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时间如同一条河流,它只是路过 那些爱过我们的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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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传统建筑的大门,砖石结构,琉璃瓦顶,风格古朴厚重。大门两边用石头砌成了围墙,使里面自成一个世界。大门之外,是一条东西贯穿的马路。路的东边不远处有一座桥。那天是到了那座桥头,他让我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然后对我说,记得以后过了这座桥,再往前一直走,就可以看见学校的大门。之后我一直记得他的话。往后路过那座桥时,我常想起那个旧日的场景:夏季的烈日下,他扶着自行车走在前面,车座右边驮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有我的衣物、书、饭盒,还有一些方便面之类的食物。木箱子挺重,使得他为了维持自行车的平衡,须双手用力驾住车把。他步子缓慢,走走停停。一大清早,载着我,以及那个木箱子,颠簸几十里路,直至午时才到达那里……他性格刚烈,雷厉风行,却心思缜密。知道我未曾出过远门,生怕以后独自来时认不得方向,特意让我自己走一段路。这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守门人午休了,我和他在校门口等了很久。他把箱子从自行车后座上卸下,让我坐在上面。他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从兜里掏出已经湿透的手帕,用力拧了下,汗水从指缝里流出来。他用手帕擦干额上的汗水后,侧身对我说,我去买饭。

他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平时少有主动说话的时候。他的这种不苟言笑,使得我不时会根据他所表露的神情,去判断他的想法,或对我某些方面的看法。这使我的内心变得十分敏感,有时甚至心神不安,充满纠结。我在他的眼里,始终是个不太懂事、倔强、叛逆、不听话的孩子。午后的太阳猛烈。他从那个小店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盒饭。递给我后,他打开木箱取了一包方便面,然后坐回位置,背着我啃起来。我打开饭盒时,听见他一阵轻微的咳嗽。他回头瞟了我一眼。我的内心泛起一阵隐秘而艰涩的痛。然后别过脸,面无表情地流泪。那一刻,我浪**的少年生活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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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在梦里,我看见了自己走进那个依然存在的大门。沙土操场,篮球架,历经岁月浸染的“勤敬”校训,重新翻建的育贤大楼……楼道宽敞明朗,阳光正好,玉兰花繁盛。随后来到那个逼仄潮湿的小屋子,窗外射进来的明媚光线里,升腾着少许细微的灰尘颗粒。空气中旧书和物品的气味,木质窗外的窄巷,行人路过的脚步和谈笑的声音。仿佛是刚被清理出来的一个木箱,里面还残存着记忆,却已经空无一物。

走出小屋,门前的空地上,有两排长得极好的树木,左边是几间教室。门前绿树掩映,窗内书声琅琅,有人头攒动或起身来回的影子。春光明媚,映衬得室内空间格外优雅。心里不是没有向往,但却觉得了无兴趣,有一种格外排斥的心绪。转身进入小屋,继续未写完的文字。

不知道自己回去是否能够坚持,但是教室内的那个天地,肯定不是我的。无法参与,难以加入。这是一种自知之明。有一些类型的世界不是我的,我的兴趣不在那里。

梦里的那种透彻到骨头里的决然,仿佛回到十九岁的自己,十分果断。世事有时只能如此,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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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他走进我的小屋。那是我所期待的。他不是我的老师,因为他不曾教过我就读的那个班。这是我对老师最初的定位和理解。但我却把耗费半个月写出的稿子,交付给了他。这种毫不犹豫的动作,来自人心深处的信任知会,是一种力量。他辅导了许多人参加征文大赛。他对我几乎没有印象,但他欣然接纳,让我有点诧异,并因此感到惊喜。这种喜悦,与内心日渐增长的桀骜和颠簸,以及对课堂的了无兴趣,是一种解脱。我对身边的人说过,我以后会写书,因为我要让别人知道我的疼痛。别无选择的疼痛。黯淡无光的疼痛。

暮春的气候,在乡村还有点冷意。他习惯穿着圆领毛衫,外配深色便装,看起来得体斯文。这种穿着十分符合他的彬彬气质。他是属于很有精气神的那种年青教师,丰神俊朗,浑身散发着青春魅力。

他的眼神澄澈得耀眼,豁然明亮,能让人产生一种内心的安定感。这种感觉,现在看来,其实已经超乎师与生的关系。

他拿起桌上的文稿,很专注地阅读,每一个句子都会在他的大脑里反复琢磨。他对用词的严苛超乎我的想象,有时一个词语,能反复推敲个把小时。他会站在小屋的窗前,沉默,一直思索,然后共同讨论,并在别具一格的想象和完美中,一同完成任务。

这些短暂的没有停歇的过程和交集,最终使我明白人世情分的稀少和珍贵,知道有些期望最终可以实现。世界空阔,而我与他却相遇于一个小屋。

初夏的岛屿阳光明亮,海风飘过悠长的沙滩。世间的清朗风月,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在对它反视的瞬间,我看见了最初道路的深刻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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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以后,我离开了那个小屋,逃避高考,只身去了一座滨海小城。打工、画画,夜里看很多书,写一些文字。我记得离开那天我写了一封信。我在信里说,我希望走进那条自己热爱的路。我背着很多书,但丢下了那只木箱子,就像对这个尚未展开行程的世界说,我要出发。

这种感觉,现在看来,其实已经如同一场告别。

那段经历,使我对人与目标之间的关系,一直保持着某种信仰。在彼此之间,没有妥协,没有忍让,毫不退缩。因为内心有自己的愿望所在。于此而言,我是一个敏感而有自知之明的少年。这个少年,总是与世间的规则对峙,怀着一种冒险和激烈之心。

那段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情,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记忆已成过往,千帆过尽。

现在想起来,十九岁之前的生活,也许是一生中最为残酷而凄艳的岁月。青春像一段暗黑的火车隧道,呼啸着奔驰。后来,他托人把我找回去。那时我知道了离开前的那个征文,获得了全国特等奖。在那一刻,我看见了从前,也看见了未来,并因此格外小心翼翼,如同推开一扇幽闭暗黑的大门,门外阳光万里,道路两旁一路花开。

后来我与他去了北京,一起参加颁奖仪式,一起走过天安门广场,去了故宫、圆明园……在八达岭上,他对我讲述了他的故事。他说,人若看清和明白自己的方向,就要去承担它。即使心里有一种担忧,对这艰难漫长的道路,对选择与出发的担忧,也要承担它,去坚持自己的使命。相比于深刻的哲学,我更喜欢倾听平实、柔软、低回,没有阻隔与障碍的人类故事,他的许多话,给了我巨大的力量,让我看到了心海的澄明,岸的尽头。

后来走上了画画的路,然后继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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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以后,我早已离开了那个大门前有一条南北贯穿的马路的校园,走出那个古旧的大门。从小镇到城市,再到这个岛屿,一路不停地在城市里迁徙,寻找能够停靠的地方。我一边工作,空余时间写作,发稿。我的生活,日益丰实并充满幻想。但少年时,曾经跋山涉水而山高路远,也曾困守城市繁华不知何去何从。看过世间风景,走过灰暗道路。这些影像已随时间沉淀逐渐发黄。直到那一天,他又找到了我,这些微小的存在,在灰暗发蔫的记忆里,重新流转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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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收到一条信息。打开手机屏幕,一个“守望桃李”的名字申请添加。那一个瞬间,仿佛处在四周暗黑的影院里,观看大片开演前的序幕,许多黑白影像在眼前迅疾拉过。虽无声无息,却令人情绪激越,乐于接受这种交会方式。我们的话语并不多,简单的几句,但彼此聊得很愉快。他的言语依然诙谐可亲。

他说,抽空写段文字,母校六十周年华诞。

他是个极具情感的人。我想他回忆起我的时候,不仅仅是一个约稿的动作。他一定如我一样千般心境,像翻开一个存放多年的旧相册,密匝发黄的照片里,动作歪斜、稚嫩,不切实际。但摊开翻看,十分喜欢,心潮起伏。这是对时间里的事物的一种留恋。这样的留恋令人的情感深刻绵长,内心开放静谧。彼此之间像一见如故的挚友,并且心事亲密。

他说,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老师还真常想起你!

好久没有你的音信……你要常回来。他知道我不常回去。

那个已经走过了十几年的校园,早已历经岁月变迁。即便时光飞快流逝,但因人事和记忆的存在,而深受情感的牵引,徒增心内的记惦……在我内心,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信号,而激起最初相见的许多细节,如同春梦觉来,往事般般应。

十多年前,在孤寂无聊的小屋,与他相遇,看到窗外的晴空天际。

十多年后,我在这个岛上,在安静和喧嚣中行走,如同寂静而执意的旅人,有自己的目标所在。两边都不是终点。写作是生活的另一种方式,坚持了十年,属于时光里的大部分。这些年来,许多文字被人阅读或印制,在被知会的瞬间,于幽暗中发出微光,如同只有在夜色中才能被发觉的萤火。这是它的生命。它们是一叶扁舟,劈开海面前行,孤帆远影,水天一色处,注定没有回头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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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梦里,看见他扶着自行车,陪我走进那个大门。烈日照射他的弯背。他对我说,希望这里能让你安下心。然后帮我卸下木箱子,抬起它,弯着腰一步步走进校园……就这样从梦里醒来。走到深夜的阳台,看到岛屿夜空泛白,四周空气湿润,屋前院内有蓊郁的三角梅,墨绿的叶子在夜风中招摇。透过朦胧夜色,但见岛屿远处的海面渔火点点,如同青春的灯火。

然后想起白天与他的相会。人海茫茫,却是他把我送出了那个大门。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走过万水千山回望与告别,少年时光如同一行白鹭落影,跌落潮水汹涌的海面,消失不见。经历过诸多冷暖人世和多舛命运,已经不再需要倾心地付出去探索未来的路。迷茫已成过往。

而那些爱过我们的人,一直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