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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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一直喜欢海。这与他生长的环境有关。那个世界里白天皆是遍地青草、半村烟火。夜晚怪鸟喈喈而笑,野兽嗷嚎,山岗棱角历历,大风如泣如诉。

那时每当课堂上老师问,哪些词语可以用来形容海,他总第一个举手回答。“无边无垠”“湛蓝色”“汹涌澎湃”……早已背得烂熟的词汇,总能第一时间从脑海里闪现出来。

印象很深的一次,学《带你一起去看海》,是一篇自读课文。教科书上的自读课,老师教学采用的是问题解决法,就是设置几个问题,让学生在活页纸张上独自作答。记得那次有个同学举手问:浪花是什么颜色呢?老师说,像湖水的颜色,翠绿色的。

他就读的小学后山,有一个湖,是春游时候唯一的去处。老师会和他们一起打水仗,看湖面飞溅而起的水花,在阳光与绿树交映下,状如串串散开的翠绿珠子。

那一串水花,盛开在他童年简单的心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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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背着画板站在开往彼岸的轮船上时,了却了旧时的一个心愿。游轮穿过满眼浪花。他站在甲板上,拥着挤着,要抢在前头。

多少年了,他还记得临行前的那些细节。他说,人世间,每一个人都在受苦,每一个女人都在哭泣。

只是,他从没有想到,在这个沸沸扬扬的泪水飘零的世界背后,一直有一个人,因你的哭声而哭,因你的疼痛而痛。

当你奔走在自己的路途,转过身去,渐行渐远,她除了一路的目送,一路的牵挂,还会通过另一种方式跟随。

她说着揪心的话,抹着眼泪,祈祷着前途光明,一路平安,免于饥饿,免于孤单,免于灾难。一路祸害,都消逝在她的祝福里。

他迄今记得,她说了一句很深刻的话:孩子,好端端的,为啥去那么远?她希望他留在小城。当然她也希望他能走出去,离开贫瘠,远离破旧,与瘦土地和土墙告别。她的内心迷茫又矛盾,但也充满坚定。

一些年后,他终于走了,离开了那个有海的城。后来的后来,过了很多年,又回到了那个城。他说,这一次,他等着她也能来一次。他想让她看一眼,大片大片的浪花,百千华羽,从高处跌至低处,像碎云,像天堂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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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想象着,在海边作画,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境。

金色的沙滩上,静静地,一个人或几个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远处是翻飞的海鸥,悠悠船只,影影绰绰。还有更远处隐约迷离的山影。身旁是沙滩,槟榔树,搁浅的旧船只。然后,用手中的画笔、颜料、调色盘,以及感官和知觉,将它们表达在画布上,真真切切地,用自己的颜色去收复海。

那是他第一次坐在海边,一个人安静地作画。以前的想象,突然蹿进了他的脑门。人们在愿望实现的时候,很自然的反应就是想到以前。在意念中,他反复地比较,青草与沙滩,灌木丛与椰子树,大海与湖。然后目视热闹翻腾的浪花,他在心里对她说,他已经准备了许多的孤独与坚强。

倚靠在船舷上,迎风凭眺。他第二次坐上那艘游轮时,已经是十年后了。

还是那片海,温柔、深邃、真切。

二十岁的那些日子,在温暖如春的海边,他无数次地画下了礁石、灯塔与海浪。那些都已经成了故事。每一个图案,都是一朵浪花,也是一个故事。

在所有青葱的岁月里,收束成一串翠绿色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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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记得刚来时,每个黄昏都会来到这个海滩。那时候,无论有多少困顿和怅然,在一个一个的黄昏里,只要看见浪花,内心就会变得微笑满满。

许多困顿,会在一深一浅的脚印中,慢慢消减,慢慢融入,消失不见。

十年后,他再次选择那个有海的城。

她依然希望他能回去。只是这次她没有说出来,只有眼泪。她明白他的心思。她有过诺言,她默默地再次放手。

告别如同一场郑重的仪式。她为他向佛祖求得了一串檀香珠,翠绿色的。她说,戴在手腕上吧,它会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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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黄昏,下班后,他困了,想起了那片海。他带着疲倦开车几公里去了那个海边。那时候,正值冬天,沙滩冷寂无人,波涛汹涌,浪花朵朵如雪,钟声若有若无。

他从未有过地认真地凝视着那片海。他第一次深情地感受着,黄昏下每一朵浪花的颜色。他慢慢地想起了她,一个从没有见过大海的女人,在沉重的生活和儿女之间往返奔走,竟浑然不知,自己一夕之间,成了举步维艰的老年人。

他抬头向上,在一个转身之间,摘下了手上的檀香珠,解开结,然后一挥,把所有珠子交付给了海。

那个瞬间,他仿佛看见了童年的湖。然后他注视着翻滚的浪花。

是的,浪花的颜色,是翠绿色的。

涛声之外,心海之内,人世间所有的期待、愿望、平安与梦想,都融和于一颗珠子。他说,在你不经意的转身间,总会有人在神前,为你默默落泪。

从此以后,每当心有波澜时,一切都会遵从心的旨意:只要“心里有珠”,就能看见期许的浪花。

——因为佛说:

那会属于获得朴素、沉静、安详、温暖与包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