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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黄昏雨后。帝都寺院的偏僻小院,落叶萧萧而下,天色阴沉。
秋桀一身玄衣,独身坐在廊下,身上拢着一件薄披肩,面前烧着一个将灭未灭的火盆。
他出神地望着砸落一地的狼狈秋叶,手中握着厚厚一摞纸。湿润的风刮过纸页,密密麻麻的字迹飞速翻动,最后几张的墨迹还没干透,看得出刚写完不久。
豆大的雨滴敲在木廊,发出猝不及防的脆响。秋桀被声响惊动,回过神思,从手上厚厚一摞纸中抽出几张投入盆中,火星从纸页外沿向内一点点侵蚀,将其上的字迹烧成灰。
闻一和尚从寺里做完晚课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闻一站在不远处,轻轻开了口:“你一个才震帝都的大文豪,用三年断断续续写成的书,竟然连一个拜读者都没有,就这么烧了……可惜吗?”
秋桀沉吟了一下,没回头,笑了一声:“你这秃驴懂什么?有些东西,消失了,反而能让人记得更久一点。”
闻一被这句一语双关砸得噤了声,默默打量起廊下人。
秋桀虽是个拿笔的,身上却没有书生那种清冷的病弱气息,他皮肤苍白,唇色近乎透明,除了那副浓墨重彩的眉目,脸上几乎看不出血色与情绪,却有种惊心动魄的野气与骄奢感。闻一的视线落在那人的双手上,表情闪过难以言说的古怪。
只见广袖下那双手骨节分明而有力,但两只手腕上各缠着一条黑色的腕带,腕带从半掌一直裹到手腕,还在末端垂下一截,这才看出,秋桀的手腕非常纤细,在苍白大手的映衬下,几乎细出了一种诡异又病态的美感。
要把秋桀的大名拿到街头问一圈,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在外人眼里,此人的一生,也实在是荒诞又离奇——
他是个声名赫赫的大才子。年少成名,八岁作出震动帝都的诗文绝句,一度被文人捧上神坛,这么一个天之骄子,本是前方坦途路,却在十四岁那年,做了个让众人大跌眼镜之事——他一意孤行地参了军。
其结果是,差点丢了小命。
从战场上回来,这位天之骄子不知道被哪只马蹄踹了脑袋,从此性情大变,文风也大变,不仅从文采斐然的天才少年成了个放浪形骸的狂人,笔下的文章也从吟风弄月变得讥诮剜挑,那些尖锐淋漓的文字却没料想反而受到了万人追捧,从那以后,才子大摇大摆地走向了风口浪尖。
然后……被万众欢腾着捧起,走入了万丈悬崖。
闻一眼睁睁看着秋桀烧完了手里最后一张纸,盆里的火苗终于死不瞑目地归了天,秋桀倚在廊柱上,望了望混沌的天色。
“闻一,”他轻声道:“那是我的梦。”
秋桀爱上了自己书中的那个人。
他用情意下墨,装得落笔从容,却每刻画一分,就泥足深陷一分。
写书人终身未娶,爱了笔下那个人一辈子。
闻一垂着眼好半晌,道:“贫僧参道数余年,见过做梦者无数……可一腔痴念,付给一个纸上人的……”
那和尚摇着头笑了。
“秋桀啊,这世上可笑可敬之人,你算头一个。”
他说完,再无他言,转身离去,身后人却发出一串沉沉的低笑,笑声慢慢变大,直到闻一走到院门,廊下人已经换成了畅声大笑。
文震帝都的大才子就此绝笔,次年春,梨花开又落,才子郁郁而死,年二十六。
秋桀最后躺在床榻上,既无妻子在侧,也无父母送终,唯一剩下的挚友,是那个光头和尚。
他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是他写下的最后一封信,所寄之人却并不在这片人间。那封信的提笔称谓是:“致卿卿。”
信的内容,只有一行字。
秋大才子望着窗外萧萧而下的梨花,手指无意地敲在床榻上,神色轻松。
“梨花也落,春光也落,”他喃喃着:“此去该作梦中客……”
闻一那和尚坐在床侧,面无表情地垂着眉眼,无悲无喜地像一尊泥佛。
秋桀如墨的眼珠染上一点久违的笑意,簌簌的梨花雨好似铺天盖地展在他破碎的眼前,美得像是一场失真的大梦。
……向来是,书中人长久,奈何书外人易朽。
不知过了多久,清寂的小院里,闻一终于掀起那双寡淡的眼睫,望了一眼榻上闭目的人,那人安详的睡颜笼着一种未曾见的温和意味,突出的眉骨与鼻梁线条起伏出的弧度格外利落好看,手上的黑色腕带沉淀了似的,给他不相称的纤细手腕带上一种孱弱的诡魅意味。
秋大才子这一生,从万人炒捧到万丈悬崖,到了,总算落了个清净结尾。
闻一古井无波的双眼,不可遏制地掀起一丝波动。
“秋桀……”那和尚颤着握住了床上人冰凉的手,绷了良久,还是没忍住,一脑袋扑在了那人身上,痛哭出声。
“秋桀!”
“哎哟喂!吓我一跳!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