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梁朗先、谭温江回到蓟县军部时,已是7月8日下午。孙殿英听闻汽车的响动,早已迎将出来,拉着二人的手,亲热得像分别了几年的老朋友,说笑着向办公室走去。
盗陵时的孙殿英
梁、谭二人讲述了进京拜谒徐源泉总指挥的经过,以及徐老头子说蒋介石决定裁军,而孙殿英的十二军则是首当其冲。孙殿英听罢,拳头“咚”地砸在茶桌上,震得茶水四溅,杯子“咣啷”一声蹦到地上摔成了几片。
“奶奶的,想拿俺孙麻子当羊宰,没门!这十二军是俺多年风里雨里拉起的难兄难弟,不是他老蒋一句话就能解散的。徐老头子说得对,只要咱有人有枪,腰包鼓起来,就不怕没有地盘,也不怕他老蒋耍鬼花招,要是逼急了,俺还可拉杆子自己干。”停了片刻,孙殿英望着梁、谭二人说道:“看来这东陵是非动手不可了?”
“千载难逢,不能有半点犹豫了。”梁朗先说着,从怀里掏出了《爱月轩笔记·慈禧葬宝图记》和乾隆入葬前的穿戴记录,递给了孙殿英。孙殿英识不了几个字,只翻了一下,便让梁朗先做口头叙述。梁朗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将慈禧、乾隆、康熙三位帝后陵寝地宫的葬宝情形,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直讲得孙殿英心口发痒,热血沸腾,两眼放光,全身突突地蹦出了米粒样的肉疙瘩。梁朗先讲完好长一段时间,孙殿英依然未能从梦境般的遐想中回过味来。他感到自己周身发热,心脏狂跳不止,惊喜交加又痛苦难熬。
“干,现在就干!”孙殿英似乎是在喘着粗气说着,转身呼唤门外的侍卫,让他把参谋长冯养田叫来速做决策。
冯养田很快到来,谭温江向他简单汇报了一下进京的所见所闻。孙殿英瞅着面前的三人急不可耐地催促道:“你们快说,咱咋个干法?”
“那还咋干,找手下弟兄们三下五除二将陵墓掘开就得了,反正现在东陵已成为咱们的天下了。”谭温江说。
“松艇弟,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这东陵可是受民国政府保护的,当初大清跟民国都是签了条约的,还是慎重周全些为好。”梁朗先说。
“梁先生的意思是?”谭温江反问。
沉默了一会儿,梁朗先开始说:“依老夫之见,首先要确定由谁领头来干,一旦确定,就要告之为何而干,因啥情由而干,以做到师出有名,让弟兄们干起来不觉得是件丑事、坏事、见不得人的事,而是非干不可的光荣之事。这样弟兄们心中才踏实,也肯为咱卖死力。”
梁朗先讲到这里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马福田匪众已跑数日,看来原打算把掘东陵一事嫁祸于他身上已不可能已不存在。不过目下还可浑水摸鱼,事成之后,万一东窗事发,可推到他们的身上——这就是溃散而来的奉军残部。据老夫所闻,这帮散兵游勇在东陵四周已有近千之众,而号称柴师长旧部的一股匪兵有五六百众,他们亦有挖掘东陵之心。咱应借此机会和他们真刀真枪地干上一架,干的同时要散布他们已盗掘东陵的消息,咱奉命围剿。如此一来,东陵盗掘的一切后果将由这帮兵匪承担。说白了,这仍是兵法所云‘借刀杀人’之计。”
梁朗先的一番论述,众人深以为然。接下来,冯养田又以参谋长的身份和责任,对兵力的配备以及具体行动的措施,做了详尽的论述。孙殿英经过反复思虑,除个别地方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并对部分兵力做了调整外,基本同意了谭、梁、冯三人的观点。
孙殿英见众将官都已到齐,咳了两声,先是不慌不忙地说:“弟兄们打从河南跟我出来走南闯北,打打杀杀,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这十多年来,由于战事频繁,世道险恶,弟兄们从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许多弟兄过早地战死疆场。看来干咱这一行,不是死,就是活。依俺看,死要死得气派,活要活得痛快。可这回梁老先生和松艇弟进京去代我拜谒徐源泉总指挥,带回一个对咱极其不利的消息,那就是蒋介石决定要裁军,借此压制冯、李、阎三路军总,扩大自己的嫡系实力。据徐总指挥和松艇在军界的朋友们透露,这次裁军,排在最前边的就是由直鲁联军和奉军改编的部队。咱这十二军更是排在最前面,因为咱是后娘养大的,现在的爹不管了,看来用不了几天,咱们弟兄就得被迫散伙,各奔东西了……”
孙殿英说到这里,满目的悲壮与凄凉,低沉的声音似在哭泣。众将官一听,在短暂的大惊失色之后,满腔怒火涌向心头,有人开始大声骂道:“日他奶奶的,想让咱散伙,没门。”“要真让咱散伙,钧座还是带着弟兄拉杆子自己干吧……”霎时,整个会场哄哄嘤嘤,吵闹起来。
孙殿英所要的正是这种效果,当部下那激愤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之后,他接着说:“徐总指挥托梁先生和松艇捎话给俺,说上边的事他顶着,尽力跟蒋介石周旋,不管发生了啥风险,叫咱这支队伍无论如何也不能散,要活就活在一起,要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中,就这么着,看他蒋介石有啥办法治咱……”会场上又是一阵哄叫。
“可要保住这支队伍谈何容易,本来粮饷给养就很艰难,万一蒋介石真的发布了撤销咱队伍的命令咋办?那时弟兄们不散也要活活饿死。不知在座的诸位谁有好办法让弟兄们活下来。”孙殿英急转直下的一席话,说得全场鸦雀无声,众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把握解决这个难题。
孙殿英见众人不再言语,板起威严的面孔说道:“俺倒是有一个主意,在座的诸位看可不可行?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听天由命,不如主动出击,创造条件,豁出脑袋把东陵崩了,将地宫的金银财宝挖出来!”
众将官一听,心猛地往下一沉,有的将脖子往下一缩,轻声喊道:“我的奶奶,要崩皇陵?!”
这时谭温江站起身,冲众位说道:“有什么敢不敢的,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将皇陵崩了,挖出宝贝,不但咱这辈子衣食不愁,就是下面弟兄的军饷也有着落了,要是宝贝多了,咱就用这些东西招兵买马,扩充队伍,待兵精粮足,看他蒋介石还敢小视咱弟兄?”
“好倒是好,就怕万一东窗事发,上边查将下来,可如何了结?”第二师师长柴云升心怀忧虑地说道。
“我在北平面见徐总指挥时,老头子当面告诉我,不管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只要能保住这支队伍就行。他还说你们驻防东陵,要开动脑筋想办法,办法总是有的,天大的事由他顶着。我当时就琢磨着老头子是让咱干这件事。现在老头子已批准我们三日后移防顺义一带,其意更加明显。”谭温江信口开河地说着,侧身问梁朗先,“梁先生当时也在场,您说徐总指挥有没有这个话?”
老谋深算的梁朗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显然,他是惧怕此时留下把柄,引火烧身,万一事后追究起来,这个假传圣旨的罪过是非同小可的。但此时的梁朗先觉得在这关键的时刻,避而不答谭师长的问话,又有些不合时宜,便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说道:“其实这也是革命嘛!”
这句答非所问的对话让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精明的孙殿英却蓦地受到启示,于是他接口发言道:“梁先生说得对,满人欺侮汉人近三百年之多,咱崩他的皇陵就是替汉人报仇,就是革命。孙中山搞同盟会革清朝的命,冯焕章(冯玉祥)用枪杆子逼宫革宣统皇帝的命,现在满清被推翻了,咱只好崩他的皇陵,革死人的命了。这也是继承孙中山先生的遗志,为革命做贡献嘛。”
孙殿英如此一说,众人都觉得很是在理。既然孙中山、冯玉祥他们都三番五次地闹革命,并由此得到了极大的声誉和荣耀,我们崩他几座皇陵,折腾几个死人,又有什么不可?这不是革命,又是什么?想到这里,众将官感到自己突然正义凛然、神圣不可侵犯起来,感到崩掘皇陵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责无旁贷又理所当然,感到此举实在是于国于民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莫大荣耀。
“既是一场革命,那就革吧!”“咱这国民革命军,就是要革慈禧这个娘们的命的。”“要是见了慈禧,扒不扒她的衣服?革她哪个地方的命?是腰带以上,还是腰带以下?哈哈……”众将官匪性渐露,一场极其重大而严肃的会议,竟然出现了酒桌上和赌场中那样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
面对这乌烟瘴气、邪言秽语的局势,孙殿英再度板起面孔大声说道:“虽说这也算革命,但毕竟不是闹着玩的。听梁先生说,民国政府和清室订有条约,凡清室宗庙陵寝都在保护之列。要是将这个命革歪了,就要出现大的乱子,大家务必心中有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诸位明白吗?”
“明白!”众人恢复了常态,齐声回答。
“还中,现在俺让冯参谋长宣布行动方案。”孙殿英志得意满地向冯养田望了一眼。
冯养田宣布完后,又同众人计定了每一个行动细节,命令各路人马回驻地后,于当天下午务必准备就绪,然后开到马伸桥谭温江驻地集结,具体行动时间要待晚上设坛询问庙道真君之后再定。布置完毕,立即休会。
当天晚上,孙殿英在军部所住的那座古庙院中再度设坛,祈求祖师爷降旨。自从1926年在南口设坛求法,兵败冯玉祥以来,已有近两年没有再设坛求法了。此次盗掘东陵,他觉得事情非同寻常,必须再次故技重演,以稳定军心,让部下觉得这确是一场正义的行动,同时也求得自己心安理得。
坛场摆好,老搭档谢鸣武依然在坛上烧香拨火,“差口”王尚文则不断地喝水、吐水,煞有介事地净脏洁身。孙殿英则率部下跪在坛下,请祖师爷显灵降旨。经过师爷谢鸣武的事先安排,王尚文果然又代庙道真君降下旨来,经谢鸣武翻译,祖师爷的旨意是:“满清皇主罪多端,天兵天将来发难,非是菩萨我无情,实则罪重不可免。今夜子时将兴师,三天之内破机关。”
孙殿英急忙叩头谢恩领旨,随即带上几名亲信将官和数十名亲兵,连夜乘车赶赴马伸桥谭温江驻地。他借着惨淡的星光检阅了各路装备整齐的队伍后,满意地来到师部静候子时的到来。副官再次看了下攥在手中的怀表,说时间已到。孙殿英从椅子上蓦地站起身,明亮的眼睛望着众位将官,粗糙有力的大手在灯影中用力一挥,底气十足地说了声:“弟兄们,按原定方案,动手吧!”
随着孙殿英的话音落地,整个马伸桥驻地响起了嘈杂的口令声,镐头、锨把、大枪、刺刀的撞击声,呼呼隆隆的大车开动声……几路队伍按事先的布置,在漆黑的夜幕中,杀气腾腾地向东陵扑去。
望着一支支远去的队伍,孙殿英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