有了被人猜的眼神。赵明诚虽然是一个男子,可性格比较内敛,也不好开口说什么情爱之事,对李清照的相思之情,又使他彻夜难眠,正应了那《诗经》里的语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那天一家人共进晚餐的时候,赵明诚对父母说:“爹,娘,我下午在书房里看书,本来是特有精神的,忽然间却迷迷糊糊伏在案几上做起梦来。”

母亲笑道:“我儿到了娶亲的年纪,想来是梦见哪家的大小姐了吧?”

赵明诚连忙说:“娘,孩儿专心学业,哪会想这样的儿女之事。不过,这个梦的确是有点奇怪。梦里一位老人递给我一本书,书中天文地理无所不含。孩儿以为天书,就认真阅读,可醒来只记住了似诗非诗的三句话。但我思量半天,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却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赵挺之听罢,说道:“哦,哪三句话呢?诚儿不妨写下来让大家参详一下。”

仆人们急忙笔墨纸砚伺候。赵明诚提笔写下:“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众人面面相觑,不得其解。赵挺之微微一笑,说道:“这不是三句拆字隐语吗?‘言’与‘司’合,是个词字;‘安’上已脱,那就是去掉上面,这是一个‘女’字;这‘芝芙草拔’么,这两字去掉上面的草头,就成了‘之夫’二字。如此拆解顺读下来,就是‘词女之夫’。如此说来,这是暗示我家明儿要娶一位诗词之女啊。”

这段故事在元人伊世珍的《琅嬛记》里有所记载,但我以为当不得真。想这作者伊世珍的名字,是有“隐世真”的语音和含意。《红楼梦》里的甄士隐不就是这样的意思吗?的确,赵明诚的白日梦未必是真,但以假梦托真情倒可能是确有其事。

自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定下了以文治国的基调,朝野上下文化昌盛。女子虽然不能和男人一样指点江山,但女红之外研习诗词的还是大有人在的。可在当时名满京都待字闺中的,也只有李清照一人吧?

说来赵挺之与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虽然同朝为官,又是山东老乡,可他们却分属新旧党派。但赵挺之却认真地去解了儿子梦中的三句话,一是他懂得儿子的心事,再则也认可这诗词之女。为此也说明他并不介意和李格非在政见上的不同,也侧面反映了当时他们的矛盾并不激烈。

解了,懂了,认了,一纸求婚的帖子也就到了李家。

正在深闺里相思着,小丫鬟匆匆耳语几句,那果然就是春天的消息。

李格非可以说是一个开明的父亲,可对于赵家的求亲,还是思忖了一番。当时新旧两党在皇帝的平衡下,还是能相安于朝堂的。可李格非的老师苏轼却不喜赵挺之,说他是“聚敛财富的小人,学识和品德皆无是处”。师兄黄庭坚也和他多有不睦,而好友陈师道和赵挺之虽是连襟之亲,但也水火不容。传陈师道去皇家祠堂守灵,但因家境贫寒,无衣可御寒,其妻便向胞妹,也就是赵挺之的妻子借了一件皮衣,当陈师道知道这是赵挺之的皮衣后,如遭大辱,大发雷霆,坚决拒绝。后来陈师道终因无衣御寒而感病亡故。可见他对赵挺之的成见有多深。

李格非和赵挺之的关系谈不上亲疏,只是有礼尚往来的交情,可亲朋好友的意见他还是不得不考虑的。妻子王氏见他如此犹豫,便道:“官场里的纠葛,难说谁是谁非。咱家清照因了诗词之名,提亲者确有不少,无一不是达官贵族,但我们为什么都不曾应允?不就是想为她选一个好夫君吗?不知赵家的这位三公子,人品如何?”

说到赵明诚的人品,李格非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几位朋友与赵挺之多有不睦,但他们对赵明诚却喜爱有加。他不仅是学业优异的太学生,专心于金石学术,小小年纪就已是业界行家,而且品行端正,毫无浮浪之气,在官宦人家的孩子中,恰似一股清流。

李格非夫妇权衡再三,终于应了这门亲事。虽然李格非属旧党,却也只是个边缘人物;赵挺之虽然属于新党,但也不是核心要员,品行也并非不堪,多是因了党派之间的偏见。毕竟一个好的男子,才能给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更重要的缘由,也是李格非夫妇懂了女儿“那被人猜”的心事。抛开众多的干扰因素,这的确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三月,礼部侍郎赵挺之家高朋满座,鼓乐喧天,李清照和赵明诚喜结百年之好。

时年,她十八岁,凤冠霞帔;他二十一岁,披红戴花。亮了红烛,揭了盖头,他们正是心中的彼此。那初遇时的莫名的心跳,梦里相约的等待,终成这一刻的四目相望。

她想了,念了,梦境却到堂前。娇美的梅花,又得明月相照,一切都是上天的偏爱啊!

一样的诗词之欢,一样的金石之爱,一样的清风心性,一样的明月品德。这般身影相照的爱人,夫复何求?

红尘男女,谁不追逐那份真爱?可多少人寻觅多年,却依然形单影只,回首年华,一片寂寥。若那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的情感缠绕,谁又说得清缘分的错综纠葛?若那陆游与表妹唐婉的错过,何处诉衷情?天地间,多少人擦肩而过,多少人相望成殇,多少人心无归处?

“镜之不幸而遇嫫母,砚之不幸而遇俗子,剑之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若那李清照后的朱淑真,若那著名女词人丁宁,不都是如此令人悲叹吗?可真是“荒草枯木雪纷纷,萧索了多少青春”。

然造化偏有意于李清照与赵明诚。

在最美的年华,遇到了最爱的人,从此“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上天怎样的厚爱?

共举杯吧,如此花美月圆的良宵,高贵的金樽闪闪发光,美酒泛着细细的浮沫,莫要辜负。醉了又如何呢?此时此刻,什么样的花能比得了梅的这份无限妖娆?

那是世间最美的梅,是那年那月那时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