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世间所有人,都曾认为过,自己是不平凡的!就像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王一样,叶永也是如此。
司马迁把陈胜与诸侯同列,叶永没这份做王侯的心思,他只想把这世间还原成它该有的模样,至少,叶永希望世上像自己老娘那样的人,再也不会郁郁而终,再至少,也该被人践踏了颜面之后,不被公堂上那些所谓的大人们骂一声刁民,然后抽板子!
何其简单,何其难?
叶永坚信,自己的不平凡是绝不会败给时间和那些与生俱来的权贵的。
所以,即便到此时,即便他只是一个书院打杂的杂役,叶永仍希翼着,自己可以在这里识更多字,然后跳出这份人前人后的卑微。
可是,卑微并不曾跳出去,他烫伤了先生,便紧张的匐着身子,心里想着该说些卑微的话来请求先生宽恕才是,可那样的话,到嘴边,叶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堵得他胸口一阵阵的发闷。
谁都不想下跪,可,脊梁与膝盖,你总得被逼着弯一个!
因此,叶永即便是跪着,也努力把脊梁挺的笔直!
被烫伤的先生并未责骂,只是弹去衣袖上的水渍,看着叶永叹口气,说:“陈胜,项羽,皆是被骨子里的自命不凡与刚愎所误!人,有时候承认自己,认清自己,或许会活的更自在一些!”
先生去药房拿药了。
叶永弓着腰,身子扭曲,颤抖着蜷缩在一起。
一句自命不凡,冰冷而残酷的击碎了多少俗人最后的一丝尊严!连带着那最后一块遮掩卑微的遮羞布,也一同给你揭了去!
叶永不信,同样也不甘,他把先生遗忘在桌上的书偷偷揣在怀里,明目张胆,不计代价,愚蠢之极!
先生敷完了药,回来不见了桌上的书,只垂着眉喝完了残茶,靠着椅子小憩了起来。
所以叶永又揣起了先生的笔,先生的纸……至于那方刻着梅兰竹菊的砚台,叶永终究没有拿,退下的时候,叶永在门外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
这一次,他跪的心甘情愿。
杂役的差事,叶永一做便是两年,白日,扫帚便是手中笔,那院子,便是案上之纸,书院的先生学子吟诵什么,他便一遍一遍的挥着扫帚直到烂记于心为止。
雍正四年末,京师迎来前所未有的酷寒。
鹅毛大雪三日未停,积雪过膝,道路行走不便,富贵人家锦帽貂裘,拥炭火,煮热酒,不耽玩乐。
街上的衙役搓着手,拉着独轮车,从城墙下抬出一具又一具冰雕一样的尸体,随手扔上独轮车,还不忘唾两口唾沫,骂这些死人给他们平白添了这许多受罪的苦差事。
书院的学子们的课,到这时便也停了,只拿了先生布下的课业,各自回家造化了。
书院里的先生们闲着无事便聚在了一起,在书院后亭中烧酒行令。
叶永便和两三个杂役一旁烧炭添茶倒酒。
只是雪实在大了些。
饮酒的先生们却觉得这是雅致,以雪为字,行起了诗令。
叶永听的如痴如醉,却发现只有为首的那位先生,蹙紧的眉头就从未展开过,叶永偷过这位先生的书!
先生们到底都是有大学问的。
诗令行至半个时辰,无分胜负,先生们的诗令就从‘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变成了孔孟诗书礼易春秋。
即便是四书五经,在座的先生们竟也都对答如流,难分伯仲,酒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竟无人饮下第一杯,诸位先生在寒风中巍然不动,出口成章,这样的神采,让叶永艳羡。
酒终归要有人喝,才能算得上酒!
因此,四书五经就变成了诸子百家,《老子》《庄子》《荀子》……
到这时,终于有先生摇头苦笑,面带愧色,陆续饮下几杯酒。
为首的那位先生,仍旧未动一杯酒。
文人起了争胜的心思,就好比这天上的雪,一旦落下,就纷纷扬扬,不把世间变得素白便不罢休。
诸子百家,最后成了二十一史,《史记》《汉书》《晋书》……
桌上的酒,明显的越来越少了……
待为首的那位先生念出“大功之末可得冠子嫁女”时,终于冷清下来,少刻,其余先生齐齐举杯,只道:“若瞻兄高才,吾等自愧不如!”
又有人说:“朱兄累官文华殿大学士,又曾督学陕西,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比!”
那位朱先生却仍旧蹙眉不展,似有心事。
正当众人举杯自罚时,忽的听到身旁有人脱口接到:“大功之末可得冠子嫁女,不得自冠自嫁,语出《梁书·卷三十八·硃异贺琛》!”
诸先生手中酒盏停下,惊异的望向叶永,一时间,其面色赤红,目光交集,神色复杂……
叶永自知失言,低头不语。
为首的朱先生怒斥:“你一贱役,侥幸得识文章两句,也厚着脸皮前来卖弄……”
叶永面色煞白,心中说不出的悲凉,捧酒的手不断颤抖,要说什么,那朱先生却意兴阑珊,道:“冬末竟如此奇寒,降下如此大雪,只怕,田土被冰雪所覆,春时难化,如何耕种……天生如此怪象,百姓怕是又要受苦!”
说罢,摆摆手,离去了。
刚走至庭外,便有小厮捧着一封信捧到朱先生跟前,朱先生检查了那信上红蜡完好,才看那信封上笔迹,上面只写:“恩师朱公亲启”。
房内,朱若瞻拆了蜡封,只看那笔迹间透露的清宁洒脱之意,他就知道是何人所书。
见纸上写:“恩公在上,弟子叩拜,自弟子入县学两年有余,终不负恩师教诲,得举人之名,待春后天暖,弟子便自江西启程赶京,以备朝廷科试……“
落款是:弟子袁守定。
这总归是个好消息,朱若瞻嘴角轻笑,眉目间尽是欣慰,只是这弟子,虽好学,却留恋于易数之道,实为不好!
朱若瞻按下此事,脑中却想起方才亭中,那被自己训斥的杂役,不训斥不行啊,在座的皆是多有才名的学问大家,如此唐突,实属不知好歹,日后若入了学,你叫这些先生如何自置?少不得受排挤,仕途堪忧!
朱若瞻闭目苦思,与此子交往甚少,不知心性如何,怎可贸然举荐入学,可是,两年时间,学至此等地步,其中苦处……
倘若如此错过此等勤苦后辈,他朱若瞻又于心何安,枯坐至夜色昏沉,朱若瞻起身,摇头苦叹,罢了,只看他自己造化!
朱若瞻拿定主意,待天亮之后,便问清那杂役姓名,自己陪上老脸,为他换了良籍,也算无愧于心了!
大雪下了一夜,此日天明,积雪又深了。
朱若瞻赶至书院,却听书院杂房有谩骂之声,朱若瞻平时并无心关心此等俗事,但今日要为那杂役更改良籍,只好挪步过去。
步子刚踏进去,就听那管事儿破口大骂:“下贱的奴才,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书院里一堆的事儿等着去做,这厮反倒撂挑子偷跑了去,往日看他勤奋,本以为是个踏实伙计,谁想今日……”
管事儿拍着大腿:“哎呦,这可如何是好,这院子里的雪要扫,柴房柴也不够了,供先生们的暖碳也该采办了……”
朱若瞻垂眉走进厢房,屋里奇冷无比,只有床上一副薄被,被子上用洗干净的布裹着东西,朱若瞻取过,打开了,却见里面是爱护的很好的厚厚一册《史记》……
对有些人来说,卑微久了,那一文不值的脊梁,反倒愈发的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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