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墓穴·水窟 椁盖板初现人间(1 / 1)

发掘全面展开。为了避免许多工地已经出现的人多嘴杂,各有主张,一个个自命不凡,视自己为诸葛亮,看别人皆是阿斗之辈的不良现象,奉发掘领导小组之命,谭维四约请诸位副队长研究协商,对人事安排和分管事宜再次做了详细部署:谭维四为现场总指挥;王少泉、黄锡全为副总指挥;方酉生为总记录;王世振负责现场安全检查与总联络。全体成员根据不同的能力和特长,重新编为现场清理、测量绘图、文字记录及资料宣传、文物保管、器物修复等若干个工作小组,明确各自的职责,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得擅自主张,如有违反规定者,当场开除。如此一着,避免了混乱现象的发生。

发掘人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拆除压在墓坑东南拐角上方的水塔,否则无法采取整体行动。这座水塔原本早该拆除,只因新建的水塔尚未竣工,拆除不仅影响雷修所及附近单位的生活、生产用水,也关系到考古队本身的工作和生活用水问题。部队官兵早在一个月前就对新水塔的修建连夜加班突击,终于抢在正式发掘之前建成,并与先行到来的考古队人员一道,把配套设施全部安装完备。

拆除旧塔并不是一件易事,该塔厚度近半米,全为钢筋水泥铸成,用一般的工具敲砸极其不易,若用炸药强行爆破,损坏了墓坑内的文物,自是一种罪过。在两难的情形中,现场总指挥谭维四决定,先用钢缆拉一下试试效果,此举得到了考古队多数人的同意。据保存下来的现场记录显示:

压在墓坑拐角上的水塔

5月6日,水塔漏水严重,竟把墓坑淹没了。谭维四在现场组织排水。

5月7日,部队同志开始拆除水塔的水管子,并且曾用推土机将水管拉下来。民工继续取水塔周围的土,准备待到只剩水塔基座那么大的范围,用钢缆捆塔身,再以机器将其拉倒。不过,看来得用三天左右的时间才能搞完。

5月9日,民工继续取水塔周围的土,老谭与老郭等赴现场,商量明天是否在水塔基座下装小炮爆破,将土震坏,再将塔拉倒。

也就是说,经过两天的折腾,水塔安然无恙,在无更好办法的情况下,谭维四与郭德维、杨定爱等富有经验的考古专家分析认为,塔基底部距墓室的深度约有6米,一般轻微的爆炸产生的后坐力,对墓坑内的文物有影响,但不会太大。况且前一段施工,塔的四周和墓坑之上炮声隆隆,土石纷飞,爆炸之处距椁板最近处只有70厘米。若地下文物有所损失,也早已成为定局。常言道,痒痒不差一个虱子,既然非爆破不足以解决问题,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了。考古队专门请雷修所总工程师刘秀明反复计算,确定了使用炸药的最佳用量,然后在塔基的最南部实施定向爆破。现场的原始记录真实而详细地记下了此次爆破的经过:

5月10日,做拆除水塔的准备工作,部队的同志还爬上水塔,用钢缆绳捆住塔身以备拉,民工用探铲在水塔基座下的土中打几个炮眼,准备填存炸药放炮,并且继续挖取尚未挖掉的水塔周围的土。晚饭后部分同志随车运木料到县城木料加工厂卸货,其余的同志参加拆水塔,县委吴主任到现场指导。这座水塔,民工已在基座的土中放了几炮,其东南角已悬空了相当于基座的三分之一。这次拆,主要是用一台拖拉机(推土机)拉,辅以人力拉,结果两次均未成功。头一次钢丝绳断了,第二次开始是麻绳断了,随后是钢丝绳又断了。钢丝绳由拖拉机拉,麻绳分两边,同方向用人力拉。第二次断麻绳只断了一边,另一边未断,但已没用了,不得劲,一拉则坏的。

5月11日,民工在水塔下放了三个炮,塔身稍倾斜,只用几个人拉,水塔轰然倒塌了,碎成若干块,但基座却没碎。推土机将水塔碎块逐一拖去,清理毕,大家想法用推土机将基座再拉翻,可是多次均未成功。下午,用TNT炸药爆破水塔基座,共放三炮,基座遂告破碎。大部用推土机逐块拖走,但仍剩下底盘未拖走。

5月12日,上午,清理旧水塔基座被炸毁的残部。

下午3时起开始下挖。午后,随县刘常信来队报到;调来应山县民工24人,其中兴农公社手工业社13人。清除并下挖旧水塔基座下之残渣与砂土。马坪公社红卫大队11人,挖墓坑东室上部填土,填土中发现小竹或木片与板、炭各一小块,外有红陶片、烧土粒等。在东室南边现在地面,下掘至八九十厘米许,即见大量积水,水尚清,水面似与盗洞之水面在同一水平面。保管组的男女同志拆水泥袋纸。部队同志来联系商量如何在工地安灯,以利夜战。

晚上,7点半至9点半,谭、王、陶召集全队人员大会,布置任务,分组讨论工作。

就在这次会议上,谭维四传达命令:“刚接到通知,15日下午,武汉空军直升机来拍摄墓坑全景照片。要求我们务必在中午以前把墓坑之内的青膏泥和木炭全部取出,否则飞机白来一趟,大家可要知道,这直升机可不是小孩子玩具,是真家伙,一离地就要喝几吨精品汽油,马虎不得。”又说:“据初步估计,青膏泥和木炭的数量要远远大于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时间紧,劳动量大,从明天开始加夜班,昼夜奋战,力争在预定的时间完成任务。”

宣布完毕,会场一片嗡嗡议论之声,根据钻探的情况初步估算,仅墓坑内的木炭就有十几万斤,青膏泥更是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从现在开始,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半昼夜的时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要把几十万斤软体物清理出坑外,着实令人感到吃惊。既然空军直升机到来的时间不可更改,那就只有打起精神,咬紧牙关放手一搏了。

许多年后,当谭维四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对发掘的紧迫和这个看似不近人情的命令专门做过解释:“发掘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受时间的限制。在外行看来,这座墓就在那里待着,又不会半夜跑掉,慢慢挖就是了,何必那么紧张,这不是故弄玄虚,或者自找苦吃吗?错!凡行内人士都知道,每一项考古发掘都是有一个时间限度的,像出兵打仗一样,必须按作战计划在预定时间内完成部署或拿下所要打击的目标。如受到天时、地利、人和等各方面的掣肘或阻击,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那就意味着全盘计划被打乱,将产生意想不到的麻烦和危险。只要翻翻史书,你就会发现许多战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失败。1972年,考古人员在山东临沂银雀山一座汉墓中发现了著名的《孙子兵法》竹简书,这个书和传世的各种版本不太一样,但更接近孙子的真传,其中《作战篇》记载说:‘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这就是说,军队外出作战,耗费很大,影响到国家方方面面。‘久暴师’,就是部队长期在野外,这样很容易使力量耗尽,后勤不继,经济枯竭。凡用兵打仗,只听说有宁拙而求速胜,没见有因求巧而久拖不决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速战速决。擂鼓墩古墓发掘队伍虽没有《孙子兵法》上所说的‘十万之师’,但一百多号人,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依然要耗费数量可观的粮草和金钱,当时空军下拨的经费就那么几万元,多待一天就多消耗一份开支,所以这个事情必须按《孙子兵法》上说的速战速决,不能拖延马虎。”

作为对谭维四这一说法的呼应和补充,曾担任擂鼓墩大墓发掘队行政管理组组长,并负责后勤工作的周永清回忆:“当时正是‘农业学大寨’喊得最紧的时候,县文教局其他领导都下乡去了,我在家里主持一个‘共产主义大学’学习班。发掘古墓后,上级让我搞后勤,我很快从各公社文化干部中和县文化馆等部门抽调了30多人,一部分人参与发掘工作,王世振是个小头目,由他带领。一部分人协助准备物资器械;一部分人搞后勤。生活上的这一套全是我找的人,采购员、炊事员,还有三个倒茶搞接待的女孩子等等。部队只提供房子和桌椅板凳等硬件,吃饭的事他们管不了,正式发掘的时候人员到了100多,我们就自己开伙做饭。当时吃粮按计划供应,凭粮票才能买到,仅凭有钱还不行,凡参加发掘的人员都自带定量粮食,吃饭个人掏钱。考虑到这项任务特殊,工作辛苦,经我们上报省革委会特批,凡参加发掘的人员每月的粮食供应标准提高到45斤,差额由县粮食局补贴。另外每人每天补助6角钱,这个标准在当时看来已经够可以的了,100多人,一天的补助就要付出近百块。当时像食油、肉食品、副食品等同样凭票供应,很紧张,除县革委会按规定给予安排,并适当优先供应和照顾外,我同负责采购工作的樊修恩同志也想了不少办法,尽力把生活搞得好一些,如肉类太少,当时很难买到,我们就想办法多买一些猪杂碎、猪下货等补贴。发掘后期,天气越来越热,山冈上草木繁杂,蚊虫蛇蝎特别多,搞得大家坐卧不宁。当时买个蚊帐都很困难,有钱也买不到,为了保证发掘工作的顺利进行,我们这些后勤人员,尽量把蚊帐让给一线的同志们用,气温较高时,我们就睡在外边……”

除顾及物资消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墓坑本身要受制于天时。墓坑一旦开启,若突然遇到暴雨,而考古人员未能把该得到的资料抢到手,珍贵的资料可能被雨水冲走而永远无法补救。时任清理组组长的郭德维后来颇有感触地说,类似的事情他在考古生涯中曾遇到过不止一次。1962年,郭德维在江陵太晖观发掘一座楚墓,据他说就差那么半个小时,即可照完相、绘完图、取出全部器物。想不到一阵暴雨袭来,导致墓坑崩塌,差点把考古人员活埋。雨过之后,众人又花了十几天时间才把坑内的淤泥与器物清理出来,尽管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有些文物还是受到了损失,回天乏术,只能扼腕长叹。20世纪50年代修建三门峡水库时,发现了虢国贵族墓葬,考古人员在发掘中因突遭大雨,墓坑崩塌,一人压毙,实实在在地闹出了人命。此次发掘,谭维四与郭德维等考古人员在做方案时,曾想在墓坑之上搭建防雨架与防雨棚,但在全景照片拍摄之前尚不能实施,这诸多的原因逼迫考古人员刻不容缓,必须昼夜兼程,一鼓作气将墓坑内的白膏泥与木炭清出。

晚会散去,考古人员、后勤人员,连同各公社生产队前来支援的民工全部进入现场操作起来。雷修所技术人员早已在工地安装了电灯,墓坑四周如同白昼。众人弯腰弓背,连挖加铲,经过一个昼夜的奋战,总算把几十厘米厚的白膏泥弄出了坑外。接下来就是木炭的提取。

按照原先的设想,木炭总比上面那黏糊糊、湿漉漉的白泥巴好取得多,但一经挖掘才发现恰恰相反。大家发现,木炭之下先覆盖一层竹网,竹网之下为丝帛,丝帛之下才是篾席,篾席铺于椁盖板之上。椁板之上铺篾席、丝帛和竹网的情形,在国内属首次发现,对墓葬制度的研究无疑是一份难得的实物资料。清理人员必须弄清三者的关系,要一层层小心谨慎地提取,稍不留意,就容易把三者混在一起,夹杂在木炭内一同取出,对文物和资料的保存造成损失。面对厚约30厘米的木炭层,时间又显得极其紧张——这似乎是一个又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的悖论,发掘人员恰恰就在这样一个悖论中工作,用郭德维的话说,就是:“越是紧张,越忌慌乱,现场由谭维四统一指挥,将专业人员分成几个小组,每组都有民工与后勤人员配合。专业考古人员叫动的地方,其他人才可动手;如何动,也要听从专业人员的指挥,不能由着性子胡来。考古发掘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就可能造成文物损失,谭维四现场宣布,谁要胡来就开除谁。如此这般,尽管大家都很紧张,但却有条不紊。根据现场发掘的经验,考古人员采取顺藤摸瓜的方法,先找到木炭中叠压竹网、竹席的边和角仔细缓慢地提取,在绘图照相之后,里边的揭取就相对快捷和粗糙一些。”

当考古人员弄清竹席、竹网与丝帛的底细,取好应得的标本后,时间已到了15日早晨,脚下几万公斤的木炭必须赶在中午12时之前清理出墓坑。于是,谭维四再次召集全体人员做了鼓动,以“胜利在向我们招手,曙光在前头”为号召,要求众人勒紧腰带,振作精神,争取最后的胜利。会后,身心俱疲的发掘人员咬牙瞪眼,强打精神继续劳作。众人挥锹扬铲将木炭挖出装进筐中,又一筐筐、一篓篓扛出坑外。前来观察的雷修所首长郑国贤、王家贵一看场面如此紧张,时间如此紧迫,劳动强度如此之大,立即命令部分官兵前来支援,现场人心大振,清理工作明显加快,终于在12点10分清理完毕。本次共计出土木炭1100余筐,经杨定爱、曾宪敏等考古人员分几次过秤,每筐约70斤,总共3万多公斤。(南按:这是现场所得含水木炭的重量。后来在揭去椁盖板后,得知椁墙四周与坑壁之间亦填满木炭,估计整个墓坑共用木炭,按含水量计算,当在6万公斤左右。而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木椁上部填塞木炭,厚30~40厘米,共1万多斤。)这个数字竟是在保障考古资料的情况下于半天之内完成,其紧张和艰巨的程度可以想见。

考古队员正在取出墓坑填土中的木炭

木炭取走后,经过清扫,木椁盖板全部显露出来,总面积比墓坑略小,在不同的室内一字排开,场面极为壮观。当众人走出坑外,酸痛的腰身还没有直起来,只见谭维四从雷修所办公室气喘吁吁地跑来,抬手对众人喊道:“同志们快去吃饭,刚才接到电话,飞机要提前到来试飞,我们要做好准备。”

众人听罢,顾不得腰酸腿痛胳膊肿,呼呼隆隆地向山下拥去。此时,武汉空军派出的直行飞机已飞离机场,正穿越蓝天白云向擂鼓墩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