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相信了字和字里面的道理，却忽略了本身最直接的感受，被外在迷惑。有时候你要相信，感觉对了，就对了。

1

“山叔，您能帮我见到去世的亲人吗？”

山叔正在堂屋里剥板栗的时候，听到一个怯怯的小女孩的声音从门口那边传来。

这个时候正是板栗成熟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忙于收板栗。

板栗外壳的刺很扎手，但是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即使不戴手套，大多数人也能庖丁解牛一般将栗子从刺猬一样的外壳中掏出来。

山叔已经五十多岁，剥了五十多年板栗。可是今天却被板栗的刺扎了好几下，手指的胀痛感让他心烦意乱。

这是怎么了？这板栗成了精不成？山叔心想。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突然出现在门口，问了那么一句话。

山叔认得她，她叫小鱼。她的父亲半年前做木工活儿的时候发生意外去世了，留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

“以后会见到的。”山叔放下板栗，揉着被扎的手指，温和地说道。

他知道小鱼为什么来找他。

他在这个地方小有名气，平时跟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区别，种板栗树，收麦子，农闲的时候帮人处理一些阴阳古怪的事情。小到寻找丢失的牛羊，大到治疗疯了的人，普通如占卦算命，玄妙如询问过世人的消息，他都有所涉及。

外面传言山叔的家有个连接阴间的通道。但是谁也没有证实过。

小鱼正是听到了这样的传言，才找到山叔家里来。

她太想她的父亲了。她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小孩跟父亲撒娇逗乐，就怨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离开她，将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她明明知道父亲是意外去世的，临终前血泊中的父亲还特意看了她最后一眼，一行热泪滚滚流下，融入了血里。她从父亲渐渐暗淡的眼睛里看到了舍不得的眼神。她知道父亲也不想这样。但是她仍然忍不住暗暗埋怨父亲。

年幼的小鱼不知道，大人的世界里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山叔也对小鱼无可奈何。

小鱼问他道：“以后会见到？是明天吗？是后天吗？”

山叔叹气道：“比明后天要久一些。”

“明年吗？还是后年？”小鱼追问道。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见面。”山叔看到了手指里的一根刺，那是板栗的尖儿断在里面。

他想将那根刺弄出来，用指甲刮了一下，那根刺非但没出来，却进去了一些。十指连心，那根刺扎得他钻心地疼。

“可是我不想等那么久。我想马上见到我的爸爸。”小鱼的眼睛湿润了。看得出来，她一直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山叔想找一根绣花针把肉里的刺挑出来，翻了好几个抽屉，却找不到绣花针的影子。往日里随手翻开抽屉就能看见的绣花针，此时好像躲起来了。

小鱼跟着寻找绣花针的山叔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山叔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小鱼就是猫尾巴。

那个猫尾巴一边走一边说：“山叔，您就帮帮我吧！我给爸爸写了一封信，我说我想他，想见他，想被他抱抱，就像别人家的爸爸抱着他的孩子一样。哪怕到我的梦里来跟我见一见也好。我在后菜园里把信烧了。山叔，你说我爸爸能收到我的信吗？爸爸去世后，连我的梦里都没来过一次。他是不要我了吗？不管我了吗？”

山叔蹲下来，问小鱼：“你能帮我把刺弄出来吗？”

小鱼捏住山叔被扎的那个手指，用力地挤。那根刺居然像生长的草芽一般从山叔的肉里冒出头来。小鱼另一只手掐住冒出来的尖儿，将那根刺拔了出来。

山叔看了看那根刺，又看了看小鱼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长叹了一声，说：“小鱼，你先回去吧。等山叔想到办法了，再告诉你。”小鱼失望地回了家。

2

回家之后，小鱼觉得很困，在**眯了一会儿。

醒来时，她发现外面已经有点儿暗了。妈妈还没有回来。妈妈还在干活。自从爸爸走后，妈妈要比平常干更多的活。

她又想爸爸了。

她擦了擦眼睛，起了床，又去了山叔家。

山叔正在吃饭。房间昏暗。

山叔没有亲人，吃饭的只有他一个人。饭桌底下还有一只猫，猫也正在吃饭，猫碗里的食物比山叔碗里的还要好。

猫先看到了小鱼，猫的眼里放着光。那种光芒让小鱼有点儿害怕。

见小鱼又来了，山叔放下了饭碗。

小鱼眼泪汪汪地说：“现在可以带我见我爸爸吗？”

山叔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

山叔带着小鱼来到堂屋的中央。

小鱼看见山叔对着堂屋中央的泥土地用力地跺了两脚，然后站定，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小鱼很努力地试图记住山叔嘴里念的咒语一般的话。

如果记住了山叔念的话，下次我就可以自己到这里来找爸爸了。她心想。

山叔念完，小鱼看到地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里是个楼梯一样通往地下的通道。通道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小鱼惊讶不已。原来关于山叔的传言是真的！山叔家里真的有连接阴间的通道！并且这个通道就在堂屋里！平时不少人来过山叔家，从堂屋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从阴间的通道上走过！

山叔回过头来看了看小鱼，说：“你想好了吗？一般人可不敢到地下去。”

小鱼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可以见到爸爸的机会，她怎么可能不去呢？

地下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虽然心里还是有一点儿害怕，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

山叔陪着她走进了通道。

走了一会儿，山叔对小鱼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不能跟你过去。”

小鱼看看前面，四周仍然一片漆黑，像是在一条深洞里。耳边一直响着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声音空洞而阴森。一滴一滴的声音，仿佛随时会滴在身上，又仿佛非常遥远。

山叔说：“小鱼，你真的要去吗？”

小鱼看了看山叔，又看了看山洞，她不想放弃，就冲山叔点了点头。

山叔说：“那我回去了，我在地上等你。”

说完他就又回地面去了。

小鱼独自一个人在地洞里前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摸着墙壁走，脚下有石头，很滑，有水滴到她脖子上，冰凉冰凉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很久很久，久到她从来没有经过这种时间。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出现了淡淡的光。小鱼看到了希望，加快脚步往前走。

前方光亮越来越大，最后终于一片光明。

她走出洞口。那时候她还没有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后来回想起来，当走出地洞的时候，跟《桃花源记》里找到桃花源时的情景几乎一样。

小鱼看到了一排一排的房屋，有平房，有小楼，房子很新，红色的瓦，雪白的墙，天空是湛蓝的，仿佛刚下过雨。房屋周围都是花草，后面有高高的山。房屋之间有人行走，个个穿着得体，慈眉善目。

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那里有大片的葵花，一望无际的葵花，简直是葵花的海洋！风一吹来，葵花就像海浪一样起伏。

小鱼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村庄，那时的农村是不可能这么干净漂亮的。那时的农村人即使脸洗干净，衣服也不可能个个如此清洁。

眼前的情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小鱼以为地下一定黑咕隆咚，阴森寒凉。她以为意外去世的爸爸会在地下过得很苦。

可这比她地上的地方都好太多了！

她不知道爸爸住在哪个房子里。

于是，她找了一个看上去年纪大一些的人询问。她说了爸爸的名字。

那个人想了想。

她很担心那个人说这里没有她的爸爸。

很快那个人拍了一下脑门，说道：“哦，你找他呀。他住在后面第三排第三座房子里。”

小鱼听完欣喜地朝那个人指的方向跑去。

到了第三排那个房子门口，小鱼却又犹豫了。那房子很漂亮，有明亮的窗户，有高高的台阶，房前还有一个菜园。菜园里种着各种蔬菜，碧绿的豆角像长长的辫子垂着。

她正在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那扇门忽然打开了，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人就是爸爸！

爸爸比活着时还年轻，还干净，穿着灰色的衬衣。

爸爸看了一会儿小鱼，忽然奔了出来，跑到小鱼身前，抱住她，问道：“是你吗？小鱼？”

小鱼点点头。

那一瞬间她就流泪了。

爸爸也流泪了。

爸爸抱着小鱼，摸着她的小辫子，小鱼把脸埋在爸爸的怀里拱了拱。

她闻了闻爸爸身上的气味，跟从前一样。

这让小鱼既惊讶，又开心。

爸爸把小鱼领进屋，屋里是崭新的木家具，泛着金黄的光。

小鱼心想，她不回去了，要留下和爸爸在一起。

这时爸爸朝屋里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屋里出来一个女人。

那女人很年轻，跟妈妈一样，只是没有妈妈好看。女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

小鱼一瞬间就明白了，原来爸爸在这边已经结婚又有孩子了。

她刚才那种想留在这里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了。

她知道这里不能留，阳间还有她的妈妈，她不能离开妈妈。

爸爸对那个女人说：“这是我从前的女儿，她来看我了，你做点饭给她吃吧。”

那女人冲着小鱼温和地笑笑，出门去摘菜了。

爸爸问小鱼：“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小鱼说：“是山叔带我来的。他送我到半路。我太想你，就求山叔……”

爸爸说：“爸爸也很想你。”

知道要走，小鱼就拼命地盯着爸爸看，希望能永远记住他。

爸爸也盯着小鱼看。

那天小鱼在那里吃了一碗豆角焖面。还挺好吃的，跟阳间的味道一样。

吃完饭，小鱼说：“我要回去了，爸爸。”

刚说完这句话，她就想流泪。

但是忍着。

爸爸对她说：“小鱼，回去吧，不要惦记爸爸，爸爸在这里很好，回去跟妈妈好好过生活。”

小鱼又想流泪。

但她想到如果流泪肯定又让爸爸担心，又生生把眼泪忍住了。

就这样忍着，她就醒过来了。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外面一片漆黑。已经是深夜了。

小鱼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并没有去山叔家。她是在等妈妈回来的时候睡着了。她是在梦里去山叔家的。

这时，妈妈走了进来。

她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妈妈来到她的床边，给她掖了掖被子，摸了摸她的脸，叹了一声，又出去了。

3

第二天，小鱼又去了山叔家。山叔还在剥板栗。她到山叔堂屋中央的土地上用力踩了踩。地很瓷实，没有撬开过的痕迹。

又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回，也没任何变化。

她想回忆起努力记住的词，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山叔看她那个样子，说：“小鱼，你还是再来给我挑个刺吧，不要在那里转圈了。”

小鱼走过去又捧起山叔的手指头，挤啊挤，又挤得手指肚通红通红。那根刺很快又像草芽一样爬出来了。

小鱼用手轻轻一捏，就捏掉了那根刺。

山叔说：“你心里的刺也该拔掉了吧。”

小鱼怔怔地看着山叔。

山叔大手一挥，忽然哈哈大笑说：“哎呀，夜里刮了一夜风，肯定又有很多板栗掉在地上了，我得去捡板栗了。”

说完山叔背着箩筐又上了山。

从那之后，小鱼再也不担心爸爸，她知道他过得很好，只会祝福他。她也不再怨恨爸爸，而是接受了事实。她知道爸爸再也回不来了，就变得很坚强，很勇敢。

只是偶尔，她还是会很想念爸爸。

几年后，小鱼在课本上读到《桃花源记》，惊讶不已。误入桃花源的人跟她的经历太相似了！

再往后许多年，小鱼长大了。

这个梦一直长在她心里，每一个细节，都不曾忘记。

4

机缘巧合，小鱼今年将这个梦说给我听了。

我说：“你的灵性真的太厉害了！一般人是做不了这样的梦的。”

“是吗？”小鱼问，“那我去的那地方到底是阴间的哪里？怎么会那么美丽？”

我说：“你去的不是阴间，是未来。你做的是未来梦，也叫预兆梦。”

小鱼很吃惊：“未来？你的意思是我梦到了转世之后的爸爸？”

我点头：“是的，其实葵花已经给了你预示，只是你不知道。葵花又叫向日葵，花序随太阳而转动。阴间是没有向日葵的。”

小鱼很高兴：“我明白了，我梦到的应该就是他现在的样子，因为只有到了现在才出现了那么美丽的农村。”

小鱼又问：“亮兄，你说我这辈子还能遇到我转世的爸爸吗？他应该比我小，住在一个开满花的地方。”

我没有回答她。

有些事情，可意会不可言传。

外公在世时曾跟我说，仓颉造字鬼夜哭。

我问外公，为什么鬼要哭？

外公说，鬼哭是为自己，有了文字，很多秘密会在人与人之间传开，鬼神就没有秘密可言了；也为人哭，很多人相信了字和字里面的道理，却忽略了本身最直接的感受，被外在迷惑。有时候你要相信，感觉对了，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