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京宁微皱了下眉头,替她拢了拢衣领,说:“怎么跑出来了?冷不冷?”
叶知梦对着双手哈了一口气,搓了两下,笑着摇摇头。
“还逞能?鼻子都冻红了,赶紧回去呆着。你在这儿站着也不合适,影响不好。听话,一会儿吃完早饭,我送你回去。”赵大队下达命令道。
“怕影响不好,昨晚上怎么没送我回去?”叶知梦小声嘟囔了一句,转身往回走。
“回来。”赵京宁哭笑不得,黑着脸说:“嘀嘀咕咕什么呢?让你回去暖和一下还招来怨气了啊。”
“没,不敢。赵大队让走,哪有留下的道理?不能因为我这淤泥染指了赵大队长您这颗白莲花,破坏了您在队员们心中高大伟岸的形象。小女子就此告退,赵大队长还请留步,回见。”叶知梦像旧时大家闺秀般低头屈膝,微微俯身作揖,没等赵京宁反应,小跑着又回去了。
赵京宁忍不住乐了,硬朗的面孔终于露出一丝笑,低声骂了句:“臭丫头,还演上瘾了。”收起笑容,将墨镜向上推了推,干咳了一声。
操练完解散,赵京宁从食堂带了热腾腾的鲜肉包子和豆浆回到宿舍时,大门上贴着的字条让咱英明神武的赵大队不禁气乐了――
莲花赵兄,吾唯恐多留片刻,以波及影响甚坏,故不待相送,先行离开。叶医生亲笔。
这明晃晃的字条就贴在大门上,来回也不知道多少人路过给看过去了,这下王春阳他们几个够笑话他好一阵儿了。这丫头肯定是故意的,小心眼儿,还记仇呢。
现在关键问题是,她现在人在哪儿?打过去的电话毫无疑问,全都被掐断。赵京宁索性也不打了,到办公室打个电话去门口岗哨问问就知道了。
等赵京宁得知叶知梦是跟着王春阳那口子的面包车走了的时候,叶大医生已经到公寓楼下了。
“嫂子谢谢你啊,还麻烦你特意绕路送我回来,真不好意思。”叶知梦下车前向吕丽丽道谢。
“自己人,还客气啥呀?你就住这儿?”吕丽丽指着窗外那栋楼问道。
“嗯,单位宿舍。嫂子要是不嫌弃的话,有空就过来玩儿啊。”
“哎好,好的,好的,一定来。行,那就这吧,你赶紧上去吧。”
叶知梦下了车,朝吕丽丽挥挥手,看小昌河开走了才转身上楼。
其实早上被赵京宁轰走后,她倒真没想着偷偷跑路。回去的路上正好碰到王春阳他媳妇儿吕丽丽开着面包车准备去市里进货,她合计了一下就决定搭个便车先回去,省得赵京宁还特意送她一趟。
回去迅速收拾了一下,打算在桌上给赵京宁留个条儿的,这笔一在手就失控了,一行字洋洋洒洒,如行云流水。她默读了两遍,觉得还算通顺,鬼使神差地就把字条儿贴在了门口。不是影响不好吗?那就让影响来得更不好些吧……
想到赵京宁看到“莲花赵兄”那四个字的反应,叶知梦既忐忑又忍不住乐呵。
上楼洗了个澡,吹完头发,她才磨磨蹭蹭地给赵京宁回了通电话:“嗯,那个,是我……”
赵京宁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声线没有起伏:“知道,说。”
叶知梦被他一噎,下面要说啥一时想不起来了,抓着手机顿了半天才说:“我到家了,跟你说一声。”
“没别的事儿了?”
“没了。”
“那挂了。”
“别!等……”
“嘟嘟嘟……”电话挂得那叫一个干脆呀,没把叶知梦给气死。
那头赵京宁心里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小样儿,不信治不了你,反了天了还。莲花赵兄?什么狗屁玩意儿……
日子过得飞快,没两天便是清明。
还真是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景,连续了一个礼拜大晴天的南京城也稀稀拉拉飘起了小雨。叶知梦歪头倚在副驾驶座上,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昨晚没睡好?”赵京宁拧起眉问道。
“嗯。”叶知梦恹恹地应了声。
赵京宁伸手将她垂在脸侧的一缕头发顺到耳后,又捏了捏她的耳垂:“困就眯一会儿,到了叫你。”
“嗯。”叶知梦闭上眼打盹儿。昨晚睡得挺早,半夜做了个梦惊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这会儿眼皮困倦,脑子却清醒无比,一个模糊的影像总在脑海中不停闪烁,梦魇既是心结。
墓碑上黑白寸照里的那个小伙子,有着一张方正刚毅的脸庞,他叫肖腾。牺牲的时候,粉身碎骨。那一年,他二十二。
这是一座空坟,亦称“衣冠冢”。
四年前,赵京宁等人被派去边境执行任务。在成功解救人质后撤离途中遭遇埋伏,敌人火力十分凶猛。在掩护队员撤退的过程中,赵京宁身上三处中枪,最要命的是胸口那一枪。
小分队的队员们早已是生死之交,他们绝不可能丢下赵京宁一人脱逃。但本就步履维艰的队伍拖上一个重伤员,撤退变得更加艰难。
队员们杀红了眼,子弹渐渐耗尽,那一刻他们想的只是,不抛弃,不放弃,要死一起死。
谁也没想到平时少言寡语的肖腾竟会悄悄脱离队伍,故意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为队伍撤离争取时间。肖腾的身子被打成了马蜂窝,在倒下的最后一刻,他拉响了身上最后一枚□□。
那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所有队员目光凝滞了,他们口中的“小闷头”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消失了,是谁允许他私自行动的!可人都被炸飞了,训斥已经晚了。
肖腾的牺牲为他们撤退争取到了更多时间,他们已经失去一名队员了,队长如今生死未卜,他们没工夫伤春悲秋,只有抓紧撤离,不能让“小闷头”白白牺牲。仇,终归会报的。
在顺利撤离后,心急如焚的队员们终于等到了支援部队,而赵京宁已奄奄一息。有气息就有希望,他们不愿在失去一名队友的情况下再失去他们的队长,这样的打击太过沉重。
赵京宁抢救及时,活过来了,除了胸口那一枪,其他两枪均不在要害,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再铁的汉子也是忠魂一缕。
叶知梦站在赵京宁身旁,默默听着他说当年,面上平静,内里早已胆战心惊。她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他曾多少次经历这样的生死关头,唯一该庆幸的是,他还活着,活生生站在她身边。
“如果不是肖腾,我……”
“别说,我懂。”叶知梦出声打断他,两人的声音都微带着哽咽。
赵京宁握紧她的手,说:“肖腾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弟弟叫肖飞,他每次出任务写的遗书都是给他弟弟的,没想到……”
顿了顿,继续道:“肖腾很疼爱他这个弟弟,他不在了,我有责任替他照顾好肖飞,这是我欠他的。”
叶知梦再次看向墓碑上那个刚正不阿的年轻人,轻声对着身边的男人说:“你觉得该怎么做,就去做,我都陪你。”
赵京宁没再说什么,只是再次握紧了她的手,目光坚定。
离开墓园,叶知梦说:“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听到地名,赵京宁下意识地皱了下眉,那个地方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不过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到了宜兴,叶知梦让赵京宁将车停在一家扎纸铺前,拿了钱包下车。赵京宁已经猜到此行的目的,只是他觉得这有些荒唐。
他跟着下车进铺子,叶知梦已经俯身在挑选一些纸扎的小衣服小玩具之类。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声说:“叶知梦,你疯了?”
叶知梦抬头看他,眼里满是雾气,让他不由松了手。
她说:“昨天晚上我做梦梦见我们的孩子了,他追着我边哭边喊,说,妈妈不要丢下我。我停下来想抱他,说妈妈不会丢下你了,可他转身就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我想,是我太久没来看他了,他生气了。京宁,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不好吗?”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赵京宁心疼无比,将她搂进怀中,轻拍着她的背,答应道:“好,我们一起去看他。”
从扎纸铺买完祭品出来,赵京宁本以为在医院附近找个偏僻的地方烧掉就成,却想不到叶知梦竟真的给当年失去的那个孩子弄了块地,立了块碑。
开车过去的路上赵京宁心情极为复杂,叶知梦则想得简单许多,一直念叨着这么多年没来,也不知道坟前的草长成什么样儿了,有没有好心人帮割一割。
可当车子绕着叶知梦说的地方来回好几趟都没看到她说的那片柿子林时,叶知梦坐不住了。下车拦了位老太太打听,老太太一听说柿子林,便指了指面前这栋大楼,说:“喏,这里原来就是那片柿子林,姑娘你是不是好久没过来过啦?这一带早就被开发了,都好多年了。”
叶知梦晃神间脚跟子一软,差点没站稳,幸而下车看情况的赵京宁及时扶了她一把。她急急地问:“奶奶,这里原来不是有好多坟的吗?怎么能被开发了呢”
“能通知到家属的都让家属把坟给迁走了,找不到人的就都推了。”老太太疑惑地看向她:“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奶奶,谢谢你。”叶知梦红着眼道谢。
老太太一步三回头,带着好奇的眼神渐渐走远。站在原地的叶知梦双手揪紧赵京宁的衣服,泣不成声:“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赵京宁也不好受,安抚了她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将之前买的祭品从车上拿下来,两人在大楼外面的墙角处把那些小衣服小玩具都烧了。
毛毛雨终于停了,天却依旧灰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