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梳于凤阳城暂时定居后,便与秦鹿多有书信往来。

这么多年以来她的身边除了两个年幼的棋灵便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了，即便现如今与宋阙在一起，可宋阙毕竟不是女子,总有些话是与他说不成的。

秦鹿性子活泼开朗,又热心好动,言梳原也是个爱吃喜说话的，两人之间有时三五日一封信件飞来往去，时间长了，宋阙就给言梳养了几只识路的信鸽。

书斋刚落成时,言梳给秦鹿写信告诉过她,秦鹿也说不日前来拜访,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点事儿，秦鹿和梁妄去了较远的偏城处理一桩恶鬼闹闻,等他们那边结束再来书斋时,已入寒冬,到十二月中了。

大雪已过,冬至未到,但凤阳城内已经时兴吃饺子了。

凤阳城地处偏热,入十二月时才开始有些寒气,短短十日之内便刮过了几次寒风，彻底冻死了城内外的一切绿植,就是街上行走的人也缩手缩脚的。

几个月下来，书斋的规矩已经立妥，宋阙聘了个有才能的人,想了方法，凡是来书斋的必须得提前预约排号，按照顺序书斋会派人登门告知入书斋的时间,也省得两边麻烦。

言梳也是后来才知道宋阙将自己的藏书都放在了今是书斋内，几个月来书斋不是没丢过东西，有一回放在桌案上的陆雅诗集便被人偷偷带出去了。

那诗集在宋阙这里算不得什么多好的东西，但贵在它是独本，里头藏诗两百零三首，有许多都是近几十年都未面世的名家之作。

丢书那会儿宋阙出门给言梳买香瓜吃了，丢了东西书斋里看守的人急匆匆地找到了言梳，言梳也急，没等宋阙带香瓜回来便上街去找。

宋阙让她莫急，凡是书斋里的物件他都施法留了印记，不论是被人调换还是偷盗都能寻回，最后陆雅诗集在一个教书先生的房中找到，宋阙报官处理后，从此书斋也就没再丢过东西了。

今日风大，书斋中堂有几个人将画卷挂高欣赏，结果一阵风将画卷吹落，卷卷滚得凌乱，那些书生吓得半死，任何一样都是他们赔不起的。

管理的人找了半天总数少了一件，言梳还以为偷东西的事又发生了，带着人里外寻找。

那群书生也分外配合，统统弯腰帮忙。

便是这时，守正门的季先生领着两人匆匆往书斋内走，他看见言梳时，言梳正一只手提起白狐绒的大衣，一手掀开柜角，腰背弯着，远看像是一团白雪。

季先生走到言梳身后问：“夫人找什么呢？”

言梳道：“吉妇采桑图少了一卷，我们正在找呢，季先生你也来帮忙。”

季先生道：“好的，我等会儿便帮夫人找图，不过夫人……有客到。”

言梳起身回头去看，防风的竹帘被人掀开，一蓝一绿两道身影站在雅舍外的院子里，梁妄的银发被风吹得稍微有些乱，身穿绿袄的秦鹿倒是还好，恐怕来时路上用了轻功，鼻尖甚至还冒了点儿薄汗。

秦鹿的信上说大约冬至到，结果冬至还差三天他们便到了。

“你们来了，快去堂内坐着吧，外面风大。”言梳见到秦鹿心里高兴，拍了拍手道：“不找了，丢了便丢了吧。”

众人：“……”

吉妇采桑图共四卷，是不同模样形态的女子采桑，宋阙这儿四卷齐全，少了任何一卷都不完整，言梳说不找就不找了。

秦鹿虽将言梳当朋友，但也没有失了礼数，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而后又朗声问：“找什么呢？”

季先生道：“吉妇采桑图第三卷，是个穿红衣的妇人采桑。”

秦鹿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了一眼竹帘上挂着的东西，伸手指问：“是那个吗？”

季先生一瞧，那竹帘上可不就挂着一卷画，只是无字的那面朝人，有画的那面盖在里头，众人慌了神这才没找到。

秦鹿见季先生点头，脚下用力一跃，跳上了房梁取下画卷，卷好了再交给季先生。

言梳平日里生活不喜欢有人伺候，故而书斋里的人都是请来料理书籍画卷的，端茶送水一事偶尔有闲人才做。

今日没有闲人，言梳亲自动手。

她让人空出一间茶室，领着秦鹿和梁妄过去，一路上梁妄走得极慢，到哪儿都得侧眸看一眼墙上挂的画，或是架上放的书。

秦鹿兴趣缺缺地摸了两下。

来书斋看书不是秦鹿的本意，原是梁妄听说了今是书斋里的藏书众多，还有绝笔之作，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了句：“我还真没看过《望都夜十二卷》。”

秦鹿睁圆了一双眼看他，问：“那我们去看嘛？”

“爷才没那个闲工夫。”梁妄当时扇风昂首，似是瞧不上。

秦鹿哪儿能不知道他啊，于是给了个阶梯下：“我倒是挺想去看看书仙的，王爷陪我去吗？”

“不去！”梁妄咂嘴。

秦鹿摇着他的手臂撒娇：“去嘛去嘛，王爷最好了。”

于是梁妄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来，‘勉为其难’道：“好吧，那就去一回。”

结果刚决定下来的事，便被偏城的恶鬼给打断了，前往偏差调查，收恶鬼，祭亡魂，善后之事前前后后花了几个月，等他们真闲下来，天就凉了。

言梳没有秦鹿会泡茶，梁妄又是个挑嘴的，泡茶一事秦鹿主动揽下了。

秦鹿这丫头虽然看上去性子五大三粗的，却泡得一手好茶，幸而言梳这儿什么好茶叶都有，管他们喝够。

茶室雅间内，言梳与梁妄面对面坐着，秦鹿坐在里侧泡茶，泡好茶了又被言梳哄着吃了好几块糕点，都是凤阳城内的特产，言梳觉得好吃得很，秦鹿也没吃过的。

言梳喜欢将自己爱吃的东西与人分享，见秦鹿每一块都细细品尝心中分外高兴。

秦鹿吃完了没忘正事，擦嘴后将自己带来的包裹放在桌上。

一大包，闻上去有些奇特的香味，分量不重，却很多。

言梳打开包裹一看，里面全是晒干了的菇子，各式各样，长短不一，还有不同的颜色。

瞧见菇子言梳才想起来她之前听说秦鹿去山上吃菇，以为她很快便到，所以让她带些菇子来的，结果几个月过去，言梳都将此事忘了，秦鹿还记得，甚至为了保存，将菇子晒干带来。

“小鹿，有心了！”言梳看向秦鹿的眼神充满感激。

说完这话，言梳又问了二人关于先前偏城恶鬼之事处理如何，有无遇见什么麻烦，梁妄没怎么开口，倒是秦鹿一说起来没停，事无巨细全都交代了。

得知他们接下来无事可做，言梳有意邀请：“不如你们在凤阳城多留几日，过完冬至再回去吧。”

秦鹿不等梁妄便满口答应：“好啊！吃完饺子再回去！”

她又道：“往日都是我和王爷两人一起过冬至的，今日能在书仙这里，人多也热闹！”

“这样最好。”言梳弯着眼睛：“我去与宋阙说说，你们便住在这里，不去客栈了吧。”

秦鹿一怔：“会否打扰？”

“自然不会！”言梳说完，便起身去书房找宋阙。

今是书斋每日都是让人免费观阅，难免会有损耗，还有雇来做事的人到了月底都要发银，这些都是宋阙来打理。

言梳帮过几回，只可惜她挑灯看书可以，看账本始终有些困顿，最后没抗住瞌睡，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一本账册压在脸下留了个浅浅的红痕，言梳是被宋阙抱回房间放在床上才醒的，醒时也是迷迷糊糊，后来宋阙便把这些事放在白日做，也没再让言梳帮忙。

现下时间还早，未到中饭，言梳走进书房正见宋阙在看账册。因过两日便是冬至，书斋不开，在书斋内做事的人也都得了两日休沐可以回家歇着，故而今日宋阙得忙一些。

原本不食五谷杂粮的懈阳仙君现如今也要为柴米油盐费神。

宋阙的书房立在中院靠近后院的位置，朝南开窗，因为天冷故而窗户只开了一半，探入一枝还未长成的梅花来，此时阳光正好，风也停了。

言梳刚进书房宋阙就发现了她，他看书是种享受，看账本时眉头便不自觉地微微皱着，见到言梳的那瞬才露出笑脸来。

言梳先是手指轻轻揉了一下宋阙的眉心，后手肘撑着桌面压下腰凑近他笑：“梁妄与秦鹿来了。”

宋阙闻言没什么惊讶的：“嗯，知道了。”

“我们中院有客房，便收拾出来让他们住吧。”言梳说完，宋阙道：“你做主就好。”

梁妄和秦鹿还没入书斋时宋阙就察觉了，也知道言梳和那二人在茶室里闲聊了一会儿，所聊内容便是让他们在书斋内暂且落住。

宋阙虽然并不怎么喜欢梁妄，不过为了言梳高兴也没什么不可。

秦鹿和梁妄虽然住下，却和宋阙没有多少接触。

秦鹿没来过凤阳城，这两日都是言梳拉着人去街上闲逛，宋阙无事便陪着她们，倒是梁妄坐在书斋内鲜少出门，听说季先生是棋艺高手，节前还拉着季先生一起下棋。

冬至这日早间，凤阳城下起了小雪。

一夜过后，凤阳城的屋瓦或窗沿上都落了薄薄一层雪粒，颜色很淡，还能看见雪下青苔。

今是书斋的小厨房内早早便冒起了炊烟，秦鹿打着哈欠走进厨房时还以为这个点无人，却没想到面对面碰上了宋阙。

书斋的小厨房整理得很干净，有一块专门隔开的桌面是宋阙平日所用的地方，而此时宋阙正站在蒸笼边上，看着蒸屉里的鱼肉包。

说实在的，若不是亲眼所见，秦鹿是万想不到宋阙居然会下厨。

宋阙自然是会的，秦鹿还不知道的是，其实在言梳和她书信往来的间隙，有几次问过秦鹿一些食物做法的信件，那都是宋阙放出去的信鸽。

他总念着当年镜花城一别，答应了言梳要给她带芝麻蒸糕当早饭却失信，之后二人重新在一起，言梳的早饭多半是由宋阙亲手做的。

秦鹿老老实实行礼，她能在言梳面前没大没小，却不敢在宋阙跟前造次，就连梁妄都说让她见着宋阙离远些。

两人无话，气氛尤其尴尬。

秦鹿在小厨房里咚咚锵锵找了半天没找到东西，也没好意思问宋阙。

倒是宋阙率先开口：“秦姑娘在找什么？”

秦鹿道：“我来找面粉，打算包饺子。”

说着，她顿了顿，指向厨房里那包干菇道：“书仙提过想吃，正好这些菇是现成的，等会儿我用水泡开后加上一些旁菜，包些饺子晚间吃……今日不是冬至么。”

“有心了。”宋阙道：“面粉在那边柜子上。”

“多谢上仙。”秦鹿找到面粉便抱着两样东西踮着脚跑出了厨房。

言梳在中院的小堂内吃早饭，只可惜宋阙做的是鱼肉包，而秦鹿和梁妄都不算活着，不能食荤，不然她一定让秦鹿尝尝宋阙的手艺。

吃完早饭后，她便陪着秦鹿一起包饺子。

馅儿是秦鹿调的，面是秦鹿擀的，言梳学了半天才勉强包了个完整的元宝饺子出来，颇有成就感地拿到宋阙跟前去现。

宋阙微笑道：“小梳厉害，包得很好看。”

秦鹿和梁妄瞥了一眼桌上那一坨坨不明物体，和言梳手中那勉强包住馅料的饺子，同时面色古怪地沉默。

梁妄手中正捧着从秦鹿那里得来的《望都夜十二卷》，似是闲聊道：“那不如书仙包的都归上仙吃吧，我与小鹿不争不抢。”

宋阙笑容不改：“自是不会让给你们。”

梁妄：“……”

还当成什么宝贝呢！

但愿言梳包的那些饺子下锅后还能被完整地捞上来。

结果到了晚间下饺子，梁妄与秦鹿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神仙，即便他们都比普通凡人要厉害那么些，可也始终改不了既定的现实。

宋阙做到了。

言梳包的十二颗原应下水就散的饺子，在宋阙淡然的视线下泡于热水中，一角面皮都没破，似是被什么力量护住，完完整整地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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