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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巷子很深很暗。风很大。我将你放在门口,红漆大门下。把你裹得严严实实,用一条破棉袄。你连续地高烧不退。敲了好一会儿门,没人应。我大声喊,没良心的,我放在门口,走了。
我躲在不远的巷角,盯着你很久。依旧没人出来。你的哭声越来越厉害,然后逐渐沙哑。最后我冲过去,还是把你抱回来。真的不忍心。
养母在世时,偶尔讲起那些事,眼眶内泪水万千滴。她一概沉默。知道类似这种情景一定还有很多,已经无法用泪水计量。
后来,她上了大学,毕业,工作,结婚。
在照相馆里试婚纱的时候,她来了,俯身为她整理婚纱。她看见,如同霜草的头发上,有很多白发,似乎在展露一生的不如意和所有艰难。她的心第一次感到疼惜、发酸。
午后的咖啡馆,她坐在我对面。这些情景,如同一些保留过久的旧照片,底色已经发黄,但在她的眼里却仍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
她把新书签名后递给我,《无法想象》。随意地翻阅,看到里面的一个细节:那一天在梦里遇见她,走进那条小巷时,她正在门口摸索着整理一些旧家什。晚年的她得了白内障,视力直线下降。她听到声音警惕地叫,谁?我躲进门口的暗处说,嗨,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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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聚会完后,一起并肩行走在大街上。刚下过雨,路面洼处蓄满雨水。风有点大。车辆急速从身边飞过。迷离的灯影幢幢。她的大衣不时扇动他的腿,回忆也就如此起起落落。
时光如此迅疾,以至于来不及回忆和留念。七年前,一样的情景。那时的分手理智得没有争吵,如同两个下了舞台的演员,彼此善意地点头再见,各自回家。
认识出于偶然,一场迎新晚会。她的傣族舞跳得很好。他在台下拍照,那时他是校报编辑。自然她的许多微笑、动作和神态,都留在了相机里。
曾经以为彼此找到了失落的另一半。曾经想象如何把这一生走完。
走到拐弯处,她说,为什么没有后续?
他没有回答,低着头继续走。没有隐瞒,没有纷争。当发现爱如潮落,也就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一切显得平静。
送到她家楼下,他笑了笑,说,因为你不是我的想象。
她迈上台阶时,突然愣怔了一下,回头。
影院四周一片静默。主题曲慢慢响起,影像慢慢拉近,女主角脸上,慢慢呈现领悟的神情,然后淡淡地笑。多年郁积的心结,终被打开。
那时候真爱着。没有挣扎地顺从她的样子。在花开花落的街角,台上与台下相视的目光里,无垠的海边,月光下的操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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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地拍着你的两片屁股。那两片鼓鼓的肉,实实在在让我捧在手心里,它们是为我而生的,这新鲜而亲切的感觉,已然那么讨人喜欢。”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期待了太久,终于降临尘世。
她一个人躺在产房里,轻轻喘气,慵懒地想象那让人既震惊又平静、既幸福又新奇的一幕:我们有一个小女儿了,马克。这太令人激动了,奇迹竟然就这样发生了。快乐铺天盖地袭来,让她措手不及,让人难以去思去想。
突然,隔壁产房里,一个声音响起:啊,医生,她是弱智。瞬间恐惧与同情遍及全身。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产**,突然觉得冷。在砌满白色瓷砖的产房中,心里空****的,充满忧伤。如此忧伤。如此难以言说的厄运。从此将与众不同。深受伤害、孤立无援。
在《罗贝尔法语词典》里,“消失”一词的释义是“不见,不存在,死亡,亡故”。那个萦绕在她美好想象中的小女孩,消失了。更糟糕的是,一个她完全不要的婴儿代替了她的位置,它蜕变成一个令她脑海翻沸的词:先天智障。
哀悼与束缚。死亡与强迫。失去与责任。
法国作家卡特琳娜·谢纳的《有我,你别怕》中,诸如此类的细节,一次次令人内心剧痛至脆裂。
几年后,当彼此都长了年岁,当彼此接受各自的局限,当彼此找到合适的话语,可以诉说一切的事实时,她说,这一幕真相是我们爱的基石,是生活和未来的底座,比流沙般的谎言,比要相信你是“上帝的礼物”的矫揉造作更为稳固的基础。
因为,你不会是我的想象,但却有人愿意为之付出爱、包容与悲悯。这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