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隆祥请缨上阵(1 / 1)

既然解剖方案已被批准,并引起那么多中央领导和科学界前辈的重视与关注。王冶秋自是不再坐而论道了,他要组织医务人员进行具体、紧张而又周密的部署,从当时留下的一份解剖备忘录中可以看到:

12月11日以前,湖南医学院组织五官、皮肤、妇科等有关人员开会制订对女尸的检查方案。放射科等有关人员制订X光检查方案,检查解剖场地。落实运输工具、用具和保卫工作。解剖工作小组制订对女尸长期保存方案,对解剖现场进行布置,制订具体实施解剖程序,摄影器材运至解剖场地进行布置。

解放军一六三医院崔锡增医师正在对女尸进行X光检查

12月12日上午,将女尸脱水,五官、皮肤、妇科等人员对尸体进行检查,做详细记录,拍摄电影和照片等。

女尸开颅手术现场。左起:王福熙、刘里侯、曾嘉明、彭隆祥、曹美鸿(彭隆祥提供)

下午,尸体秘密运往一六三医院进行X光检查,拍摄电影、照片。

12月13日,集体看X光检查照片,补充修改解剖程序,拍摄电影、照片。

12月14日上午,确定解剖人员,再次到现场做最后准备。

下午,对女尸解剖正式开始,手术在博物馆二楼陈列室悄悄实施。

根据事先确定的解剖程序,首先是做开颅手术,主刀者为湖南省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神经科主任曹美鸿,为确保手术后不影响女尸的外观形象,曹美鸿及其助手根据原定方案,选择头顶后半部,在头发中先分理出一条马蹄形弧线,然后操刀,沿弧线熟练地切割了大半圈,再轻轻地揭起带发的头皮翻向一边,如核桃壳一样的黑色颅骨顿时显现出来。几位现场的医务人员俯身细察头皮,发现有少许红褐色块状物。从这块状物分析,似是脑出血或脑部受外力打击出血后的残迹。那黑色的颅骨,有中毒的疑点,因为人体中毒后,骨骼或轻或重地都将显示出黑色的症状。但从颅骨尚无丝毫破损这点来看,外力创击致死的因素不大。这两种判断的结果最终是否成立,还要待日后详细研究才能搞清,目前要做的是尽快实施手术。

曹美鸿放下手术刀,从助手手中接过一柄类似木匠使用的钻具,在女尸的颅骨上刺刺啦啦地钻起孔来。当六个孔沿着弧线排列着钻完之后,他放下钻具,接过一根布满锯齿的细钢丝,将一端伸入孔中,再探索着从另一个孔伸出来。曹美鸿用双手分别捏住钢丝的两端,开始熟练地拉起据来。可能颅内较空,曹美鸿在拉锯时,女尸的脑壳随之左右摇晃摆动。这时有人提醒:“轻点,别将老太婆的脖子扭断了。”助手听到提醒,抢步上前用双手按住女尸的后脑勺,脑壳遂不再晃动。约半个小时后,一块掌心大小的骨板被锯了下来,里边随之露出了灰白色、极像平时见到的皮蛋内部那层薄膜一样的网状物,细看上去,这层网状物要比皮蛋的薄膜光滑、亮丽得多。未等曹美鸿开口,周围就有医务人员喜形于色地说道:“哎呀,硬脑膜保存得这样好,看来脑髓也是好的。”谁知话音刚落,曹美鸿伸出指头向下一按,硬脑膜随即凹陷下去,已完全失去了弹性。看到这种状况,众人预感到不妙,在一旁观察的刘里侯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女尸浸泡在福尔马林**里,脑袋总是像葫芦一样浮在上面,我用手按下去,它又浮上来,当时我就觉得女尸的脑壳比较空,可能没有脑髓了。”

刘里侯不幸言中。当曹美鸿用手指将硬脑膜戳破时,里边露出了一堆白色絮状物,整个脑髓如同一盘豆腐渣了。

尽管如此,此次开颅的收获还是有的。当曹美鸿将脑髓用医疗工具合盘掏出后,经用仪器观察,脑组织保存基本完好,如呈淡黄色的大脑分叶等尚可分辨。大脑镰和小脑幕一清二楚,甚至连小血管进入矢状窦也清晰可见。由于以上的状况,医务人员初步排除了脑出血等致死的原因。

由于脑髓还要继续供医务人员做详细的观察和研究,且以后还要保护和展出,曹美鸿在将脑壳内全部检查完毕后,把锯下来的那块骨板重新放回原位,以钢丝固定,把开颅时翻到一边的那块头皮放回到骨板之上,细心缝合。当这一切做完之后,再将女尸的头发抹回原处,遮住那个马蹄形缝口。开颅手术到此结束。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剖腹手术。

由于当初湖南医学院用老式X光机拍出的照片模糊不清,大多数专家认为女尸的内脏已自溶如泥,很可能取不出一件完整的器官了。其态势和道理应该像捕获的鱼一样,倘若变质腐烂,总是先从内脏开始。但当12月12日下午,将女尸运往解放军一六三医院,用先进的X光机检查之后,所拍出的光片与先前大不相同,内脏器官大部分尚可辨认,只是形体大为缩小、变薄。由此判断内脏保存完好,所有的专家和医务人员都喜出望外。可这次当专家们观看了开颅的结果后,对女尸内脏究竟是好还是坏的问题,又在心中打起鼓来。解剖工作不得不暂时停止,专家们开始现场讨论,并提出了三种假设:一是内脏完整;二是变薄变脆;三是像脑髓一样,溶化如同豆腐渣。根据以上三种不同的情况,专家们在讨论后提出了不同的对策。不管出现何种情况,专家们都能有所准备地予以应付。

踌躇满志的彭隆祥在医学院办公楼前(彭隆祥提供)

应付方案制订之后,由谁主刀的问题又成为讨论的焦点。出于多方面的顾虑,现场的几位老专家相互提名又相互推诿,谁也不愿甘当先锋。湖南医学院病理教研组的青年助教彭隆祥见此情形,自告奋勇地说道:“各位前辈、老师、兄长不要再谦让了,让我来主刀吧。”众人一看有这样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小伙子愿意效劳,自是喜出望外,经李振军、马琦、王冶秋等人同意后,彭隆祥大步走上了手术台。

若干年后,已成为国内外著名医学教授的彭隆祥,对不断前去采访他的记者回忆当初这个举动时说:“有人认为我自告奋勇地做解剖女尸的主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的人认为我一时头脑发热,犯了青年人好冲动的通病,还有极少数不友好者,把我的做法私下里议论是‘胡闹台’。其实,各种说法都不准确。我1951年入湘雅医学院也就是现在的湖南医学院就读。过去湘雅医学院是美国人出资办的,相当有名气,国内医学界曾有‘北协和南湘雅’之说。1956年毕业后,我被留校担任人体组织解剖学的教学工作,后来转教病理解剖学。1960年到中国军事医学科学院进修电子显微镜学。1964—1965年,在中山医科大学进修病理解剖学,到马王堆女尸解剖时,我已40岁,任湖南医学院病理学教研组主任,其间已做了200多例的尸体解剖手术,并有了相当厚实的基础。至于职称是个低级的助教问题,‘文革’中大多数知识分子都是如此,凡在院校教学的统称为老师。也正是马王堆女尸的解剖和研究之后,在拍摄电影《古尸研究》的解说词中,才有了在‘文革’中遁寂了几年的教授这一提法。为了这个提法,制片厂专门请示郭老,郭老又请示总理,周总理明确表态‘可以称教授,适应国外的叫法’,从此教授一词才在死亡中得以复活,国外在报道中也以教授相称。如日本的《朝日新闻》就称我院的王鹏程老师为王氏教授。……尽管主刀是我,但对马王堆女尸整个解剖和研究,是众多的领导、专家、学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可以说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夏鼐与彭隆祥在女尸解剖研讨会上交谈(何其烈摄)

1972年12月,在马王堆古尸解剖前,夏鼐专门找彭隆祥谈话,指点彭进行古病理学研究,并当场写出一串参考文献目录,供彭查找、学习,彭隆祥一直把这个目录珍藏至今。古病理学(paleopathology)系病理学的一个分支,此前彭隆祥没有做过古尸科研,对古病理学知之甚少,经此次夏鼐鼓励和指点,才开始接触这门学问。夏、彭长沙之晤,决定了彭隆祥日后在医学领域的研究方向和主攻目标。1985年,彭隆祥赴美参加古病理学年会,在会上报告了马王堆西汉古尸解剖、研究成果,引起广泛瞩目,之后彭被吸收为美国古病理学学会会员。此后又经过数年学习和临床实验,彭隆祥终成国内外著名的古病理学家

从彭隆祥简短的经历中可以看出,他的自告奋勇,并非头脑发热和不自量力地“胡闹台”,而是有将这出戏演好的足够的力量才得以自信登台献艺的,接下来的事实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当助手刘里侯用蘸酒精的棉球擦洗女尸的腹部时,发现腹壁较之一般的尸体要厚,且有一定的硬变和韧性,这说明老太婆死前是十分肥胖的。厚厚的腹壁呈现出黄色或黄褐色,皮肤、皮下脂肪、肌肉、腹膜层次清楚。腹壁有蜂窝孔,似是天长日久脂肪渐渐消融的结果。

夏鼐提供的古病理学参考文献

酒精擦过,早已操刀在手的彭隆祥凭着多年积累的解剖经验与娴熟的技术,手起刀落,很快将腹部切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腹腔内的脏器完整无缺,只是略微缩小、变薄了些。正在众专家思索着这看似完好如初的脏器能否触动,或能否经受得住剥离时,只见彭隆祥放下手术刀,双手插于腹腔内,一下将内脏器官全盘托出。众位专家见状惊喜异常,禁不住伸出手指试探着触摸,不但脏器柔软、润滑,而且还感到了温热,似是一个活人的内脏。尽管触摸者深知这温热不是来自脏器本身散发而是与外部物质渗透有关,但依旧觉得这是世界解剖学史上罕见的奇迹中的奇迹。

经过了多少个日夜的讨论与准备,想不到仅用了半个下午就轻松而迅速地解剖完毕。专家们望着丰硕的解剖成果,诙谐地说道:“咱这是拿蛤蟆排虎阵呀!”

彭隆祥重新将切口缝合,所取出的内脏器官分别放在几个玻璃缸内封存之后,专家们又对女尸的其他器官分别做了详细检查和取样,然后带着大功告成的喜悦撤离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