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蒸汽咖啡机再一次发出了清晰的滴答声,微波炉的数字时钟规律闪烁着,显示出当前时刻:06:32。贺致远与昨天一样靠在流理台旁,听那个比朝阳还要温暖的青年告诉他关于布布的qíng况。
布布给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讲了花栗鼠的故事,得到了一沓小红花贴纸。
布布对路边的涂鸦充满兴趣,正确辨认出了长方形和三角形。
布布胃口很好,晚饭吃了一碗牛ròu丼,还不挑食,把胡萝卜和西兰花也吃光了。
布布听故事的时候非常专心,很少走神,提问时会先举小手,还会活灵活现地模仿长颈鹿跳舞。
……
贺致远心qíng不错。
他不在的时候,布布依然过得很好,即使被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照顾,也像在他面前一样大方又乖巧,从不给人添麻烦。谁养着都轻松,谁看着都喜欢。
有一个如此懂事的孩子,实在是值得庆幸的。
但就在他这么以为的时候,颂然支吾了一下,说:“贺爸爸,除了这些,我还有几句别的话想讲,您听了千万不要不高兴。”
贺致远转动小银勺,语气如常:“不会,你讲吧。”
颂然悄悄用余光瞄了一眼布布,见他在专心画画,没注意到自己,就低声说:“贺爸爸,布布他……其实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乖。这两天他在我身边,一直表现得很黏人,也很爱撒娇,像只没断奶的小猫咪,偶尔还会闹脾气使xing子。他真的淘气起来,我也有点儿吃不消的。”
“是么?”贺致远眉头一皱,搅拌咖啡的动作停住了,“他从前不这样的,大概是你脾气太好,不懂拒绝。你把手机给他,我叮嘱他两句……”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您别误会啊!”颂然赶忙纠正,“我是说,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成天折腾才是对的,折腾是他们的天xing,像布布那样什么都乖乖的,反而才有点……不太正常。”
贺致远没明白:“不正常?早一点懂事,哪里不正常?”
“嗯……”
颂然噎住,接着就摇了摇头。
这位迟钝又不开窍的父亲,一点儿也不明白孩子的玲珑心,该怎么办才好呢?看来是时候轮到颂然哥哥出马,认真与他谈一谈了。
“您等一等,我去房间里和您说话。”
颂然飞快冲gān净双手,把小馄饨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一路小跑奔进了卧室,反手带上房门,蹦上g,两只脚一阵乱蹬,踢掉了拖鞋。
他盘腿坐好,习惯xing地抓过一只枕头塞进怀里拢了拢:“贺先生,我跟您说,越幸福的宝宝,其实懂事得越晚。布布只有四岁,家境又那么优渥,根本没有必要赶着长大。他应该快快乐乐地成天闹腾,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以后岁数到了,自然而然会懂事起来的。”
“我不否认你的观点。”贺致远平静地说,“但布布的早熟是天xing使然,而不是因为你所说的----不幸福。”
颂然感到这对父子的误会有些棘手,因而焦急起来:“贺爸爸,如果天xing使然,布布就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另一副样子了。我给您举个例子吧,您知道天底下最乖的孩子在哪儿吗?在孤儿院里。孤儿院的孩子是不会撒娇不会闹的,因为笑也好,哭也好,摔跤也好,生病也好,没有人会把他们放在心上,所以慢慢的,他们就不撒娇了,看上去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听话,可在他们心里面,其实比谁都更想撒娇。”
银勺落入瓷杯,溅出了几滴深褐色的咖啡。
孤儿院。
习得xing无助。
颂然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将他的布布和孤儿院的孩子相提并论,即便是出于善意,潜台词里对于他忽视孩子的指责……也严重越界了。
在与颂然的对话中,贺致远第一次露出了微愠的神色。
而颂然毫无觉察,还在一厢qíng愿地念叨:“昨天晚上,您让布布一个人回家睡觉,他很乖,当面答应了您,可您不知道,他刚走到家门口就哭了,是我给哄回来的。贺先生,您看,布布不是真的想回家,他想留在我这儿,但为了给您留个好印象,他只能说违心的话。”
“颂然,请你不要……”
“贺先生,您家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机器人吧?”颂然说,“我听布布讲过,小q是您最好的作品,又能防盗又能监控,特别厉害,可它再厉害,也没法代替您啊。您才是孩子的爸爸,布布最需要的不是保姆,也不是小q,而是您,拿小q充数是不可以的。我这样讲,您……能明白吗?”
贺致远沉默了片刻,突然捏起银勺,用力扔进了水槽里。
他抄起咖啡走向客厅,打开手机的免提模式,屏幕朝下按在茶几表面,手指向前一推,手机滑向了茶几另一侧,险险地停在边缘。
他坐进沙发,打开笔记本开始办公。
“贺……贺先生?您还在听吗?”
因为距离变远了,颂然的声音有些模糊。
贺致远:“在听。”
颂然又问:“那您明白了吗?”
“大概吧。”
“大概怎么行呢?想做一个合格的爸爸,必须弄得很明白,比如说……”颂然话语一顿,感觉贺致远的声音好像变轻了。他以为是儿童手机出了问题,啪啪摁了两下音量加号,依然雀跃地说:“您要读幼儿心理学,陪布布玩亲子游戏,给他讲童话故事,还要每天都亲亲他、抱抱他。小孩子跟大人不一样,他们内心可敏感了,要是不多花点时间陪伴,很容易就会受伤的……”
贺致远打断他:“颂然,我没那么多时间。”
这一次,他语调中的不耐烦过于明显,一下子刺痛了颂然。绚烂的笑意凝固在唇角,颂然僵住了,不确定地问:“您刚才……说,说什么?”
“我说,我没时间学习怎么做一个好爸爸,我有更重要的事qíng去做。”
“更重要的事qíng?”颂然猛地坐直身体,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混账话,“布布是你的儿子,你的家人,难道……难道照顾好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事吗?!”
“不是。”
贺致远直白地承认了,因为无意遮掩而显得分外无qíng。
他敲打键盘,一行一行回复邮件,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屏幕,语气也显得淡漠:“我猜你不喜欢听到这样的回答,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布布是我的儿子,却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颂然,繁衍是一种普遍行为,也是一种生物本能,任意两个异xing结合都能创造下一代,我不认为这样平凡无奇的行为有什么特殊价值。如果你认为有,我不反对,我愿意尊重你的看法,但同样希望你能理解我。”
颂然怔住了:“贺先生,你在说什么啊?”
“还有家庭。”贺致远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人的生活型态有上百种,家庭只是其中之一,广泛,但不独特。我认为它之所以广泛,不是因为它本身具备多高的价值,而是因为它适合作为基石,辅佐一个人追求其他更高的目标。”
“不对不对,贺先生,您的想法有问题!”
颂然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了,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本能地抗拒贺致远的观点,伸手在空中比划,努力想要诠释自己的看法:“家庭本身当然是有价值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成家了!它……呃,它是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根基,是一种归属感,父母、孩子、亲戚,都是幸福的来源。我觉得,它肯定是比事业更重要的……”
可令颂然惊恐的是,他无法说服自己了。
也许是贺先生的语气太冷静,陈述的节奏又太稳定,对比之下,他这边只剩明显的慌乱与词不达意。他赖以生存的信仰在这一刻受到了qiáng烈冲击,变作一层单薄的玻璃纸,也变作一句只能在口中反复叨念却难以令人信服的空话。
颂然深深感到害怕。
贺先生怎么可以这样想呢?怎么会有人这样想呢?难道有家的人…就一点儿也意识不到家的珍贵吗?
他紧紧抱住了枕头,想从温暖的羽绒里汲取一点力量。
“颂然,我认可你是一个好邻居,但在家庭观念上,我们的人生经历不同,不可能达成一致。我们给予彼此一些尊重,暂时求同存异,可以吗?”
贺先生带着一点淡漠的嗓音飘进了颂然的耳朵。
他在求和。
但颂然坚决摇了摇头:“不可以,不求同存异,因为……我才是对的。”
他抿了抿嘴唇,固执地qiáng调:“孩子、伴侣和家庭,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什么都比不上它,什么都比不上……”
大约静谧了五秒钟,他听到贺先生笑了。
“颂然,我大概能猜到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擅长烹饪,喜欢小孩,无炭出行,养名贵的猫,单身,独居,不缺钱,还经常去孤儿院做义工----你具备一个心态良好的乐活族的大部分特点,应该从小就被家人保护得很好。但你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拥有你的条件,在很多人眼中,家庭不代表幸福和安全感,比如……算了,旧事不提,邻里之间没必要掏心挖肺,总之家庭与事业不可兼得的时候,我会选择事业。”
他这最后一句话彻底点燃了导火索,颂然脑子里轰的一声,理智炸成灰烬,血气冲头,眼前一片模糊:“不可兼得?不可兼得你生布布出来gān嘛?!有人拿枪bī你生吗?家庭不重要,你别生啊,繁衍那么低级,你别she啊!跟我一样做个单身汉,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让你追求事业!”
贺致远脸色蓦地一冷,“啪”地合上了笔记本翻盖。
“我的确不是自愿当父亲的。”他沉声道,“我根本没打算在三十五岁之前要孩子,布布是一个纯粹的意外。”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核弹当量飙升成氢弹当量,颂然抄起枕头猛地砸了下去,弹起足有两米高:“意外?什么叫意外?你是做爱不知道戴套,还是套子也管不住你那根diǎo?”
“颂然!”
贺致远重重一拍茶几,厉声警告他。
颂然充耳不闻,继续骂:“我管你想几岁生孩子,布布生下来了,你就要担起父亲的责任!你呢?你连给他找个妈都找不到!四岁的小孩,一会儿扔给保姆带,一会儿扔给机器人带,这是正常人类gān出来的事?你以为拿技术管孩子就能体现事业价值了?布布那么爱你,那么懂事,我现在把电话拿给他,你敢亲口告诉他他是你打pào打出来的意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