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可怜的昆德拉什么也不相信了,他什么也不相信了。在他七十多岁之后,他和这个世界并没有和解,相反,距离进一步拉大了。如果昆德拉能够有足够的寿命,我想,总有一天他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二
《无知》这本书可以取许许多多的书名,本真一点可以叫《流亡》,史诗一点可以叫《大回归》,青春一点可以叫《布拉格的森林》,老气横秋一点可以叫《就这么活了一辈子》,时尚一点可以叫《天还没黑就分手》,**一点可以叫《革命,继续革命》,另类一点可以叫《我用幽把你默死》,下半身一点可以叫《把丈母娘睡了》,但是,昆德拉起了一个不着四六的名字:《无知》。
我看见了一个洞明世事的老人,在他听见命运之神敲门的时候,他拉开了他的大门,满腔的无奈与悲愤,他对命运之神大声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无知,是愤怒的方式,是悲悯的一声叹息,是不可调和的压抑性沉默。然而,绝不是“难得糊涂”。
三
我一直不那么喜欢昆德拉,作为一个小说家,他不那么感性。在十年以前,我曾经狂妄地说过,昆德拉缺少小说才华。
我不知道昆德拉是否缺少小说才华,小说的才华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在今天,我知道一点,如果我是昆德拉,我绝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性,要不然,作为一个逃亡者,我活不下去。我会死于自己的内心。
我原谅了我的狂妄,我为理解力的成长而感到释怀。
四
《无知》中有一个反复强调的细节,流亡归来的伊莱娜在捷克的一家纪念品商店里买了一件T恤,上面有一个结核病患者的脑袋,下面是一行英语:“Kafka was born in Prague”(卡夫卡生于布拉格)。这差不多是一则广告,捷克人想告诉世界什么?
卡夫卡当然不是阿Q,然而,当我看到“Kafka was born in Prague”的时候,我就觉得一个中国人在骄傲地说:“阿Q是我们中国的,是我们的人类文化遗产。”
五
所以,小说是从伊莱娜回归开始的,却是以伊莱娜的性伙伴离开捷克结束。这不是小说的逻辑,我把他看作命运的表情。回归,对一个流亡者来说,是双重的背离,因为你的生活已经经历了一场最为糟糕的外科手术:“把小腿截掉,把脚接在膝盖上”。这是怎样的大地?这是怎样的脚?
昆德拉说:“尤利西斯离家二十年,在这期间伊塔克人保留了很多有关他的记忆,不过对他没有丝毫的思念。而尤利西斯饱受思乡之苦,却几乎没有保留什么记忆。”
思念,还有记忆,这是生活里头两样极其重要的东西。在思念和记忆面前,逃亡者的生活只能是这样了。即使是少数,那也是生活。
六
在怀疑主义和理想主义之间,我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怀疑主义的这一边。怀疑,有无限的可能,它是自由的。理想主义总有些欺负人,在许多时候,它欺男霸女。在理想主义面前,我们耗干了我们自己,最后,我们会吃惊地发现,我们站在了我们的反面。我们这一代人不是流亡者,但是,我们的身上有流亡者的血脉。从这个意义上说,《无知》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更年轻,我们有更多的怀疑时间。
七
最后我特别想谈一谈《无知》的翻译。许钧的翻译真的很棒。关于翻译,你要是问我“信雅达”,我说不出什么来。但是,在读《无知》的时候,我有这样一种错觉,昆德拉的《无知》就是用汉语写的。这样的错觉让我舒服,很容易让我“进去”。作为一个不通外语的人,我以为,翻译得好不好,其实就是翻译家的汉语写作好不好。这个说法似乎有些偏执,但是,有一点是必须承认的,我们最后读到的只能是汉语,而不可能是别的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阅读许钧的译作,在不同的作家那里,我感受到了许钧的开阔,多样性,体验他者的能力,以及把握整体风格的底气。说到底,还是他的汉语过得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