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地宫出土的文物,仍在扶风县博物馆那戒备森严的工作室里进行清理之中。为了满足外界对地宫出土文物的热切关注,也为了避免对此次发掘添枝加叶、曲解演义式的谣传,让公众对法门寺地宫的发掘及出土文物有一个真实的了解,1987年5月13日,陕西省政府决定举办法门寺地宫发掘新闻发布会。在举办会议之前,先由张廷皓、曹纬携带发掘中的有关录像、照片资料赴北京,向有关方面及专家汇报,同时邀请专家们参加文物鉴定会议。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所长石兴邦要求在现场的韩伟、王?对出土文物做出总体评估,并挑选重要照片装订成册,以备后用。
5月22日,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副会长周绍良等一行来到扶风瞻拜佛指舍利,并参观了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各类文物,验证了地宫出土的真身《志文》碑及献衣《物帐》碑。赵朴初指出,法门寺地宫文物的发现,对中国文化、世界文化具有重要意义,他代表中国佛教协会,为法门寺重修真身宝塔捐款十万元。
澄观法师迎赵朴初(左)进法门寺
5月27日,陕西省政府组织召开了由佛教界、历史界、考古界知名人士和知名学者参加的法门寺文物评审会。参加评审的有赵朴初、季羡林、史树青、周绍良、马得志、孙机、蒋若见、李斌成、张弓、黄景略、王?、王丹华、张长寿、陈景富、宿白、俞伟超、王仲殊、任继愈、张政烺等知名人士和专家。
1987年5月29日,在陕西省政府黄楼举行了法门寺出土文物新闻发布会。会议由陕西省副省长孙达人主持,赵朴初发布了佛指舍利及其他文物发现的消息。面对前来参加的一百多名中外记者,赵朴初激动而兴奋地首先说道:
赵朴初在1988年11月9日法门寺佛祖真身指骨舍利瞻礼法会上讲话
女士们、先生们:
我在这里郑重宣布:最近在陕西省扶风县法门寺塔基地宫中,发现了唐代所深藏,后迷失千年之久的释迦牟尼指骨舍利和供养舍利的大批唐代珍贵文物。这是继秦始皇兵马俑之后的又一次重大发现。
法门寺是一座历史悠久的重要寺庙。据这次在地宫里发现的《志文》记载,佛指舍利一向藏在法门寺塔基内,从北朝元魏时代,到隋代、唐初曾几次打开塔基请出供奉。唐高宗曾将佛舍利迎至洛阳,武则天也曾迎请供奉在她所建的明堂。肃宗、德宗、宪宗历次迎奉到皇宫,这些都与历史记载相吻合。武宗时代,佛教曾一度受到严重的破坏,据《志文》说明,当时法门寺塔下一份“影骨”受到损坏,而“真身”并未受损。那次法难过后,在地宫隧道西北角处重新发现佛指舍利,供奉在修复后的地宫中。咸通十四年(873年),唐懿宗派人将佛指舍利重新迎入宫中供养。这次奉迎情况,在《杜阳杂编》中有详细记载,仪礼隆重,盛况空前。同年懿宗病逝,僖宗把佛指舍利送还法门寺地宫,并布施大量宫廷器物供养。从此以后,湮没千年,不显于世。到了明代,唐建木塔倒圮,重修砖塔,但地宫从未扰动过。1981年砖塔倒毁,今年为重新修建宝塔,清理塔基,才使封闭千年的地宫和这项佛教重宝再现于世。
地宫所保存的大批文物,不但等级高,品种多,有的甚至完好如故。这次发现是我国历次唐代文物发掘所稀有的,它为我们研究唐代政治、经济、文化,其中包括宗教、工艺、美术等多种学科提供了实物证据。这次发现,对中国文化史和世界文化史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我们感谢陕西省各级政府和文物工作者及有关工作人员为发掘和保护这项佛教文物所做的宝贵的努力。我们完全支持政府重修法门寺,利用现代技术珍藏佛指舍利和这批珍贵文物。中国佛教协会决定为修复法门寺捐助人民币十万元,聊示抛砖引玉。希望各地佛教徒和各界人士关心协助,以期修复工作早日完成。
在此之前,关于法门寺地宫发现及文物出土的消息,早已在大众中广泛传播,并成为新闻界追逐的焦点。但有关部门规定,不许任何媒体报道有关消息,关于法门寺地宫的一切内容实行绝对封锁。那些号称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的记者,尽管对此决定和采取的措施极为不满,但却无可奈何。他们只好私下在周原大地走马灯似的来回穿梭,暗中打探,通过各种渠道收集相关的资料,从不同的角度来揭示法门寺地宫的秘密。但就是由于这条全面封锁的不折不扣的规定,使他们草成的稿件极不情愿地躺在抽屉里,万般无奈中,他们只有祈求政府允许公开报道的时日早些来临。
这个日子终于来了。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新闻发布会的召开,如同枯薪投入烈火,瞬间便爆燃飞腾起来。
赵朴初等人刚一讲完,记者们便掀起了一场话筒争夺战,各种肤色、操各种语言的记者争相提问:
“听说地宫出土了武则天的绣裙,是否真有其事?”
“佛骨舍利真是释迦牟尼身上的骨骸吗?”
一连串的问题未等专家们圆满回答,其他那些急不可耐的记者又将话筒抢了过去。一位日本记者抢到话筒后,感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对主席台发出了连珠炮似的提问:“这枚佛骨舍利是如来佛哪一只手上的呢?是左手,还是右手?是哪一个指头上的呢?是拇指?还是中指?还是小指?”借答辩者思考的机会,有三名外国记者欲上前抢夺日本记者手中的话筒,那日本记者抓紧话筒,死不放手……
对台上端坐的专家、学者来说,科学是严肃的、神圣的,来不得半点虚伪和矫饰。对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文物,必须有一个科学而准确的评价,如果有一点偏颇或不当的结论,都会贻误世人,祸害匪浅。因此,面对这批堪称宝中之极的文物,尽管他们心中激动、兴奋异常,但在回答时却总是慎之又慎,思量再三,尽可能地达到准确、无误,经得住历史的检验。
陕西省副省长、著名历史学家孙达人说:“法门寺地宫及文物的发现,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我省继半坡[1]、秦兵马俑等震动中外的考古发现之后,又一次考古工作的重大成果;是全国唐代考古的空前大发现,也是佛教界的一大盛事。”
赵朴初在回答记者提问时答道:“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四枚佛指舍利,在我国和世界均为首次发现。而且第一枚的发现恰与佛祖释迦牟尼诞辰纪念日四月八日同时。在四枚佛指舍利中,除第三枚外,其余三枚外形大体相同。经过鉴定并与地宫内碑石《志文》和有关文献勘验,四枚佛骨确系唐皇帝多次迎送的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其中第三枚为灵骨,另外三枚为影骨。在佛教界看来,影骨也是圣骨,同是佛的真身舍利。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是迄今世界上仅存的佛指舍利。这些佛教界的重宝在封闭千年之后再现于世,的确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幸事,是世界佛教界特别值得庆贺的大事。地宫中出土的大量佛像、法器、金银器、瓷器、丝织品、雕塑、绘画等,都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也许大家都已知道,唐代是中国古代文化最灿烂的时期,这次出土的文物,都是宫廷里的精品,代表了当时最高的工艺水平,在当时是无与伦比的,在今天也是极为罕见的。秦兵马俑已经震动了世界,唐法门寺文物也一定会震动整个世界的!”
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历史博物馆研究员史树青,在回答记者提出的鉴定问题时答道:“我们鉴定、评价一件文物,主要看文物的历史价值、科学价值和艺术价值。这次发现的文物,绝大多数可定为一级甲等!”
北京大学原副校长、教授、中国敦煌吐蕃学会会长、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会长季羡林,概括地叙述了法门寺的历史背景,并从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唐代历史等角度谈到了法门学未来的研究战略。这位中国文化泰斗充满**和浪漫情调的论述,引起了在场的学者、专家和记者们共同的注目和称道。
季羡林说道:“西安,古代长安,在唐代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大的都会,全世界各重要国家的人民,几乎这里都有。我们知道,文化交流能促使彼此文化的发展,促进经济的发展,能提高生产力,促进社会发展前进。在法门寺发现的不少物品中,有不少的东西表现出明显的文化交流的痕迹。把这些问题研究清楚,就丰富了中外交流史的内容。”
季羡林停顿片刻,接着说:“到了西安,到了陕西,到处是中国先民光辉灿烂的文化遗迹。这次法门寺佛教文物的发现也是其中之一。看了这些东西之后,任何人都会想到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我们一方面要学习世界先进文化,一方面要尊重、研究、保护、发扬我们固有文化,把两者结合起来,就能建成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伟大国家。
“法门寺地宫伟大的发现,其意义也是极其伟大的。将来还有大量的研究工作要做,需要很多各方面的专家来协作,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十年、二十年、几十年才能取得圆满的成绩。我相信,同已经兴起的敦煌学一样,研究法门寺文物,也将成为一门国际性学科!”
季羡林的话音刚落,会场上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老先生描绘的昔日的荣光和未来的憧憬之中。
正在这时,只见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盛装“特级一号”佛骨的八重宝函,被工作人员捧上会场,并在主席台一一摆开。会场霎时肃然无声,所有的目光都向主席台射去。八重宝函光芒四射,豪气夺人,威武的武警战士笔直地立于两侧。
惊愕、哗然、**。记者们纷纷离席,惊呼着拥向前台,一睹八重宝函的神奇风采。闪光灯咔咔地闪着,雪亮的白光笼罩着八重宝函,整个会场大厅都被照耀得灿烂辉煌……
正如文化泰斗季羡林预料的那样,法门寺地宫文物“将以雷霆万钧之力横扫佛教世界”。自第二天开始,《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新华通讯社、《瞭望》杂志、《人民画报》,以及香港、台湾的新闻媒体,数十家国外新闻媒体,都以最醒目的位置在黄金时间向世界各地公布了这一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迹,一股强大的“佛骨旋风”席卷全球,整个人类都为这一奇迹的出现“感到了心灵的震撼”,并把惊异的目光骤然投向古老的东方周原大地。
日本著名历史学家、佛教研究专家坪井清足,在《佛教艺术》杂志发表了《法门寺舍利之我见》的专文,文中以极为惊异敬慕的心情这样写道——
1986年9月,我作为“日中都城考察团”的成员,参观了中国陕西境内雍城秦公大墓等发掘现场,在访问了扶风周原考古工作站的归途,顺便参观了法门寺。进入寺内,眼前佛殿的唐代大理石的础石有雕刻的莲瓣,与飞鸟山畴础石相对照,产生了无穷的趣味。佛殿后面是正在清理中的明塔。据说,由于明代砖塔在1981年因连绵阴雨半部坍塌,残余部分正在清理之中,塔体约有四层,东半部还残留着,西侧已成瓦砾堆。因初次见到砖塔如此坍塌,感觉很奇怪。1987年5月看到山西省运城太平兴国寺塔中心出现纵的裂缝,我想将会有第二座塔因裂缝而坍塌吧!但当时做梦也想不到法门寺塔下藏有唐代珍宝。1987年5月,当我在北京听到法门寺塔下发现舍利的消息时,万万没想到就在我们前年参观的明塔下埋藏着如此丰富的宝物。随后在《中国画报》上看到了彩色照片介绍的部分出土文物,舍利宝函的部分雕刻装饰我认为是五代时期的,像青瓷净水瓶等——因照片色彩比实物浓,曾认为是宋代之物品,万万想不到会是唐末的秘色瓷,还刊有可追溯到六朝时的琉璃瓶等。……到现场听到关于法门寺的讲解并目睹了实物后,惊异地发现,这是唐末懿宗皇帝在木塔下建造与帝王陵墓形制相似,设有前、中、后室的地宫,供养着这些未曾动用过的物品。到目前为止,对唐代遗物虽了解不少,但多为盛唐时期的,9世纪末晚唐的遗物并不多见,故误认为是五代时期也是合乎情理的。秘色瓷的制作时代也以法门寺出土瓷器为根据,被确认为在唐末。香炉及其他金银器也都錾刻有密宗法器的纹饰,与盛唐时期的金银器形体相异,特别是鎏金鸿雁纹银笼子盖与银笼子各个口缘上的四半花菱纹饰,乍见之下宛如我国(日本)平安时期的物品。一看四门纯金舍利塔及第七重宝函,就会想到是唐末的物品。内层有较早时期的,八重宝函难道不是在较早的宝函外面一层一层加上新的金函的吗?风炉、茶槽子、茶罗子、茶匙、盐坛子[2]、盐碟等一整套茶具完整的出土,也反映了考古工作者韩伟考证的唐代宫廷盛行饮茶的事实。
前所未有的9世纪末唐代宫廷遗物被大量发现,不仅给中国唐代,而且对我们日本平安时期美术的研究都将带来巨大影响。
早在1985年发现的位于秦始皇兵马俑坑东北四公里处的庆山寺“释迦如来真身舍利宝帐”,在宝帐内的须弥座上装有银椁,银椁内置金棺,金棺内又置绿色琉璃舍利瓶……庆山寺出土文物与法门寺随真身所供奉物品相比较,无疑是盛唐的产物,一件件物品都很精美,特别是石碑和宝帐都很惊人,将其与法门寺地宫中室的灵帐相比,其差异会一目了然的。
无论怎样,法门寺与庆山寺舍利的相继发现,明确了豪华绚烂的中国舍利埋藏的情形,这将是极其令人高兴的事件。在此我为感谢给我机会目睹这一切的陕西省考古所诸位的厚爱,写下此文。
注释:
[1]半坡:中国黄河新石器时代的聚落遗址。位于今陕西西安市浐河东岸半坡村,面积约5万平方米,距今约4800年至4300年间。1954~1957年发掘,出土文物丰富,建有中国首座遗址博物馆。
[2]盐坛子原被命名为“鎏金人物画银坛子”,共出土两个,器形相似,为钣金成型,纹饰鎏金,直口、深腹、平底、圈足、有盖,腹部皆作四个壸门,分刻四组画面。考古学家最初将它们视为专供贮盐的茶具,但根据近来之研究发现,六臂观音盝顶金函函体刻的如意轮观音、阿弥陀佛、药师佛等座前,均有香案,上置香炉,香炉左右各放一个有盖的坛状器。故此类器具,现已更名为“香宝子”,其作用可能为盛放香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