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蒋玉菡偏虎头蛇尾 花袭人确有始有终(1 / 1)

原来是北静王府派人来,请宝玉、宝钗夫妇后日去府里看戏。那守门的见是北静王府来的人,怎敢阻拦?就是仇都尉也不敢拦。忠顺王知道后,也只得允行。那北静王府曾将戏班优伶借给贾府,到梨香院,先排了《相约》《相骂》两出,后又加排了几出,原是准备召进凤藻宫演给圣上看的,后来并无旨意下达,又撤回了北府。因听说是元妃娘娘为圣上点的《相约》《相骂》,那两出皆是《钗钏记》里的,北府戏班教习就越性将整部《钗钏记》排了出来,又因为元妃记得在戏里扮演丫头云香的小旦叫龄官,也就把北府里一个小旦改叫龄官,来扮云香。整本戏排好了,请北静王并王妃等观看,皆称妙极。北静王就择定一个吉日,广请各方人士,齐来观看,拟定的贵客,就有宝玉宝钗夫妇,故府里长史官派出袁太监到荣国府,且嘱咐他,王爷说了,一定要面交请帖,恳请荣国府那宝二爷并宝二奶奶届时赏光。

那袁太监进到二宝居处,躬身奉上请帖,转达北静王诚邀之意。宝玉跪下接过帖子,道:“浊玉十分感激,后日一定携拙荆前往,请回府先向殿下转致由衷谢忱!”不待宝玉交代,那边宝钗早准备下赏银,麝月捧着赏银盘子过来,宝玉起来亲将赏银付到袁太监手中。袁太监走后,此事顿时传遍全府。二宝到王夫人跟前细报详情,王夫人往观音像前献香,道:“观世音现千手千眼,那北静王就是他的化身,这下咱们有救了!”宝钗因问:“我如何装扮得体?”王夫人道:“知你一贯素淡,但此行非同小可,莫让王妃觉得你失礼,须华丽些才是。”宝钗道:“毕竟罪家媳妇,若太华丽,恐又有人说是藐视圣意,我须仔细斟酌。”二宝回到居处,宝钗就让麝月将装衣服的箱笼打开,在镜子前试了又换,换了又试,又将首饰等在妆台摆开,一一检视挑选,宝玉笑道:“我看不必去那北府了,你这里已开演全本《钗钏记》了!”宝钗忙到夜里,方定下后日的妆来。宝玉直催他早睡,他却说:“你虽一贯华丽,究竟也该再推敲推敲,看如何搭配更其得体!”那边麝月早将宝玉出行的衣物检出放妥,宝钗临睡前又一一过目,小作调整。

薛蝌那晚回家,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亦到观音像前上香祝祷,对薛蝌、宝琴道:“保住了宝玉,就保住了全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北静王就是宝玉的福星!”邢夫人也得知此事,自是欢喜。

那北静王邀二宝夫妇观戏,令忠顺王十分不悦。圣上固然十分倚重忠顺王,常将重要政事交他办理,但对那北静王,似又另予青眼。圣上从不交付北静王军政要事,也从不过问北静王府的那些交际谈会,一旦见到那年轻的王爷,当着诸人极表亲切以至溺爱。那北静王曾引得名伶琪官投奔,为争夺琪官忠顺、北静二王伤过和气。后来忠顺王从京东紫檀堡将藏匿的琪官寻获,带回府中,严加看管,只让那琪官为忠顺府演戏。本以为北静府没了琪官,戏班再难有起色,不曾想却排出了整本的《钗钏记》,且闻说圣上知道后也来了兴趣,指不定那天就唤进宫去,北府就又得一献媚取宠良机。北府大张旗鼓请客观戏,已属招摇,圣上未观,何能展演?更离奇的是竟然下帖子请贾宝玉夫妇,那可是罪家子媳,他们若没事人似的出去那王府观戏,受那王爷款待,我这奉旨查管荣国府的王爷威严何在?忠顺王气恼中欲将此事禀告圣上,已经提起笔来要写奏本,却又叹口气搁下了笔。细想起来,那圣上对贾家,一是尚未触动宁国府,一是对荣国府贾政留下偌大余地。那贾政的女儿贾元春,仍在凤藻宫中,仍是贤德妃啊!那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常靠泄漏宫中机密赚取贵族官员人等钱财,像忠顺王府,已不是一事一付,而是按季付银,若有特殊消息,还要另加银两,按此例行事的,也非止忠顺府一家,夏太监前些时就将那元妃又被圣上临幸时不虞流产之事泄出,既有此事,则那圣上对元妃一时冷淡,也难免的;但流产过的女子,有的恢复甚快,且更能魅惑,也仍可再孕,忠顺王自己,就有这样的姬妾,故一旦圣上对那元妃又热络起来,竟将贾府赦免,怕也难说。左思右想,拈断几根老须,忠顺王将桌子一拍,自言自语道:“不就是看出戏么!且让他们自在一时!”又拿出作为甄家罪产罚没的扇子来摆弄,他那里知道,竟全是那冷子兴雇人造出的赝品。

观戏那日,二宝打扮停当,只见皆于素净中见华贵、于斌媚中显端庄。麝月随他们穿过正院、仪门、月台,一路出得大门,所过之处,屋里的皆隔窗窥望,廊里院里的皆静立目送,忠顺府派来的与仇都尉手下的,皆不免对二宝刮目相看。不得不派一辆骡车,由李贵执鞭,供麝月服侍着宝钗乘坐,又不得不派一匹马,由锄药伺候宝玉骑上,跟随而去。那李贵乃宝玉奶妈李嬷嬷之子,李嬷嬷业已去世,李贵已是老仆,不动声色,只是赶车,那锄药却不免得意忘形,将多日来的闷气,在吆喝与挥鞭中一泄为快。按那宝玉最亲近的小厮,首数焙茗,又名茗烟,其次就是锄药。那焙茗早被宝玉放出,且亲自找到贾珍,求他将东府丫头卍儿放出,配与焙茗,那焙茗与卐儿离府婚配自去过活了;锄药一直留着,司往日焙茗之职。那忠顺王进府宣旨后,宝玉夫妇的丫头裁减至一个,宝玉的小厮,则全予撤销,划归忠顺府支派,那锄药等已被派去为忠顺府搬运东西,万没想到忽又调他来重操旧业,随宝二爷出门作客,真是又惊又喜。

到得北府,门口男仆高声传报:“荣国公嫡孙贾宝玉到!”只听一声声接续传入内庭,那长史官赶忙迎出,将二宝引至看戏的花厅。那花厅十分宽敞,前方是凸出的戏台,两旁及台前皆是排好的方桌方椅,更有二层上的厢坐,房柱及顶棚皆绘着紫藤花样,虽是白天,花厅里高悬大明羊角灯与八角宫灯,既一派雅致,又无比辉煌。入得花厅,袁太监趋前恭迎,将二宝及麝月引到戏台前方最偏东的桌位,二宝面对戏台坐太师椅,麝月坐在宝钗身后圆凳上,桌上铺着厚厚的青色桌布,配以牡丹花样的精绣饰垫,并早布上盛在细瓷盘中的干鲜果品,仆妇送上一壶香片热茶,麝月起身为二宝各斟上半杯。一时迎客声不断,渐渐坐满全厅。那北静王破陈腐旧套,凡伉俪均安排一桌就坐,不将他们按男宾堂客各引一方。宝钗细听细观,才知那天北静王将开国功臣八公之孙全请来了,他们都已婚配,其中六位皆袭着爵,座位按爵位高低从正中往两边安排,有的且带来子女一桌就坐。那贾珍系宁国公之重孙袭着三等威烈将军,北府也下了帖子,贾珍与尤氏带着银蝶来了,安排在西边;宝玉是荣国公之孙不消说了,另六位是镇国公之孙一等伯牛继宗、柳国公之孙一等子柳芳、齐国公之孙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之孙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之孙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之孙石光珠与贾宝玉一样系白衣男,座位在最西边。另有诸多王孙公子及夫人,也不及细数。宝玉见锦乡伯公子韩琦伉俪也来了,只是座位离的远,与贾珍尤氏一样,不得照面,更无从说话。

那贾雨村也应邀带着夫人娇杏来看戏,座位在楼上西厢。他知古扇事已被忠顺王知悉。那冷子兴被仇都尉寻获,忠顺王亲审,冷子兴承认自己去贾赦宅逼要古董债,邢夫人将那二十把古扇取出,昔日欠款一风吹,却坚称不知那些古扇来历。据此也无法给他定罪,忠顺王令他将古扇悉数交出,斥他市井无赖趁人之危骗取珍稀,责令打二十大板,撵了出去。冷子兴回到家中,与周氏计议,也顾不得周瑞夫妇了,将那真古扇并大包银子带上,家里托付原配与老仆照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连夜带杖伤藏匿到外地去了。贾雨村先只探得模糊消息,十分紧张,后来在有次宴饮中,那忠顺王自己到他面前,炫示一把麋鹿玉竹骨子的文徵明仕女画扇,称此系从荣府藏匿的甄家罪产中觅得,圣上已将那些甄家罪产悉数赏了自己,问贾雨村可是识货?雨村接到手中观看,道:“那文徵明传世画作多是山水,统共没几幅仕女人物,且此扇品相极佳,自是稀世珍奇!”忠顺王便对他奸笑,他亦呵呵呼应,二人心照不宣,忠顺王的意思是,扇子真实来历,我心知肚明,放你一马,须知感恩,若今后不识抬举,可吃不了兜着走!贾雨村也略示眼色,意思是,我之把柄固在你手,你之把柄,何尝不在我手,虽骆驼自比马大,那马惹怒了豁出去拼命,莫说骆驼,大象也须畏惧三分!又在端详之中,略感眼生,回家后细思,那扇上仕女衣褶飘带画法,似非文氏笔墨,仆人再报来冷子兴多日不在家中,遂拍案失笑,悟出定是冷子兴李代桃僵,作了手脚,便十分快意。这日他在楼上观戏,眼光心思全在戏台之外。望见那八公之孙,齐齐被北静王邀来,宁府贾珍且不论,那荣府分明已坏了事,却仍巴巴的请来二宝夫妇,这岂止是给荣府吃定心丸,也是作给大家看,那忠顺王府的人虽未请来,实在是不请之请,当着众皇亲国戚功臣高官,分明让那忠顺王、仇都尉等颜面无光,仗恃着圣上一贯对自己的宠爱,北静王此举分明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无异向诸众宣谕:圣上犹记开国功臣之勋,亦不致弃厌其后裔,虽偶会小示惩诫,到头来还是洪恩齐天、惠泽四海。八公之孙齐来观戏,果然比那台上戏文更引人瞩目。诸来宾窃议纷纷,有的更腹诽起来,怀疑那忠顺王究竟是否忠而顺,气焰能旺到几时?

那《钗钏记》一出出搬演下去,《相约》《相骂》两出果然生动诙谐,一时北府的龄官名声大振,那贾珍在台下喜笑颜开,心想那蔷儿椿龄不知匿在何处?其实再不必惊悚躲避,宫里要看龄官演这两出,自有此龄官献艺,且更比那椿龄年轻俏丽。

戏罢大开筵宴,宴罢那北静王竟亲到宝玉席前,二宝忙跪下谢恩。有侍女来称王妃召见宝二奶奶,宝钗由麝月搀着去了。那王妃见了宝钗免他下跪,宝钗低身请安毕,王妃便将他的手一把拉过,上下打谅,道:“气度不凡,装束养眼。”赐坐对谈,因与宝钗讨论装束等事。问:“你看我今日装扮如何?”宝钗先不敢直言,王妃笑道:“你恭敬莫若从命,实话道来我才喜欢。”宝钗因道:“这衣服搭配不消说高贵雅致,珠链玉佩手镯戒指等更华而不俗、宝孕光含,只是恕我直言,头上步摇,那些坠件未免大了些,古乐府咏美女罗敷,道‘头上倭坠髻,耳中明月珠’;又有那汉初辛延年的《羽林郎》有句曰:‘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都说的是发髻形状须与饰物搭配得当,尤须虚实、掩映恰到好处,殿下倘换一个流苏含蓄些的,不将他人眼光夺到那里,只令那步摇衬托出颜面容光,则真如仙人下凡矣!”那王妃听了叹服,十分高兴,命侍女取出许多赏赐褒奖,又问宝钗有何需求尽管道出,宝钗便求北静王为宝玉谋为国子监的生员,王妃道:“这是正事。你想的对,我得便就跟王爷说,想来绝无妨碍。”那北静王则又带宝玉到花园中闲步,口中只字不提荣府被查封事,也不问贾赦、贾政,只与宝玉赏那秋景,到花园西边,只见小丘上新造好一个仿苏州沧浪亭的石亭,翘角如翼,小丘下一侧是一排银杏树,一侧是十多株桧柏,北静王道:“你看这秋日,银杏灿烂如金,到入冬,桧柏上或生树凇,或覆白雪,则又是银裹世界,秋金冬银,何等有趣!我已请府中相公并海上名士,为此亭命名,并拟一副对联,他们却总不脱金银富贵窠臼,有道‘金银代谢’的,有拟‘富贵连绵’的,总觉俗套村气,还是请宝兄弟赐下题额对联为好!”宝玉自家族接连出些丧败事后,早无诗词韵语之思,一闻此言,不禁惶恐,但北静王在跟前笑等,周遭又围着偌多陪客侍从,也不容思索,便随口吟出一联道:

等闲识得秋神靥

依旧觑透缟仙魂

语音方落,众人閧然称妙,北静王亦颔首,笑问:“那匾额呢?”宝玉道:“或就叫作‘续情亭’。”北静王又问:“何解?”宝玉道:“秋呈金色,冬现银相,金银之色,到头皆空,人之赏此美景,贵在真情,真情相续,则超色超空,得大自在,获大欢喜,故曰‘续情亭’。”北静王听了大喜,命就按宝玉所拟挂匾錾联,还要请宝玉亲书匾联,宝玉坚辞道:“献丑题额设联,已属冒昧,岂敢再玷贵园,还祈王爷另请高明。”当日亦有书法大家去观戏,北静王也就不勉强宝玉,另请高手题写。

自北府回至荣府,已是掌灯时分。自忠顺王来宣旨后,荣府白天人皆噤声,入夜灯火昏暗,那晚却灯火灿然,笑语声直延续到第二日白天。邢王二夫人听二宝详述当日情况,皆问:“王爷可问到过老爷们?有否慰语?”宝玉摇头,宝钗道:“这叫作‘尽在不言中’。谁是傻子?倘若北王不能揣摩圣意,岂能如此行事?唯愿老爷们认真反省,修本表忠,圣上必能缓颊,府里恢复如昔,大家戒惕谨慎,好生过活。”二夫人皆双手合十,道:“必应如此,阿弥陀佛!”那贾珍、尤氏夫妇又大摇大摆从东府过来,给二位太太请安毕,贾珍又提出分别会见赦、政二位老爷,一是作为晚辈理应请安,二是作为族长有族务洽商,那仇都尉也未往忠顺王处申报,就应允了,他想忠顺王这棵大树下固然颇能乘凉,又何必守着一棵树吊死,忠顺王已年届七十,骨头皆锈了,那北静王却只大宝玉几岁,玉树正旺前途无量,既然北静王有这般动静,圣上也就未必会再把荣国府怎么样,现在予人方便,以后自己也就方便。那贾珍就果真分别见了赦、政二位伯父。贾赦忧心的是古扇事,贾珍告诉他那贾雨村仍若无其事,忠顺、北静两边的棋局上都作了活眼,安慰他且莫自惊自吓。贾政道已写成奏折求忠顺王递达圣上,当然不能告知贾珍那折中内容,只道听候圣裁。他在那折中一就藏匿甄家罪产事认罪,道那时母亲尚在,甄家系老姻亲,以为接收一些箱笼暂存是尽孝,如今深为懊悔,此事再不能以忠孝实难两全推诿,应忠先孝后,更不惜为忠而大义背亲。二就姽婳将军诗详述愚衷,道曾在金陵谒太上皇“治隆唐宋”碑,深为震撼,命儿孙吟诗意在揭前朝只剩女兵之弊,以为今日文臣武将男子汉大丈夫借镜。贾珍与赦、政二叔商量了私塾祖坟管理诸事。见完赦、政二叔,贾珍又去贾琏院中,见贾琏愁眉不展,道忠顺王、仇都尉带来的人马吃用也从府里官中出,如今库银已尽,庄上过些时送来的地租想必要被查扣,自己只被吆来喝去,派来的人只管伸手要钱、大把花钱,更别说公然在你眼皮子底下装入私囊,他这里从老太太那里分到的余资,已经垫进去十之七八,少不得要跟两位夫人和宝兄弟两口子那里讨出些老太太余资,甚或他们自存的值钱东西,变卖了来应付日常伙食应用。平儿一旁补道:“太太宝二爷的月银早发不出,别的各位更没盼头。即如各处的胭脂、牙盐、胰子球等也供不上了,那贾菖、贾菱也不为本府配药,归到忠顺王府药房去了,这边的人生不得病,你看二奶奶这些天咳嗽得偌般厉害,何尝有对症药吃?更别说请太医来了。”贾珍因问:“那个二奶奶?你并未咳嗽。”平儿道:“咳,如今府里到了这般地步,还讲究什么名分地位,我说的是谁,你自然清楚。”那贾琏就直呼王熙凤名字,那凤姐捧着茶出来献给贾珍,黄焦焦一张脸,咳嗽不止。贾琏道:“与其如此,倒不如干脆抄了家,听候发落的痛快,起码吃碗不操心的冷饭。”贾珍道:“我那边也无法来填补你们这边的亏空,何况由忠顺王、仇都尉的人来支派,更是无底洞了!”贾琏道:“听说北静王倒真给咱们提气。元妃娘娘也还在宫里。唯愿他们能里外里的感动圣上,让咱们回黄转绿。”贾珍便道:“坐以待毙,苦等恩典,都莫如拜真佛、勇作为。我也不多说。且看以后罢,若今秋不能分明,来春必见结果了。”贾珍说完匆匆离去。

勘勘又是一月光景。那忠顺王府也排出整本大戏《牡丹亭》,安排琪官一人分饰两角,前饰杜丽娘,《游园》《惊梦》等出中展现闺中女儿的万般旖旎,后饰柳梦梅,《拾画》《叫画》等出中将才子的风流倜傥挥洒得淋漓尽致。也广下请帖,以共襄盛事,谋取口碑,亦盼能通过夏太监说动圣上召唤进宫,大悦龙颜,更邀信宠。北静王所请的,忠顺王大多不请,却又偏请北静王并王妃光临。那北静王欣然应邀前往。

那北静王夫妇到得忠顺王府,先去给忠顺王太妃请安。那王太妃年近九十,虽耳聋目眇,心智却仍清健,忆起两府老辈的交往,尚能说出些礼尚往来的趣事。他在佛堂接待北静王并王妃,倚在观音像旁的榻上,给他捶腿的,北静王只觉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后来才想起乃是原宝玉的丫头叫袭人的,宝玉以往去北府虽多是带小厮,也曾偶尔带过丫头,袭人跟去过两回,故北静王留有印象。那袭人被强带到忠顺王府时,世子就想据为己有,那忠顺王是老色鬼,形如兀鹫,一把枯骨,对女色却极挑剔,目击袭人,只觉姿色平平,本拟交给那世子去消受,却不曾想小妾艳荷跑来吵闹,说是大奶奶傅秋芳说了,老太太身边一个大丫头病死了,须补一个,要把他身边一个得力的丫头派去伺候老太太,这分明是嫉妒他得宠于王爷,给他穿小鞋,如今既来了这个袭人,就该派去补那个缺,给老太太使唤,也免的他受损失。那艳荷一边吵闹,一边就扭股糖般在王爷身上摩擦,把那王爷弄的麻酥酥的,遂立刻下令将袭人拨给老太太使唤,先带去见王妃傅秋芳。其实艳荷这一着,倒并非真舍不得他那丫头,实在是他暗中与那世子有着一腿,不愿世子得着袭人冷淡了他。傅秋芳见到袭人,知他空手而来,遂命两个婆子赶紧去荣国府把他装衣服头面的箱笼取来。那袭人知是派他服侍王太妃,松下一口气,本有服侍那边贾母的经验,且这太妃已难走动事情并不多,心想自己既然舍去声名移府换主,为的是不惹怒王爷保住宝玉那怕是只得一时的太平,这样的下场已不算太坏,去了太妃那里,遂尽心尽力的服侍起来,只一天下来,太妃便称赞不已,一刻不让离开。

那天忠顺王府也是在花厅里开锣演戏。那花厅大小与北静王府不相上下,只是装点全以艳红翠绿为主,正戏开演前又跳加官,真是贵客满堂、热闹非凡。

那天琪官知北静王应邀来观,心旌翻飘。他后悔那年从忠顺王府投奔北静王府后,因忠顺王誓将他索回,他闻听后怕事情闹大了令北静王难堪,就不辞而别,自己躲往东郊二十里外紫檀堡去了,谁知又牵连到荣国府贾宝玉,到头来还是让忠顺王逮着押往这府里囚着了。设若那时就坚决留在北府,不怕那忠顺王跟北静王对上阵,那北静王是一定不会将自己交出去的,那忠顺王终究又能怎样?往事不堪回首!在这忠顺王府里,犹如金丝笼里的鸟儿,飞不出去不说,你的鸣啭,那王爷世子等根本欣赏不来,只要你演些场面华丽热闹的应景戏,这回的排演《牡丹亭》,若不是为跟北府的《钗钏记》打擂台,也是弄不成的。全忠顺府,也就是那扶正的王妃傅秋芳,略微能懂得点什么叫作好戏,那回难得点了《翡翠园》里的一出,从他那婉转唱腔里听出些民间疾苦,眼里现出些泪光,才让他多少有获知音之感。

那天正戏开场,琪官的杜丽娘甫出,全场惊艳,彩声不绝,到《游园》一出唱《皂罗袍》一曲,只“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两句,便酥倒台下一片。那琪官早知北静王来,登台后一瞥见北静王坐在正中,对着台口,便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化作那杜丽娘,将一个旷世美女那惊世骇俗九曲百折的凄艳故事活现出来,虽将台下迷倒一片,他却只为北静王一人献演,那北静王久未观赏琪官那出神入化的绝技,看他身段,听他唱腔,微摆头颅,手叩桌面,心随腔动,如醉如痴,台上台下,两心相印,知音二字,已难形容。

那忠顺王特请北静王来,意在令圣上知悉,他对圣上格外忠贞。圣上那时一再宣谕:亲亲睦族,天下为安。忠顺王虽为圣上重用,却多有与他王不和的名声,忠顺、北静二府为争夺琪官伤和气之事,只怕圣上早已耳闻,如今他请来北静王人府观戏,既博得睦族美誉,又并未失掉琪官,岂非一着妙棋?那《牡丹亭》搬演过半,北静王妃感觉身体不适,北静王伉俪情深,遂向忠顺王告罪,与王妃一同早退回府。那忠顺王只得亲自送客,连称遗憾。消息传到后台,正改扮柳梦梅的琪官大惊失色。那杜丽娘于他只是反串,柳梦梅才系他本色之角,在接下来的《拾画》《叫画》中,他将另展一种歌喉,另有一番作派,令北静王观赏一个活脱脱的风流才子,却不曾想北静王并王妃突然离去!锣鼓声起,催他上场,那琪官心烦意乱,勉强上台,张口忘词,身段潦草,敷衍塞责,台下观者纷纷议论,这真的还是琪官么?忠顺王并世子等虽不懂戏,也觉不堪,到最后各出,琪官干脆再不上场,由戏班别的伶人替代他,凑凑合合把全剧收煞,一时台下哗然,倒好声起,令忠顺王万分气恼,遂亲自去往后台,责令琪官跪下,问他为何胆敢如此?是否只愿为那北王唱戏,人在曹营心在汉?琪官辩称是半场后吃了世子赐的蜜汁八宝糕后,改妆时忽觉头眩身重,上台后嗓音倒仓,因之虎头蛇尾。那忠顺王踢他一脚,他顺势一倒,所幸未伤。忠顺王又令去点心房严查,又疑那北静王妃也是吃了蜜汁八宝糕方觉不适的。乱哄哄将客人送完,回房更衣,那傅秋芳劝慰他道:“什么大事,也值王爷动气。我看那北静王看得实在惬意。此次堂会原为他开,他开心离去,就算功德圆满,别的人如何说,只当麻雀叽喳。”又让丫头参汤伺候,待王爷呷过参汤,又道,“听说王爷踢了那蒋玉菡。此风不可开。就譬如咱们这多宝格上的描金粉彩双鱼瓶,看着不顺眼了,且取下搁到柜里就是,那有将其棒打的道理,一旦又想看了,却如何弥补?再说,那蒋玉菡要养的长久,也须赏他一个媳妇才是,你成日里看他装神弄鬼,一会儿男一会儿女的,就忘了他本是一成年男子,男大当婚,岂有作一辈子光棍优伶的道理?”忠顺王道:“你就随便挑个丫头赏他便是。”傅秋芳道:“人家认认真真给咱们唱戏,咱们怎能随随便便配他一个女子?我且注意着罢。”

秋老虎过后,天气骤然转冷。那日老太妃要吃龟苓膏,艳荷跑去,贴在老太妃耳边高声请安,恰好袭人出去小解,老太妃催喂龟苓膏,艳荷那管冷热,拿桌上一方帕子,托起碗盏,就舀了一勺喂到老太妃嘴里,没曾想那龟苓膏尚未凉好,当即把老太妃烫的七佛出世,吐又吐不出来,咽下去如火龙过喉,艳荷看大事不好,一溜烟跑了,袭人回来,即刻赶过去收拾残局,那老太妃只抓住他手不放,咳嗽一阵,吐出些乌黑的东西,就尖声呼叫,又打袭人耳光,先打不准,袭人就递过脸去让他打,佛堂外丫头们进去一见,有的忙帮着收拾,有的去报与王妃,那傅秋芳赶过去,袭人解释,那老太妃也听不见,只抓着托碗盏的手帕在鼻子底下闻,那帕子上有袭人体味,老太妃闻惯了的,乃厉声道:“原来你素日全是迷糊我,逮着机会就这么算计我!立刻撵出去!”傅秋芳且应着,亲自为老太妃换干净衣服,又喂他温蜂蜜水。傅秋芳留下自己的大丫头充袭人之职,把袭人带回自己那里,袭人只默默流泪。傅秋芳因道:“此事我也不跟王爷说了。只是拿你怎么办?我深知,你移府换主舍去声名,一张好席子成了一张破席子,全为的是报答、保全那贾宝玉。你那宝二爷我虽没见过,却与见过无异。他的故事听的多了。为他舍身,值得。只是你怕是永难回到他身边了。这里的世子,一直想把你收了。想必你是不愿意的。我的意思,是把你许给府养的伶人蒋玉菡。倘把你配给一般恶俗的伶人,那可真把你糟蹋了。只是这蒋玉菡与一般优伶不同,按心性品质,原与那宝二爷是一路的。你细想想,若愿意,这件事王爷必听我的,我就安排,把你们的喜事办了。你若有别的主意,可以跟我说,只是我再跟王爷去说,他是点头还是跺脚,甚或迁怒于那贾宝玉,我心里可没底。”袭人想了想,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法子可取,就答应了。傅秋芳跟王爷说了,王爷应允。那世子又觅到新欢,也不过问。于是傅秋芳就操办了蒋玉菡、花袭人的婚事,虽然就在一个府里,也动用了花轿执事,吹吹打打,体体面面把新人送入了洞房。那洞房就在府里花园边上一处轩馆。傅秋芳陪送了两箱衣服。袭人自己的箱笼合并过去,袭人整理自己箱笼,从箱底取出了那条血红点子的汗巾子,拿在手里发愣,那蒋玉菡凑拢细打谅,认出分明是那次现解下来赠给宝玉的,就又去取出一直保存着的宝玉的松花绿汗巾子并玉块扇坠,放作一处,二人方悟,他们的姻缘乃冥冥中自有天定。

那荣国府里的人,皆在苦熬。北静王请二宝看戏引出的欢喜并盼头,随着日月穿梭淡了下来,贾政递上的折子圣上并无批复,忠顺王派去的人马也不知今后究竟是怎么个局面,有的愈加作威作福、贪污无度,有的却欲留后路,尚能善待贾府诸人,因之随着值班人等的善恶交替,府里各处的饭食用品供应也就时好时坏时足时缺。那邢、王二夫人平日饭量就小,王夫人更早茹素,伙食上尚能忍耐。那贾环不只是常吃不好更吃不饱,有次就用那价逾千两银子的祖传古玩翡翠丝瓜,去跟仇都尉部下换了个酱猪肘吃。贾琏那边也设法用些东西换取伙食改善。二宝处虽麝月想了许多办法,仍难保证菜饭质量。忽一日忠顺王那边派来的门禁副管,带来一个婆子,送来一提盒与荣府昔日供应不相上下的饭菜,因道:“以后每日伙食,就都由他专供。我原在忠顺府戏班当副管,与那蒋玉菡极好,现他娶了花袭人,夫妻琴瑟相谐,那花袭人道,知你们现在生活多不如意,别的尚且不说,只每日饭食,一再糟糕下去如何了得?先应保证你们并麝月的日常食用。蒋玉菡极表赞同,二人就托付给我,放这送饭的进来,从今日起每日供应你们,也不要谢我,老实说,他们除了掏这些饭食的银子,也按时给我报酬,我饶作了积德的事情,也能获利,何乐而不为?你们也不必担心惹出事端,目下我还是有权柄的,就是忠顺王、仇都尉知道,怕也难得管这等区区小事,况你们又非有罪的,那北静王尚且优待你们,吃好些也是应当的。”宝钗听了道:“替我们转达谢意罢。”宝玉道:“我们原来那份,就给环儿、琮儿、嫣红他们罢。”麝月叹道:“袭人姐姐那天走后,背地里多有说他闲话的,道他有始无终,假惺惺,这不,他还惦记着二爷,连我也得了好处,可见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后二宝处饮食一如以往,袭人又托那婆子不时送来种种上好的日用什物。

那日已人初冬,阵风送过来隐约的爆竹声。宝钗琢磨,似从大观园那边传过来,正思忖,麝月报道:“珠大奶奶看望咱们来了!”不知何意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