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论基督教(1 / 1)

要对基督教估做一公正的判断,必须考虑到基督教之前是什么,基督教所取代的又是什么。

最初是希腊罗马的泛神论,这种泛神论被视为大众的形而上学,没有任何真正明显的教条,没有任何规范行为的法则,没有任何道德的倾向,也没有经典。因此根本不应称之为宗教,不如说是一种幻想,是诗人们从民间传说中拼凑而成的产品,大部分是自然势力的人格化表现。我们很难想象希腊罗马人怎么会重视这种幼稚的宗教。

然而,古代作家中却有许多记载表示他们确实重视这种宗教,尤其是马克斯穆斯在他的第一部作品中,特别有这种记载,西方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的著作中这种记载则更多。后来,哲学的进展让这种严肃的信仰消失了,这使基督教得以取代这种宗教,尽管这种宗教有着外来的助力。

基督教必须取代的第二个东西是犹太教,犹太教粗陋的教义在基督教中被升华了,也在无形中变得更趋近神学寓言。一般说来,基督教的确是属于寓言性质的,因为世俗所谓的寓言在宗教中很神秘。我们必须承认,无论在道德方面还是教义方面,基督教都远远优越于先前的两种宗教,从道德方面说,只有基督教(就东方人而言)宣扬和好、爱你的敌人、忍受苦难和否定意志。

不过一般大众不能直接把握真理,所以最好用美丽的寓言把这个传播给他们,这种寓言足以作为他们实际生活的指南以及使他们获得安慰和希望。可是,在这种寓言中加上一点点荒诞不经的东西是不可缺少的,这更表示它的寓言性质。如果你从实质上去了解基督教教义,你就会明白伏尔泰的诊断是对的。

可是相反,如果你从寓言中去了解基督教,那么基督教便是一种神圣的神话,是一种使人们获得真理的工具,如果没有这个工具,人们就根本无法接近这些真理。即使教会所谓的“在宗教教义方面,理性根本没有用,也是盲目的,因而应该排除”,从根本上看,也表示这些教条属于寓言因此不应以理性的标准来衡量它们,因为理性是从实质意义上来了解一切事物的。教义中荒诞不经的地方正是寓言和神话的表征,即使这里所讨论的例子也是源于《旧约》和《新约》两个相同教义联系在一起的需要。

这个伟大的寓言最初是在没有明确自觉的潜在真理暗中影响之下,通过对外在和偶然环境的解释才渐渐出现的,一直到最后,才由奥古斯丁完成。奥古斯丁深深理解这个寓言的意义,因此把它作为系统的整体,并补充了其中所缺少的东西。因此奥古斯丁的学说是完美的基督教教义,后来马丁·路德也采用这个看法,今天的新教徒是从实质意义上了解“启示”。因此他们把它限定于某一个人而认为最完美的基督教教义是原始基督教,可是马丁·路德却不这样看。

然而所有宗教的弱点仍然在于:它们决不敢承认本身是寓言。因此它们必须郑重地表现自己的教义在实质上是真实的。由于荒诞不经的东西是寓言的本质,所以这个弱点导致永久的欺骗以及对宗教大大的不利。其实,更坏的是,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它们根本不是真实的,因此就迅速消亡了。

这样说来,宗教最好是直接承认本身的寓言性质。只是困难在于如何让人们了解一件东西同时是真实的又是不真实的。但是由于我们发现所有宗教多少都是以这种方式形成的,所以我们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以内,荒诞是合乎人性的,其实还是人类生活中的一部分,并且要承认欺骗是宗教中不可避免的,其他许多方面也证明了这个事实。

基督教所谓上帝预定论和马丁·路德先驱者奥古斯丁所完成的上帝恩宠论,给我们提供上述所谓荒诞不经的地方源于《新约》《旧约》结合的一个证据和实例。根据奥古斯丁恩宠论的看法,有的人比别人处于更优越的地位,成为神恩的对象,这等于说,他是带着现成的特权来到这个世界的。

可是,这个学说令人不满意的地方以及荒诞不经之词完全源于《旧约》中的一个假设,即人是外在意志的创造物,外在意志从无中把人创造出来。但是我们想一想,真正道德上的优越实际上并非天赋的,在婆罗门教和佛教轮回说看来,问题便完全不同,他们的解释也更为合理了。根据轮回说的看法,一个人可能与生俱来的一切好处都是他从另一个世界和前生带来的,因此它们不是恩宠所赐,而是自己在另一世界所做行为的结果。

不过,在奥古斯丁这个教义之外,又加上一个更坏的教义,这个更坏的教义告诉我们,在大多数堕落因而注定永远受罚的人中,由于上帝预定论和恩宠论,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才被宣告无罪,最后得救,而其余的人则只能被动毁灭并永远在地狱中受苦。

从实质意义上去了解,这个教义让人很不舒适,因为这个教义不但惩罚过错,甚至惩罚仅仅缺乏信仰的人,惩罚一个20岁不到的人,要他们无目的地受苦,而且还说这种几乎普遍的受罚就是原罪的结果,因而也是人类最初堕落的必然结果。但是上帝最初造人时,没有把人造得比现在更好一点儿,他一定知道人类会堕落,然而却布下陷阱,他一定知道人类要掉进陷阱中,因为一切都是他创造的,没有事情可以瞒得住他。

那么,根据这个教义的意思,他从无中创造出脆弱而易于犯罪的人类以便使他们承受无穷的痛苦。最后还有一点,上帝禁止一切犯罪也宽恕一切犯罪,甚至要人类爱自己的敌人,可是他自己却没有这样做,他所做的正与此相反,因为当一切都成为过去而永远毁灭时,当世界末日来临时,那最后的惩罚,既不是存心改进人类,也不是存心吓阻人类不再犯罪,唯一的解释只是报复。

这样看起来,好像整个人类被创造出来只是为了永远受苦和受罚,虽然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除了极少数人因神的恩宠而免于如此厄运之外,其余的人都要永远受苦和受罚。此外上帝似乎是为魔鬼而创造这个世界的。这样看来,反倒不如他根本没有创造这个世界。

如果你从实质意义上了解教义,这就是发生于教义方面的情形。相反,如果从寓言意义上了解教义,所有这些都可以得到比较满意的解释。不过,我们早已说过,这个学说中荒诞不经的地方、让人觉得不愉快的地方,根本就是来自犹太一神教及其从无中创造以及随之而来的结果,只是对轮回说做不合理而令人反感的否定的结果,在某种范围内看,轮回说是很自然的道理,因此,所有各时代的人类都接受这种说法,只有犹太人例外。

6世纪时,教皇格列高利一世为了避免因否定轮回说而产生的巨大不利并减轻这个教义令人不愉快的性质,非常聪明地发展出一套涤罪的说法,并把这种学说正式摆进教会的教义中。从本质上看,这应该在奥利金的思想中已经出现过。于是,一种轮回说的代替品就被引入基督教中来,因为两者都构成一种净化过程。

基于同一目的又产生了一种所谓万物复原的说法,根据这个说法,即使是犯罪者也会在宇宙大喜剧的最后一幕完全恢复原状,恢复到性本善的状态。只是新教徒执着于《圣经》上的内容,不放弃所谓地狱中永远受罚的说法。这可能对他们有好处,但我们可以说,他们得到的安慰是自己并不真的相信它;当他们不顾及这个问题时,心里其实在想:它还不至于那样坏。

奥古斯丁所谓犯罪者多而得福者少的想法,也可以在婆罗门教和佛教中发现,不过,婆罗门教和佛教中的轮回说已经把这种想法中令人讨厌的地方除去了。的确,前者的最后救赎和后者的涅槃也是极少数人才能达到的。可是,这些少数人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经过特别挑选和具有特权的人,他们应得的赏罚是他们自己在前生中得到的,而他们也继续在今生保有它们。不过,其余的人也不全是被抛入永久的地狱中,他们被带到与自己行为相符的那种世界中。

因此,如果你问这些宗教的创立者那些不曾得救的人去了哪里,他们会告诉你:

“看看你自己的四周;这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这就是他们所成为的人,这就是他们的活动范围,这就是欲望、痛苦、生、老、病、死的世界。”

可是,相反,如果我们只从寓言意义上去了解奥古斯丁所说的永远被选者少受罚者多,并用哲学的意义去解释它,那就与下述事实一致,即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否定意志,因而从这个世界中救赎出来,正如佛教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达到涅槃一样。相反,这个教义具体化为永远受罚的现世生存,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这就是传下来给所有其余者的世界。这是一个很坏的地方,这是炼狱,是地狱。

只要我们想一想,有时候人给人的痛苦多么大,慢慢把别人折磨致死的痛苦怎么样,并且自问一下魔鬼是不是做得更厉害,就可以了解这种情形。那些固守生命意志不放的人,可能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但是,实际上,如果亚洲人问我“欧洲是什么”,那么我一定回答说:

欧洲是一块完全被前所未闻和无法相信的幻想所支配的大陆,这个幻想告诉我们,人的出生是他的绝对开端,他是从无中被创造出来的。

从根本上看,撇开两方面的神话不谈,佛陀的轮回和涅槃与奥古斯丁的两城说是一样的,奥古斯丁的两城说把这世界分为两个城,即世俗之城和上帝之城。

在基督教中,魔鬼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是尽善尽美、全知全能的上帝的平衡力量!如果不把魔鬼当作一切罪恶的来源,就无法了解充满世界的无法估计的罪恶到底从哪里来。由于理性主义派已经扬弃魔鬼的观念,所以由此而在另一方产生的不利之处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显。

这可能早已预料到,事实上也确为正统教会预料到。因为,当你从大厦中抽去一根柱子,不可能不危及其他柱子。这点也证实了别处所产生的看法,即耶和华乃祆教中善之神的化身,而撒旦则为祆教中恶之神的化身,善之神和恶之神是不能相离的。可是,善之神又是因陀罗的化身。

基督教有一特别不利之处,即它与其他宗教不同,不是纯粹的学说,而是历史,是一连串事件,是许多人的行动和遭遇以及一堆事实。构成基督教教条信仰的就是这种历史事实。

基督教的另一种基本错误是用不自然的方式把人类与人类所属的动物界分开,只认为人类才有价值,把其他动物看作“物”。这个错误是所谓“从无中创造”的结果,此后,在《圣经·创世记》第1章和第2章中,造物主把一切动物只看作物,根本没有善待动物,即使一个卖狗的人与自己的狗分手时也会有惜别之意,可是造物主却不善待动物,把动物完全交给人类,让人类来支配它们。在第2章中,造物主继续指定人类为动物命名,这又是动物完全依赖人类,根本没有任何权利的象征。

实际上,我们可以说,人是大地的魔鬼,而动物则是受苦的灵魂。这是伊甸园那一幕的结果。因为一般大众只能借助强力或宗教来控制,而在这里,基督教使我们羞居困境之中。我从可靠方面获知,当动物保护协会要求某位新教牧师讲道以反对虐待动物时,这位牧师回答说,尽管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可是他不能这样做,因为在他的宗教中找不到根据。这个人的确是诚实的,也是对的。

当我还在格丁根读书时,布鲁门巴哈非常严肃地给我们描述活体解剖的恐怖情形,并且告诉我们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不过活体解剖的机会不多,即使有,也是为了那些可以带来直接好处的重要实验。即使如此,也必须尽可能公开实行,以便使科学祭坛上的残忍牺牲尽可能得到最大的效用。

可是,今天却不同,每个小小的医学人员都以为自己有权在刑房(实验室)以最残忍的方式折磨动物以便确定某些问题的答案,其实这些答案早已写在书中了,只是他们无知也懒得去翻阅罢了。

我们要特别提到巴布拉在纽伦堡所做的令人憎恶的事:故意把两只老鼠饿死!后来又在“人类和脊椎动物大脑比较实验”中对大家描述这件事,好像他做得很对似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从事一项根本无益的实验,看看饥饿会不会在大脑的化学成分中产生明显的变化,这是为了科学吗?难道这些拿着手术刀的人根本没有想到自己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化学家吗?当你知道自己把无害的动物锁起来让它慢慢饿死,你会睡得安稳吗?你不会在半夜爬起来大叫吗?

显然,犹太人对自然的看法尤其是对动物的看法,现在应该在欧洲寿终正寝了。我们应该承认,永恒者不但存在于人类身上,也存在于所有动物身上,因此我们也要照顾和考虑动物。我们一定是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否则为什么不知道动物在本质上和我们有某些相似呢?人与动物不同的地方只在于偶然因素方面,即理智方面;而不在实体方面,即意志方面。

火车发明以后,为人类带来的最大益处,是免得千千万万可怜的驮马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