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所谓“现在”具有两方面:客观的一面和主观的一面。只有客观的一面才直觉到时间是它的形式,因而像逝水一样向前奔流。主观的一面则固定不动,因而永远是一样的。只有基于这一点,才能使我们对久远的过去产生活生生的回忆,同时,尽管我们知道自己存在很短暂,然而也使我们对自己产生了不朽感。

只要我们是活着的,就总是处在时间的中点绝不会处在时间的终点,从这一点我们可以推知,每个人内心都带有无穷时间的不动中点,让我们具有活下去的信心,而不再感到死亡恐惧的主要的就是这一点。

凡是通过自己的记忆力和想象力能明显地回想自己生命中久远过去的人,将比别人更能感觉到整个时间中许多当下的相同片刻。由于这种对当下片刻相同的感觉便把短暂的片刻理解为唯一持续存在的东西。

凡是以这种直觉方式来了解现在的企图,都来自我们内心因而来自于内而非来自于外,我们都无法怀疑自己内在生命的不可毁灭。我们应该说,当一个人死亡时,这个客观世界及其表现的媒介物即心智,对他来说,虽已失去,他的存在却不会受此影响。因为他的内心具有和外界一样的真实。

凡是不承认这一点的人,就不得不提出相反的看法:

“时间是一种完全客观而真实的东西,完全独立于‘我’。我只是偶然被投入时间之中,我占有时间中的一小部分,因此才获得瞬息的真实,就像现在不复存在的千千万万的别人在我之前所获得的一样,而我也将迅速化为虚无。可是在另一方面,时间则不同,时间是实在的东西,没有我,时间一样流逝。”

我想,这个看法的基本错误,只要明白地表示出来,就会成为显然的例子。

的确,这些话都是表示,生命可以看作一个梦,而死亡则可以看作从梦中觉醒。但是,我们应该记住,人格、个人是属于梦的那种朦胧意识的而非属于觉醒意识的,这就是个人会感到死亡是一种毁灭的原因。无论如何,从这个观点看,死亡不应被视为过渡到另一全新而自己不认识的状态,应该把死亡看作回到自己原来的状态,生命只是暂时离开这个状态而已。

的确,死亡时人的意识消亡了,但是,那一向产生意识的东西,却一点儿也没有消灭。因为意识主要基于心智,但心智又基于某种心理过程,这显然是大脑的作用,因而受神经和肌肉系统的共同作用所限制,说得更正确一点儿,受心脏所滋养、推动和不断刺激的大脑所限制,通过大脑巧妙而神奇的结构便产生客观世界的现象和人类的思想活动。

前面所说的大脑神奇巧妙的结构,只有生理学可以理解,解剖学是无法理解的,解剖学只能加以描述。我们不能离开某一具体的生命而想象特定的某个个别意识,就是说,我们不能离开某个具体生命而产生任何一种意识,因为作为整个意识先决条件的认识作用,必然是大脑作用——正确地说,因为大脑是心智的客体形式。现在,从生理学观点看,即从经验事实看,亦即从现象领域看,心智是一种次要的东西,是一种生活过程的结果,所以从心理学上看,它也是次要的,也是与意志对立的,而只有意志才是主要的和无所不在的原始因素。

所以,由于意识不直接附着于意志,只受心智所限制,而心智又受有机体所限制,所以毫无疑问地讲意识因死亡而消灭,就像因睡眠或任何昏厥或昏迷现象而消灭一样。但是不要泄气吧!因为这又算哪一种意识呢?即使意识在人类身上已达到顶点,然而,就人类与整个动物世界共同具有这种意识而言,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大脑意识,一种动物意识,一种受到更多束缚的动物的意识。

从起源和目的上看,这种意识只是便于动物获取所需。相反,另一方面,死亡使我们恢复的状态就是自己本来具有的状态,即存在的内在固有状态,这一状态的运动的原则表现于现已消灭的生命产生与维持中,这是一种物自体的状态,与现象世界是相反的。在这个最初状态中,像大脑认识力这种暂时的代替物,完全是多余的,这正是我们会失去它的缘故。

对我们来说,动物意识消失和现象世界不再存在是一回事,因为动物意识只是现象世界的媒介,也只有作为现象世界的媒介,它才是有用的。即使在这个最初状态中,我们也保持着这种动物的意识,其实我们应该像复原的跛者抛弃拐杖一样抛弃它。所以凡是惋惜将要失去这种只适于产生现象的大脑意识的人,可以和来自格陵兰的改变信仰者相比,当这些改变信仰者得知天国没有海豹时,就不愿进入天国。

再者,这里所说的一切都基于一种预设,即我们能够想象一种并非无意识而只是认知的状态,具有一切基本认识形态的表征,主客分开,分为能知与所知。但是,我们必须认为,这种能知与所知的形式只受我们的动物天性的限制,也是次要的和引申的,因此根本不是整个基本存在的最初原始状态,因此它的构成可能完全不同,然而并非是无意识的。就我们能够彻底深入其中而言,我们内在固有的实际生命只是意志,而在意志本身中丝毫没有认知作用。

如果死亡使我们失去心智,心智就转变为本来无认知作用的最初状态,不过这个最初状态不只是无意识状态,而且是一种提升到超乎形式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主客对立没有了,因为在这里认识的对象和认识者是分不开的,而一切认知的基本条件即主客对立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