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Jane,场景有些诡异,是在上海漫长的金沙江路西段,一间典型城乡接合部豪华装修风格的湘菜馆。我和她谈了一会儿,决定邀请这位刚离开陆家嘴不久的前外企OL(白领),加入我正在帮某旅行网站做改版的一本杂志。
冬夜,北京,室内温暖干燥,屋外寒风呼啸,听得见它不甘心地扑打窗户的动静。久违了的John Barry(约翰·巴里),《Somewhere in time》(《时光倒流七十年》)的乐句轻柔漂浮间,一个小小的惊觉,原来认识Jane已经五年了。
“Jane这两天都热得大部分时间躲在我的办公室里,在我对面那张堆满杂物的桌上奋勇改稿。她身后是时装编辑借来的衣服鞋袜,大大小小的纸箱子,总是在她起身走动的时候试图绊倒她。每期拍‘旅尚’的前后,我的办公室便处于仓库的状态……昨天回到家是零点过一点。刚刚跟Jane聊起来,我们都居然觉得这个月很‘轻松’。‘这才是第二次加班啊!’她几乎是兴高采烈了。”
那是2010年,上海异常闷热的黄梅天,“丰庄岁月”的一个细微切片。我和编辑们正在即将出版的刊物里搭建一个“避世山海间”的清凉悠然之境,而他们自身,则在一个空调严重不足,且六点以后关闭没商量的所谓loft(一种公寓风格)里连轴转。所幸,我的“库房”里还残存一点小小的特权,可以让他们轮番进来躲一阵——在冷湿浸骨缝的江南冬夜,这个局促的避难所里会更加拥挤。
而这样的时光碎片,很少有“轻松”的间隙可以留下文字记录。最近,Jane还跟我回忆起那年做上海世博会特刊时的情景,“整整21个夜班哦!到后来人都是飘着的!”是的,还有好些个通宵。某次下班时,竟然陷进了这城市上班早高峰的拥堵之中,我们只好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天边的朝霞。
所以,我所熟悉的Jane,或者说前几年所熟悉的Jane,不是那位写《一直很安静》的知性女作家简安,而是一位勤勉又坚韧的战友。她是一位十分尽责的编辑总监,每期杂志160页,从大块文章到琐碎的分类信息,她都会仔仔细细改一遍,再端给我改第二遍。她也是一位堪称勇猛的记者,从不“挑食”,既可以去安缦法云体悟“静绝尘氛”,也可以去贵州、湖南等地连爬三座丹霞地貌的大山。她还是一位强悍的event manager(活动经理),能想法把两辆保时捷弄进尚未完工的世博园拍大片;能以极其紧张的预算和人手,在浦东丽思卡尔顿搭出一个超赞的颁奖礼会场。
Jane的身体,其实不大好,每次远途出差回来,好像都会感冒发烧好几天,时常惨白着一张脸在座位上憋稿子。不得不说,她的坚韧,是我一开始所没有料想到的。某些方面,Jane是典型的上海姑娘和CBD Girl(CBD女孩),干练、时髦,偶有小作小嗔;但同时,你能隐约感受到她身上某种上海女孩很少具备的,似乎属于北方雪原的爽快与开朗。而认识与合作越久,你会越来越发现,她是那么的不娇气和抗摔打。
丰庄岁月,很苦逼。但我知道,那时的Jane,从心底里是快乐的,比她做跨国企业的OL更快乐。因为她在与她钟爱的文字为伴。在过滤掉所有外在的粗粝后,她能够越来越轻快熟稔地驾驭文字,并享受玩味与琢磨文字的过程。
后来,我们都离开了丰庄。Jane去了浦东的有机农庄,再后来去了美国。
有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说有朋友邀她上北京创业,她很感兴趣,又有些犹豫。我鼓励她,有过丰庄的粗粝,帝都的粗粝应该不在话下了;更重要的是,到那儿可以打开一个新圈子,哪怕就当是去认识新的有意思的朋友,也起码值得待上三个月。
结果,她不但待了三个月,并一直待到了现在。她继续自己文字之旅的微信公众号,也是在北京开启。她博客时代的很多读者,也追随到了这一新的平台上。而我,从朋友而非同事的角度,读她的文字,会获得全新的感受与启发。
几个月前,我也来了北京。因工作的关系,竟然又和Jane有了不少见面与合作的机会。有一天,她说,她要出第二本书了,一本随笔集。
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瞬间。那是关于以色列的一期封面故事,Jane拿着封面的打样来跟我商量标题,“‘历经沧桑,更懂享乐’,还是‘历尽沧桑,更懂享乐’好?”我念了几遍,说,“尽”字好些吧,更有厚度,有那种“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感觉。她很开心,说,推敲文字,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当下,在这个争相比蠢卖萌耍贱刷下限的“微时代”,还愿意坚持原则和某种冷静而微温的精致调性,并用心推敲文字的人,大概像白色犀牛一样稀少了吧?我的朋友Jane,就是一头推敲文字的犀牛。
希望她一直是,并一直享受文字带给她的乐趣。
李攀
2014.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