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小品 心灵独白(1 / 1)

审美力 吴冠中 2805 字 2个月前

品尝了西方的禁果,又不愿被逐出自家东方的伊甸园,确有这样的现代亚当和夏娃吧,我属于他们的后裔。

鸟恋故枝,即便是候鸟,也爱寻找自己熟悉的旧栖。三十年江南四十年江北,大江南北孕育了多少瓜——苦瓜或甜瓜,但缺不了滋养:雨雪风霜。

朝暮所见,所思,人物山川牛羊,都属家乡,都属东方。“外师造化”,虽有祖传,但毕竟不如西方手法多;西方作家岂不知“内得心源”,但“心源”之源涌于如来佛的手心——母亲。生活经历与思想意识我都曾属于浪子,被排斥、批判,然而我却应验了我们民间的俗语:“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幸乎不幸乎?我苦恋于家园,沁入画面的总是东方情思。

画之余写文,情思无法用形象表达时也写文,文章是自流而出的,“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我遵循鲁迅先生的教导。

作为专业画家,逆水行舟,画不出的时候也往往硬画。每当背着沉重的油画箱在深山老林或穷乡僻壤作完一批画,将作品包扎装了箱,收拾好画具,在等船候车的归途中,便是我写文的时候了。写见闻、写情思,虽然也煞费心血,但比之在风里雨里搏斗着作画,安宁舒适得多了。其后,每在家里连续作画一时期,画兴尽,不得不停笔整休,于是文思又袭来,便又写起散文来。写文章是我作画生涯的调剂,约稿难免拘束,故我总是自己先有文章后投稿。

白桦树上长着眼睛,那眼,只有弯弯的上眼睑,没有下眼睑,是秋波,悄悄窥人。悄悄窥人的岂止白桦,年年走江湖,我经常碰见顽石点头,倒影蹁跹,雪山出浴……画意与文思相缠绵。绘画,以其独立的视觉美感人,不依赖诗文的辅助,更非文学的注释或图解。然而,形象的意境,或有意味的形式中确凿存在着画意。这画意往往不易被分离出来。作完画,我偶或勉力剖析潜伏其间的意蕴……

有时,多次画想表现的意境,总画不好,原来那美感并不显示在单一的具象中。日益明悟:画意与文思若即若离,却并非一回事。于是改用文字来捕获文思,抒画笔所难抒之情……

画意与文思都源于自然与人间的启示。自然太阔大了,与宇宙太空没有界限;人间是现实的,现实有局限,于是人们创造了桥,通向天的桥,鹊桥。我也常常试造通向太空的桥,从具象通向抽象的桥。于是,画意与文思经常在桥上邂逅。

因为学中国画,便读了一些古典诗词,偏爱李清照、李煜、李商隐等一批杰出的作家。但自己主要精力都掷在绘画中,毕竟只是个手艺人,读书的时间太少,知识面窄,营养不良,文学功底不够深厚。抗战时期在国立重庆大学任助教时,旁听了中央大学中国文学课程。后来又主攻法文,读莫泊桑、福楼拜、巴尔扎克、雨果等19世纪法国作家的作品,啃他们的原著,逐字逐句咀嚼,翻破了几本法文字典,品尝他们各人的性灵,欣赏其深厚、娴熟的文字功力。因为想到法国留学,就这样专攻了四年法国文学,暂时搁下绘画,以上就是我在文学方面的全部家底了。

形式美感来源于生活。

我年年走江湖,众里寻她千百度,寻找的就是形式美感。正同我的感情是乡村山野培育,忠实于自己的感受和情思,挖掘出来的形式美感的意境便往往是带泥土气息的。

梵高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不仅深深同情劳苦人民,而且将自己的命运同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穷困的梵高被视为流浪者,他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资本主义社会里找不到他对号入座的职业,他为矿工们传教,想拯救他们,终于失败了。他狂热的感情找不到依附,像溺海的挣扎者最后摸着了救生圈——绘画,在他自己独创的绘画的强烈的形和色的视觉世界中倾泻他热爱人间的泪和血。他用前所未有的色彩表达惊人的感情。他画的《向日葵》是一群欲呼喊的人像。他画的草椅上的一只烟斗使你感到要为生活而哭泣。他在《夜咖啡店》中用白热化了的骇人的明亮调子表现黑暗的力量,邪恶的力量,表现黑夜!

可怜的梵高只活了37岁,终于精神失常而自杀了,他只画了十年画。他的画不是手的产品,是用灵魂画的,谁也无法模仿。

根不着泥土的水仙也开花,那是依靠去年储备的营养,并且翌年也就萎谢了。山桃、野杏离不开土壤,它们因根着土壤而年年成长,年年开花,随着岁月的推移,躯干枝条逐年苍劲多姿。画家、作家都愿获得桃杏那种顽强的生命力吧,我是这样向往着的!

土土洋洋,落叶归根,还是落实到土,落实到人民的感情上。无论用油彩,还是用水墨,工具虽异,追求却一以贯之,我数十年来在孤独中探索的只是人民的情意与情操。不管我有没有探索到矿藏,但毕竟留下了脚印!如我步入了迷途,也愿我的脚印给有力的拓路者们提供前车之鉴。

活跃的思路绝不等于艺术的成熟。

艺术是果,成熟得慢。转石不生苔,作者需要宁静。踏踏实实,不受名利**,忠于自我感受而甘于寂寞耕耘,才能修成人间正果。

在协和广场一角的奥朗吉博物馆底层,几幅巨幅睡莲就依照作者的遗志展开在四墙。全世界爱好美术的朋友们经过巴黎,都可进入莫奈的池塘去感受这位印象主义大师心脏的跳跃!莫奈在冷嘲热讽中奋斗了一生,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受到全世界美术界的崇敬,为法兰西争取了崇高的荣誉。在他的晚年,作为保守派堡垒的法兰西学院不得不承认他的艺术,让他坐第一把交椅,请他进法兰西学院去,但被他婉言谢绝了。

十一

艺术观察中有个核心之宝,是一把金钥匙:错觉。错觉之母是感觉,感觉之母呢?是感情。习作与创作之分野,往往始于错觉。

错觉,于文学创作,应是灵感,是紧随灵感而来的联想、提炼、想象、醇化、升华……

十二

我有一句屡遭批判而至死不改的宣言:“造型艺术不讲形式,那是不务正业。”形式美的基本因素包含着形、色与韵,我用东方的韵来吞西方的形与色,蛇吞象,有时候感到吞不进去,便改用水墨媒体。这就是我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大量作水墨彩,一把剪刀的两面锋刃,试裁新装,油画民族化与中国画的现代化,在我看来是同一实体的左右面貌。

十三

安徒生不是首相,议会大厦里当然没有他的肖像。他的肖像出现在书店里、商店里,出现在全世界,全世界都有《卖火柴的小女孩》。到哥本哈根的人们并不想去看议会大厦里历代首脑们的肖像,而大都愿渡海去寻安徒生那几间简陋的小屋。其实,旧居有什么可看呢?一样的平民或贫民生活,从曹雪芹、鲁迅、雨果、都德、莎士比亚、米勒、梵高等人的故居中,绝不会见到预示着将出现伟人的圣光;圣光也许是有的,那就是民间甘苦。我的友人看了安徒生故居后说,他早年学英文时,有两篇文章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卖火柴的小女孩》与都德的《最后一课》。显然,国家贫穷又不断遭侵略,便是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心理结构的基本因素。安徒生故居高悬着国旗,这是丹麦人的骄傲。如果遥远国度里,有孩子说不清丹麦的位置,只需启示他:就在安徒生家里。

十四

鲁迅先生说:“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掉,毫不可惜。”

马蒂斯说:“画面绝不存在可有可无的部分,凡不起积极作用,便必定起破坏作用。”他与鲁迅先生的体会真是完全一致。“删繁就简三秋树”,郑板桥的艺术也以洗练胜。

品味出丰富与繁琐、单纯与单调之区别的观众并不多,这是社会审美水平的标尺。

十五

……在永乐宫这样辉煌的巨幅壁画前,观众寥寥;而许多寺庙里匆匆赶塑起来的丑陋菩萨前却往往人潮拥挤,香烛不绝——毕竟求福的人多,审美的人少!

十六

水仙不接触土壤也开花,我却缺乏水仙的特质,失去土壤便空虚。

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别人欢度圣诞节,描绘圣诞节的欢乐,我想的却是端午节。耶稣与我有什么相干!虽然我也没有见过屈原,但他像父亲般令我日夜怀念……我不是一向崇拜梵高、高更及塞尚等画家吗?为什么他们都一一离开巴黎,或扎根于故乡,或扑向原始质朴的乡村、荒岛?我确乎体验到他们寻找自己灵魂的苦恼,以及他们道路的坎坷。我的苦闷被一句话点破了:“缺乏生活的源泉。”

十七

绘画这种世界语无法撒谎,作品中感情的真假、深浅是一目了然的。这不是比赛篮球,个儿高的未必是优胜者。留法三年公费读完了,苏弗尔皮教授问我,要不要他签字替我申请延长公费。我说不必了,因我决定回国了。他有些意外,似乎也有些惋惜。他说:“你是我班上最好的学生,最勤奋,进步很大,我讲的你都吸收了。但艺术是一种疯狂的感情事业,我无法教你……你确乎应回到自己的祖国去,从你们祖先的根基上去发展吧!”

十八

我住在农民家,每当我作了画拿回屋里,首先是房东大娘大嫂们看,如果她们看了觉得莫名其妙,她们会诚实又谦逊地说:“咱没文化,懂不了。”但我深深感到很不是滋味!有时她们说,高粱画得真像,真好。她们赞扬了,但我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因为我知道这画画得很糟,我不能只以“像”来欺蒙这些老实人。当我有几回觉得画画得不错,她们反应也强烈起来:“这多美啊!”在这最简单的“像”与“美”的评价中,我体会到了农民们朴素的审美力。文盲不一定是美盲,而不少人并非文盲,倒确确实实是美盲,而且还自以为代表了群众的审美与爱好。在华山脚下,有些妇女在卖自己缝制的布老虎,那翘起的尾巴尖上,还结扎着花朵似的彩线,很美。我正评议那尾巴的处理手法,她解释了:不一定很像,是看花花嘛,又不是看真老虎。

十九

许多很有希望的画家,出国了,不回来了,成了流浪的吉卜赛。就像桃树开花了已结了小果,却又移植到异国土地上,失掉了母体的营养,是否能成活、开花结果呢?石鲁如果到了美国不回来,就没有石鲁;鲁迅如果当年不从日本回来,也就没有鲁迅。

我这个苦瓜,只能结在苦藤上,只有黄土地的养料适合我生长。

二十

我爱人民,我的整个生命投进了这爱的漩涡,作品是连绵不绝的漩涡的凝固吧。我深信:今天的人民和明天的人民,永远欣赏烙印着真挚感情的作品,而不限于形式的具象或抽象。

二十一

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作者的作品虽有质量的差异,但明眼人都能在任何一件作品中触摸到作者心脏及脉搏的跳动。

二十二

鹿死于角,獐死于麝,我将死于画乎?

二十三

以往,中国的科学家只能到外国才获得诺贝尔奖,因为我们贫穷,设备落后的实验室难于培养科学尖子,利用人家的有利条件发扬了中国人的智慧,也从而促进、带动我们科学的发展。文学艺术的成长都不依赖设备完善的小小实验室,整个自然和社会才是她真真正正的实验室。我们的实验室里并不贫乏,这里具备成长最伟大的文艺家的条件。屈原、杜甫、曹雪芹够不够诺贝尔文学奖水平?我说胡话了,那时诺贝尔还没有诞生。诺贝尔诞生后,我们的民族不幸,遭到一系列的歧视与凌辱,我们的文学家和文艺作品不为人知,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公正的评价一定会到来的。这同步于我们的国家正走上兴旺的大道。

二十四

看画,大家能看,看那画里的形象,评头品足,画得“像”些,声名鹊起,于是竖起了名画家的偶像。然而对美的感受与识别,人们的水平千差万别,美盲确乎要比文盲多。耍普及和提高美育,任务何其艰巨。外国传教士郎世宁以西方写实手法的“肖似”来取悦皇帝,其实是蒙骗了无知的皇帝。郎世宁的努力对中西绘画的交流确也起了早期的垫脚石作用,但他无视关键性的审美功能,他不理解东方的审美情致,他只停留在西方审美的低层次上。也许他留下了有文物价值的画图,但他堵塞了中西绘画高层次的审美比较和交流。是彻悟东、西方艺术精髓的林风眠,在审美领域中致全力于结合双方的优点和特色,创造了丰富、新颖的审美境界。他是东方的,也是世界的。他的绘画语言无须翻译,他的作品无须注释,更不用文字的题跋。他在传统绘画中从事形式感的革新,鞠躬尽瘁。

(注:“皇帝”原为“西太后”,本卷根据作者意见改为“皇帝”。)

二十五

在法国留学期间,有一回在卢浮宫,遇到一位小学教师正在给孩子们讲希腊雕刻,她讲得很慢,吐字清晰,不仅讲史,更着重谈艺术,分析造型,深入浅出,很有水平。我一直跟着听,完全听懂了,很佩服这位青年女教师的艺术修养。比之自己的童年教育,我多么羡慕这些孩子啊!最近几年,美育终于开始被重视。我希望,若干年后,那些难看的用品,以及那些费了劲制造出来的丑工艺品将无人问津!

二十六

北京举办的亚运会洗刷了“东亚病夫”之耻辱,但亚运会与奥运会尚有差距,有人认为亚洲人的体质及食物结构等等处于劣势,不易与西方人较量。但不少世界冠军,不论是美籍或加拿大籍,其实都是黑人,是非洲人。如果处于劣势的尚可赶上去,则中国人的智慧决不处于劣势。我们盼望文学艺术的奥运会!我重复我对文学艺术的信心:中国的巨人只能在中国土地上成长,只有中国的巨人才能同外国的巨人较量。

二十七

画家最易制造伪作,我说伪作,非指假冒他人之作,而是说徒绘物象之外貌,并无感情投入,涂抹得毫无性灵,伪作艺术,比如文学作品的不知所云。应该承认画家是手艺人,同是手艺人,情意有浅深,品位有高低。技巧的高低须凭功力,而品味、品位是素质,这根本性的素质改造不易。有人夸夸其谈,一看其作品,真伪立见。唯有作品,最**裸地揭示了作者的灵魂。

二十八

美术美术,掌握“术”容易,创造“美”困难。

二十九

评画,我从远处看画面的造型性,看造型设计的效果;我走近画面抚摸作者心脏的跳动,探其心律。但请不要向我解释,我是聋子,我眼睛不瞎,只通绘画的语言。

三十

法国文化部授予我“法国文化艺术最高勋位”,巴黎市市长又授予我“巴黎市金勋章”,不少当年的老同窗从海内外来信祝贺,他们确认我当年从巴黎回国的选择是正确的,有胆识的。但半个世纪的旧事重提,仍触动我的心弦,因我当年只能做一次选择。至今步入暮年,仍无法对自己的艺术生涯做出结论,也许我以一生的实践提供人们一个做比较研究的例证,是功是过,任人评说。

三十一

我深信人民理解的到来,或早或迟。我无安泰之大力,但与安泰共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