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生而艺术 悲鸿自述01(1 / 1)

悲鸿生性拙劣,而爱画入骨髓。奔走四方,略窥门径,聊以自娱,乃资谋食,终愿学焉,非曰能之。而处境困厄,窘态之变化日殊。梁先生得所,坚命述所阅历。辞之不获,伏思怀素有自叙之帖,卢梭传忏悔之文,皆抒胸臆,慨生平,借其人格,遂有千古。悲鸿之愚,诚无足纪,唯昔日落拓之史,颇足用以壮今日穷途中同志者之志。吾乐吾道,忧患奚恤,不惮词费,追记如左。文辞之拙,弗遑计已。

童 年

距太湖之西三十里,荆溪之北,有乡可五六十家,凭河两岸,一桥跨之,桥曰计亭。吾先人世居业农之所也。吾王父砚耕公,以洪杨之役,所居**为灰烬。避难归来,几不能自给,力作十年,方得葺一椽为庐于桥之侧,以蔽风雨,而生先君。室虽陋,吾先君方自幸南山为屏,塘河为带,日月照临,霜雪益景,渔樵为侣,鸡犬唱答,造化赋予之丰美无尽也。

先君讳达章(清同治己巳生),生有异秉,穆然而敬,温然而和,观察精微,会心造物。虽居穷乡僻壤,又生寒苦之家,独喜描写所见,如鸡、犬、牛、羊、村、树、猫、花。尤为好写人物,自父母、姊妹(先君无兄弟),至于邻佣、乞丐,皆曲意刻画,纵其拟仿。时吾宜兴有名画师毕臣周者,先君幼时所雅慕,不谓日后其艺突过之也。先君无所师承,一宗造物。故其所作,鲜Convention(俗套)而特多真气。守宋儒严范,取去不苟,性情恬淡,不慕功名,肆忘于山水之间,宴如也。耽咏吟,榜书雄古有力,亦精篆刻,超然自立于诸家以外。

先君为人敦笃,慈祥恺悌,群遣子弟从学,习画问字者至伙。有扬州蔡先生者,业医、能画,携子赁居吾家。其子曰邦庆,生于中日战败之年,属马,长吾一岁,终日嬉戏为吾童时伴,好涂抹。吾时受先君严督读书,深羡其自由作画也。

吾六岁习读,日数行如常儿。七岁执笔学书,便思学画,请诸先君,不可。及读卞庄子之勇,问:“卞庄子何勇?”先君曰:“卞庄子刺虎,夫子以是称之。”欲穷虎状,不得,乃潜以方纸求蔡先生作一虎,归而描之。久,为先君搜得吾所描虎,问曰:“是何物?”吾曰:“虎也。”先君曰:“狗耳,焉云虎者。”卒曰:“汝宜勤读,俟读完《左传》,乃学画矣。”余默然。

九岁既毕四子书,及《诗》《书》《易》《礼》,乃及《左氏传》。先君乃命午饭后,日摹吴友如界画人物一幅,渐习设色。十岁,先君所作,恒遣吾敷无关重要处之色。及年关,又为乡人写春联。如“时和世泰,人寿年丰”者。

余生一年而丧祖母,六年而丧大父,先君悲戚,直终其身。余年十三四,吾乡连大水,人齿日繁,家益窘。先君遂奔走江湖,余亦始为落拓生涯。

时强盗牌卷烟中有动物片,辄喜罗聘藏之。又得东洋博物标本,乃渐识猛兽真形,心摹手追,怡然自乐。年十七,始游上海,欲习西画,未得其途,数月而归。为教授图画于和桥之彭城中学。

方吾年十三四时,乡之富人皆遣子弟入学校,余慕之。有周先生者,劝吾父亦遣吾入学校尤笃,先君以力之不继为言。周先生曰:“画师乃吃空心饭也,乌足持。”顾此时实无奈,仅得埋首读死书,谋食江湖。

年十九,先君去世,家无担石。弟妹众多,负债累累,念食指之浩繁,纵毁身其何济。爰就近彭城中学、女子学校,及宜兴女子学校三校教授图画。心烦虑乱,景迫神伤,遑遑焉逐韶华之逝,更无暇念及前途。览爱父之遗容,只有啜泣。

时落落未与人交游。而独蒙女子学校国文教授张先生祖芬者之青视,顾亦无杯酒之欢。年余,终觉碌碌为教,无复生趣,乃思以工游沪,而学而食。辞张先生,张先生手韩文全函,殷勤道珍重,曰:“吾等为赡家计,以舌耕求升斗,至老死,亦既定矣。君盛年英锐,岂宜居此?曩察君负荷綦重,不能勖君行,而乱君意。今君毅然去,他日所跻,正未可量也。”又曰:“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愿受鄙言,敬与君别。”呜呼张君者,悲鸿人世第一次所遇之知己也。

独闯上海

友人徐君子明者(1),时教授于吴淞中国公学,习闽人李登辉,挟余画叩李求一小职,李允为力。徐因招赴沪,为介绍。既相见,李大诧吾年轻,私谓子明:“若人者,孩子耳,何能做事?”子明曰:“人负才艺,讵问其年。且人原不甘其境,思谋工以继其读,君何谦焉?”李乃无言。徐君是年暑期后,赴北京大学教授职,吾数函叩李,终无答。顾李君纳吾画,初未尝置意,信乎慷慨之士也。

吾于是流落于沪,秋风起,继以**雨连日,苦寒而粮垂绝。黄君警顽(2),令余坐于商务印书馆,日读说部杂记排闷,而忧日深。一时资罄,乃脱布褂赴典质,得四百文,略足支三日之饥。

一日,得徐君书,为介绍恽君铁樵(3)。恽君时主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因赴宝山路访之。恽留吾画,为吾游扬于其中有力者,求一月二三十金小事。嘱守一二日,以俟佳音。时届国庆,吾失业已三月。天雨,吾以排日,不持洋伞,冒雨往探消息。恽君曰:“事谐,不日可迁居于此,食于此,所费殊省。君夜间习德文,亦大佳事,吾为君庆矣。”余喜极,归至梁溪旅馆,作数书告友人获业。讵书甫发,而恽君急足至,手一纸包,亟启视,则道所谋绝望,附一常州人庄俞者(4)致恽君一批札,谓某之画不合而用,请退还。尔时神经颤震,愤怒悲哀,念欲自杀。继思水穷山尽,而能自拔,方不为懦,遂腼颜向一不应启齿、言通财之友人告贷,以济燃眉之急。

故乡法先生德生者,为集一会,征数十金助余。乃归和桥,携此款,将作北京之行,以依故旧。于是偕唐君者,仍赴沪居逆旅候船。又作一画报史君,盖法君之友助吾者也。为装框,将托唐君携归致之。

唐君者,设茧行,时初冬,来沪接洽丝商,谋翌年收茧事,而商于吴兴黄先生震之(5)。黄先生来访,适值唐出,余在检行装。盖定翌日午后行矣。黄先生有烟癖,乃卧吸烟,而守唐君返。目睹对墙吾所赠史君画,极称赏。与余道此画之佳,余唯唯。又询知何人作否,余言实系拙作,黄肃然起敬,谓:“察君少年,乃负绝技,肯割爱否?”余言此画已赠人。黄因请另作一幅赠史,余乃言:“明日行。”黄先生问:“何往?”曰:“去北京。”问:“何谋?”余言:“固无目的。特不愿居此,欲一见宫阙耳。”黄先生言:“此时北方已雪,君之所御,且无以却寒,留此徐图良策何如?”余不可,因默然。

入夜,唐君归,述黄先生意,拟为介绍诸朋侪,以绘画事相委,不难生活。又言黄君巨商,广交游,当能为君助。余感其意,因止北行。

时有暇余总会者,赌窟也,位于今新世界地。有一小室,黄先生烟室也。赌自四五时起,每彻夜。黄先生午后来,赌倦而吸烟,十一时许乃归。吾则据其烟室睡。自晨至午后三时,据一隅作画。赌者至,余乃出,就一夜馆读法文,或赴审美书馆观画,食则与群博者俱。盖黄君与设总会者极稔,余故得其惠,馔之丰,无与比。

伏腊,总会中粪除殆遍,积极准备新年大赌。余乃迁出。之西门,就黄君警顽同居。而是年黄震之先生大失败,余又茕茕无所告,乃谋诸高君奇峰(6)。

初,吾慕高剑父(7)兄弟,乃以画马质剑父。剑父大称赏,投书于吾,谓虽古之韩幹,无以过也,而以小作在其处出版,实少年人最快意之举,因得与其昆季相稔。至是境迫,因告之奇峰,奇峰命作美人四幅,余亟归构思。

时桃符万户,锣鼓喧天,方度年关,人有喜色。余赴震旦入学之试而归,知已录取。计四作之竟,可一星期。高君倘有所报,则得安读矣。顾囊中仅存小洋两毫,乃于清晨买粢饭一团食之,直工作至日入。及第五日而粮绝,终不能向警顽告贷,知其穷也,遂不食。画适竟,亟往棋盘街审美书馆觅奇峰。会天雪,腹中饥,倍觉风冷。至肆中,人言今日天雪,奇峰未来。余询明日当来否,肆人言:“明日星期,彼例不来。”余嗒然不知所可,遂以画托留致奇峰而归。信乎其凄苦也。

入学须纳费,费将何出?腹馁亦不能再支,因访阮君翟光。既见,余直告:“欲借二十金。又知君非富有,而事实急。”阮君曰:“可。”顿觉温饱,遂与畅谈。索观近作,留与同食。归睡亦安。明日入学,缴学费。时震旦学院院长法人恩理教士,欲新生一一见。召黄扶(8),吾因入。询吾学历,怅触往事。不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不能置一词。恩理教士见吾丧服,询服何人之丧,余曰:“父丧。”泪益不止。恩理再问,不能答。恩理因温言劝弗恸,吾宿费不足,但可缓纳。勤学耳,自可忘所悲。

吾因真得读矣。顾吾志只在法文,他非所措意也。既居校,乃据窗而居。于星期四下午,仍捉笔作画。乃得一书,审为奇峰笔迹,乃大喜。启视则称誉于吾画外,并告以报吾五十金。遂急舍笔出,又赴阮君处偿所负。阮又集数友令吾课画,月有所入,益以笔墨,略无后顾之忧矣。

吾同室之学友,为朱君国宾,最勤学。今日负盛誉,当年固早卜之矣。但是时朱君体弱,名医恒先为病夫,亦奇事也。

是年三月,哈同花园征人写仓颉像,余亦以一幅往。不数日,周君剑云以姬觉弥君之命,邀偕往哈同花园晤姬。既相见,甚道其推重之意,欲吾居于园中,为之作画。余言求学之急,如蒙不弃,拟暑期内迁于此,当为先生作两月之画。姬君欣然诺,并言此后可随时来此。匆匆数月,烈日蒸腾,余再蒙恩理教士慰勉,乃以行李就哈同居之。可一星期,写成一大仓颉像。

姬君时来谈,既而曰:“君来此,工作无间晨夕。盛暑而君劬劳如此,心滋不安,且不知将何以酬君者。”

余曰:“笔敷文采,吾之业也,初未尝觉其劳。吾居沪,隐匿姓名,以艺自给,为苦学生,初亦未尝向人求助。比蒙青睐,益知奋勉。顾吾欲以艺见重于君,非冀区区之报。君观吾学于教会学校者,讵将为他日计利而易吾业耶?果尔,则吾之营营为无谓。吾固冀遇有机缘,将学于法国,而探索艺之津源。若先生所以称誉者,只吾过程中借达吾愿学焉者之具而已。若不自量,以先生之誉而遂自信,悲鸿之愚,诚自知其非也。果蒙先生见知,于欧战止时,令吾赴法,加以资助,而冀他日万一之成,悲鸿没齿不忘先生之惠。若居此两月间之工作,悲鸿以贫困之人,得枕席名园,闻鸟鸣,看花放,更有仆役,为给寝食者,其为酬报,固以多矣,敢存奢望乎?”

姬君曰:“君之志,殊可敬。弟不敏,敢力谋以从君愿。顾君日用所需色纸之费,亦必当有所出。此后君果有所需。径向账房中索之,勿事客气。”

姬君者,芒砀间人,有豪气。自是相得甚欢。时姬君方设仓圣明智大学,又设“广仓学会”,邀名流宿学,如王国维、邹安等,出资于日本刊印会中著述。今日坊间,尚有此类稽古之作。又集合上海收藏家,如李平书、哈少甫等,时以书画金石在园中展览。外间不察。以为哈同雅好斯文。致有维扬人某者,以今日有正书局所印之陈希夷联“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向之求售。此时尚无曾髯大跋,觉更仙姿出世,逸气逼人,索价两千金。此联信乎书中大奇,人间剧迹。若问哈同,虽索彼两金求易,亦弗欲也。吾见此,惊喜欲舞,尽三小时之力,双勾一过而还之。

此时姬为介绍诗人廉南湖先生(9),及南海康先生(10)。

南海先生雍容阔达,率直敏锐,老杜所谓真气惊户牖者,乍见之觉其不凡。谈锋既启,如倒倾三峡之水,而其奖掖后进,实具热肠。余乃执弟子礼居门下,得纵观其所藏。如书画碑版之属,殊有佳者,相与论画,尤具卓见,如其卑薄四王,推崇宋法,务精深华妙,不尚士大夫浅率平易之作,信乎世界归来论调。

南海命写其亡姬伺旃理像,及其全家,并介绍其过从最密诸友,如瞿子玖、沈寐叟等诸先生。吾因学书,若《经石峪》《爨龙毅》《张猛龙》《石门铭》等名碑,皆数过。曹君铁生者,江阴人,健谈,任侠,为人自喜。在溧阳,与吾友善,长吾廿岁。蒙赠欧洲画片多种。曹号“无棒”,余询其旨,曰:“穷人无棒被狗欺也。”其肮脏多类此。一日,哈校中少一舍监,吾以曹君荐,即延入。讵哈校组织特殊,禁生徒与家族来往,校医亦不善,学生苦之,而曹君心滋愤。一日,曹君因例假出,夜大醉归,适遇余与姬君等谈。曹指姬君大骂,历数学校误害人子弟。姬君泰然,言曹先生醉,令数人扶之往校。余大窘。是夜,姬君左右即以曹行李出,余只得资曹君行汉皋。顾姬君后此相视,初未易态度,其量亦不可及也。

闯京城

岁丁巳,欧战未已,姬君资吾千六百金游日本。既抵东京,乃镇日觅藏画处观览。顿觉日本作家,渐能脱去拘守积习。而会心于造物,多为博丽繁郁之境,故花鸟尤擅胜场,盖欲追踪徐、黄、赵、易,而夺吾席矣,是沈南苹之功也。唯华而薄,实而少韵,太求夺目,无蕴藉朴茂之风。是时寺峙广业尚在,颇爱其作,而未见其人也。识中村不折,彼因托以所译南海《广艺舟双楫》,更名曰《汉魏书道论》者致南海。

六月而归,复辟之乱已平。吾因走北京,识诗人罗瘿公、林畏庐、樊樊山、易实甫等诸名士。即以蔡孑民先生(11)之邀,为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识陈师曾,时师曾正进步时也。瘿公好与诸伶人狭,因尽识都中名伶,又以杨穆生之发现,瘿公出程玉霜于水火。罗夫人梁佩珊最贤,与相碧微善,初见瘿公之汲引艳秋,颇心韪之。而瘿公为人彻底,至罄其所有以复艳秋之自由,并为绸缪未来地位,几倾其蓄。夫人乃大怒反目,诉于南海。翌年冬,瘿公至沪谒南海,遭大骂。至为梅兰芳求书,不敢启齿。顾南海亦未尝不直瘿公所为也。

吾居日本,尽以资购书及印刷品。抵都,又贫甚,与华林赁方巾巷一椽而居。既滞留,又有小职于北京大学,礼不能向人告贷。是时显者甚多相识,顾皆不知吾有升斗之忧也。

识侗五、刘三、沈尹默、马叔平诸君。李石曾先生(12)初创中法事业,先设孔德学校,余与碧微皆被邀尽义务。时长是校者,为蔡孑民故夫人黄夫人。

既居京师,观故宫及私家所藏,交当时名彦,益增求学之渴念。时蜀人傅增湘先生(沅叔,长教育)(13),余以瘿公介绍谒之部中。其人恂恂儒者,无官场交际之伪。余道所愿,傅先生言:“闻先生善画,盍令观一二大作。”余于翌日挟所作以付教部阍人。越数日复见之,颇蒙青视,言:“此时惜欧战未平。先生可少待,有机缘必不遗先生。”余谢之出,心略平,唯默祝天佑法国,此战勿败而已。

黄尘障天,日炎热,所居湫隘,北京有微虫白蛉子者,有毒,灰色,吮人血,作奇痒,余苦不堪。石曾先生因令居西山碧云寺。其地层台高耸,古栝参天,清泉寒冽,巨松盘郁。俯视尘天秽恶之北京,不啻地狱之于上界。既抵,而与顾梦余邻。顾此时病肺,步履且艰,镇日卧曝日中,殆不移动。吾去年归,乃知其为共产党巨头,心大奇之。

旋闻教育部派遣赴欧留学生仅朱家骅、刘半农两人。余乃函责傅沅叔食言,语甚尖利,意既无望,骂之泄愤而已。而心中滋戚,盖又绝望。数月复见瘿公,公言沅叔殊怒余之无状,余曰:“彼既不重视,固不必当日甘言饵我。因此语出诸寻常应酬,他固不计较,傅读书人,何用敷衍?”

讵十七年十一月,欧战停。消息传来,大地欢腾。而段内阁不倒,傅长教育屹然,无法转圜。幸蔡先生为致函傅先生,先生答曰:“可。”余往谢,既相见,觉局促无以自容,而傅先生恂恂然如常态,不介意,唯表示不失信而已。余飘零十载,转走千里,求学之难,难至如此。吾于黄震之、傅沅叔两先生,皆终身感戴其德不忘者也。

留学生涯

欧战将终,旅华欧人皆欲西归一视,于是船位预定先后之次第,在六月之间已无位置。幸华法教育会之勤工俭学会,赁日本之伦敦货船下层全部,载八十九人往。余与碧微在沪加入,顾前途之希望焕烂,此惊涛骇浪,恶食陋居,初未措诸怀。

行次以抵非洲西中海岸之波赛为最乐。以自新加坡行至此,凡三星期未见地面,而觉欧洲又在咫尺间也。时当吾华三月,登岸寻览。地产大橘,略如广州蜜橘与橙合种,而硕大尤过之,大几如碗,甘美无伦,乐极,尽以余资购食之。继行三日,过西班牙南部,英炮台奇勃腊答峡,乍见欧土,狂热万端。遂入大西洋,于将及英伦之前一日,各整备行装,割须理发,拭鞋帽,平衣服,喜形于面。有青者,如初苏之树,其歌者,声益扬。倭之侍奉,此日良殷,以江瑶柱炒鸡鸭蛋飨众,于是饭乃不足。侍者道歉,人亦不计。又各搜所有之资,悉付之为酬劳。食毕起立舢板,西望郁郁葱葱者,盖英之南境矣。一行五十日,不觉春深,微雨和风,令忘离索。

抵伦敦,欢天喜地之情,难以毕述。余所探索,将以此为开始。陈君通伯,即伴游大英博物院,遂沉醉赞叹颠倒迷离于巴尔堆农残刊之前。呜呼?曷不令吾渐得见此,而使吾此时惊恐无地耶?遂观国家画院,欣赏委拉斯凯兹、康斯太布尔、透纳等杰构及其皇家画会展览会,得见沙金、西姆史等佳作。

留一星期,于一九一九年五月十日而抵巴黎。汽车经凯旋门左近,及协和广场、大宫小宫等,似曾相识。对之如醉如痴,不知所可。舍馆既定,即往罗浮宫博物院顶礼,大失所望。其中重要诸室,悉闭置。盖其著名杰作,悉在战时运往波尔多城安放,备有万一之失,而尚未运回也。唯辟一室,陈列达·芬奇作《蒙娜丽莎》、拉斐尔之《美园妇》《圣母》等十余幅,以止游客之啖而已。唯大卫之室未动,因得纵览。觉其纯正严重,笃守典型,殊堪崇尚。时Carolus Durand(迪朗)初逝,卢森堡博物院特为开追悼展览会,悉陈其作,凡数百幅,殊易人也。乃观沙龙,得见贝纳尔、罗郎史、达仰、弗拉孟、倍难尔、莱尔米特、高尔蒙等诸前辈作物,其人今悉次第物故矣。

吾居国内,以画谋生,非遂能画也。且时作中国画,体物不精,而手放逸,动不中绳,如无缰之马,难以控制。于是悉心研究,观古人所作,绝不作画者数月,然后渐渐习描。入朱利安画院,初甚困。两月余,手方就范,遂往试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录取后,乃以弗拉孟(14)先生为师。是时识梁启超、蒋百里、杨仲子、谢寿康、刘厚。各博物院渐复旧游观,吾课余辄往,研求各派之异同,与各家之精诣。爱提香之富丽,及里贝拉之坚卓。于近人则好库尔贝、贝纳尔、罗郎史。虽夏凡纳之大,斯时尚不识也。时学费不足,节用甚,而罗致印刷物,翻览比较为乐。因于欧陆作家,类能举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