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回头,小心摔着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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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也就是五六岁光景,拥挤在传统的大宅院里。

同一个宗族的人家共享一个天井的光亮。一条窄小悠长的过道。一口井。春天的雨水慢吞吞地顺着长满青苔的屋檐滴落。雨势不大。梅雨季节常持续至暮春。

最欢喜的是下雨。雨天可以不用帮衬家里的农活,悠闲自在。母亲在一旁织毛线。我们在那条过道上玩认音游戏。就是每个人都假装一回瞎子,轮流站到前面去,其他人躲在过道后面的暗处。站到前面的人呢,根据背后发出的声音,判断那人是谁。

声音各异,有猫咪声、呼噜声、咳嗽声、口哨声等。通过模仿变了音质,模糊难辨。有些人躲在更远的角落,距离远,辨认起来更是困难。经常辨认很久,没一个对。

后来许多人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上去认音常会回头偷窥。这时候,在一旁织毛衣的母亲,就成了我们的裁判。她会不时抬头监视我们。我们藏在后面,常常听到她的声音:别回头。我们玩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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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过后,夏季来临。田地常常干旱,抢水成了夜晚乡村的活动。

母亲在做工的窑厂受了工伤,整个夏季全在医院。兄长们都到镇里读中学。父亲每天骑着单车到医院照顾母亲,早出晚归。我一下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烧饭、劈柴、挑水,照顾幼小的妹妹,读书写字,有时夜晚还要去田里抢水。

那年夏季长时间没有下雨,田地干裂,庄稼叶子大都发蔫了。父亲分身无术,看水的任务后来便落到我的身上,常要在田头看护至夜里才归来。

回家要经过一座小山。鹅卵石小径两旁灌木丛林密集,不远处有一片蓊郁的竹林。高高的竹影在斑驳夜色里晃动,像是身穿长褂的黑衣人。风吹过时会发出怪异的声音,那是大人传说中的“竹鬼”的声音。夜黑风高,形单影只,每次归来,都要迅疾而过,跑到尽头,再回头看一眼,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跟上来了。

某天夜里,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去,与刚回来的父亲撞个满怀。看到我脸色苍白,问了原因。父亲说,别怕,是风声。慢慢走,别回头。

此后,再走那条夜路,就慢慢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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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千里,回家的时间就少了。

每次回家,母亲都要迈着脚步来到路口迎接,神采飞扬。

每次回家,她都要像款待远方来客,各色菜肴,美轮美奂。

每次离开,她都是大包小包满满往手上推,然后送到路口,直到我的身影远去如豆。

冬至时,她久治不愈的腿疾又犯了,我回家看望她。

她叹息,今儿个是走不动了……话未说完,眼眶里晶莹的**在打转。那顿饭,只煮了青菜鸡蛋面汤。童年的味道,清鲜、可口、烫嘴,朴素如她胸前从未脱下的粗布围巾。

在家住了一宿,在她的屋内。从小时一同上山砍柴至入学的新毛衣,从离家上中学到考上大学,再到毕业后的城市游离,谈到深夜。她说,就像一个线团一样,滚落地上,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就见不着头了……然后在泪眼迷离中酣眠。

第二天要走时,她说,我是走不动了,然后转身进门去了。

跨过门口的小路,回头一看,她倚在大门边,目不转睛。

她说,别回头,小心摔着了。

没再回头,一直朝前走。那几分钟,我知道只要一回头,她的眼泪就会掉在我的心上。

那种方式,此后成了我与她之间一种无言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