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峰寨摆酒庆祝后没几日后,便有人把温秉初所说的钢网买了回来,按照他的要求布置在山间。
言梳被谢大当家拉着练了好几天字,只是从这天下午开始,谢大当家就没再出面了。
谢大当家在外半日后便回了巨石峰的主营,言梳端着个小板凳坐在木屋前,手执折扇扇风纳凉,见谢大当家进屋拿了佩剑后便又要出去,这回身边带了不少人,主营上的走了大半。
这情形与上次赵氏兵队来犯一般,主营里只剩下一些打扫卫生与看家护院的。
言梳见谢大当家离去时昂首挺胸,似乎信心十足,也是,有了温秉初的计划,即便赵氏兵队从奇峰山西侧正面与奇峰寨交锋,她也没有任何惧怕的。
等谢大当家带人走了之后,天色渐暗,已是傍晚。
言梳看合欢树上的花所剩无几,心想夏季恐怕很快也要过去了,她回头朝屋内宋阙看去,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其实奇峰寨上的人对他们没有戒心,也并没把他们当成人质看守,言梳觉得自己行动自由,没有约束,这才愿意在山上待这么长时间。
可她与宋阙毕竟不是山匪,也没有日后当山匪的打算,走一处玩儿一处是目的,奇峰山不过是他们路过的风景之一。
宋阙问她:“你觉得这里没意思了?”
言梳唔了一声,也不是没意思,毕竟每日都有人来与她说话,谢大当家为人直爽,还总给她好吃的,总的说起来,在这儿生活也不错。
可言梳不是个能耐住性子在一个地方待多年的人,即便是十多年前在京都,她与宋阙生活了几个月,也是大街小巷到处逛,寺庙、道观都玩儿遍了的。
在巨石峰,就只有这个院子和院子周围的椴树林。
言梳迟迟没回答,宋阙便知晓她的意思了,他抬眸朝言梳看去一眼,浅笑道:“那我们明日便走。”
“这么快?”言梳一时愣住,她随口一提,宋阙便做好准备了。
她想了想,又问:“那我们要带温公子一起走吗?”
宋阙挑眉,道:“他无需我们带走。”
言梳抿嘴,道:“虽说谢大当家的确很喜欢温公子,但我瞧温公子对谢大当家无意,他也是如我们这般被迫上了山。离家这么长时间,温家人一定很担心,若是能有机会离开,自然还是要带他一起的。”
毕竟,言梳觉得她与温公子算得上是朋友,至于谢大当家与温公子之间,还等温公子回家报平安了之后,谢大当家愿意再追着他,自会找办法下山去肃坦城的。
宋阙轻轻眨了眨眼,低声呵笑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不带他一起走,而是有人会带他走。”
言梳不明所以地歪了一下头,宋阙身后的窗户刮来了一阵风,忽而一道影子从窗前闪过,言梳眼眸亮了一瞬,立刻被转移了视线:“有鸟!”
宋阙一愣,无奈地叹了口气,早知道他就不多此一举解释了,反正言梳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
从窗外飞过的是一只通体碧蓝的鸟儿,羽毛于夕阳下发光,言梳先是冲到了窗户探出半边身体,见那只蓝鸟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竟然还回头朝她鸣叫一声。
那鸟儿身体圆滚滚的,腹部的羽毛纯白,看上去像是在花丛中滚了一圈,染上了蓝色花蕊的白汤圆。
“那是什么鸟儿?”言梳问。
宋阙没看见也答:“白眉蓝姬鹟。”
言梳道:“它好肥!”
宋阙嗯了一声:“它应该不高兴你这么说它。”
“我去抓来看看!”言梳说完,提起裙子就要从窗户上翻过去,宋阙见状连忙哎了一声,还未来得及阻止,言梳就已经蹲在窗沿上,挥着双臂稳稳地跳到了小屋外。
宋阙:“……”
他无奈道:“若它喜欢你,自会落在你肩上的,这深山杂草荆棘多,你别为了捉鸟忘了分寸,伤了自己。”
结果宋阙听到的,就是言梳远远的一句:“知道啦!”
她没打算真的要把那只白眉蓝姬鹟捉回来,只是见那鸟儿可爱,若是它愿意亲近自己,那就捧在手心里揉一揉,喂点儿五谷吃,再放它走。
言梳记得宋阙的话,即便是追着蓝鸟跑也顾忌着脚下,木屋后方这片林子里有竹子也有椴树,杂乱地长在一起的确不好走。
傍晚余晖照进林子里,那只蓝鸟就停在了一根竹子上不动了,言梳与它越来越近,等站在竹子跟前,只需一伸手就能抓住对方时,她扶着双膝喘了口气,道:“你个小家伙,怎么吃得这么胖?飞不动了吧?”
白眉蓝姬鹟啾啾叫了两声,言梳顿觉可爱,朝它伸手笑弯了眼。
那蓝鸟试探地朝她的手心点了点头,随后抖了抖蓝羽翅,正要跳到言梳的手心时,言梳听见了一声:“达哥?”
她一愣,心想这没人走过的野林子里怎么会有人?
回头看去,正见两个身穿赵氏铠甲的兵咔嚓咔嚓踩断了荆棘树枝,朝一个人影走去。
言梳认得赵氏兵队的服装,她顾不了其他,立刻蹲下身子藏在了杜鹃花丛中,眯起双眼朝那两人看去。
“果然是你!达哥,你没死啊?!”其中一人说罢,连忙上前抱住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六年前夏城一役,我在城中找了你许久,只是尸体太多了,我找不到你,也听人说你死了,你……你怎么到奇峰山上来了?这么长时间没联系我们,还穿着山匪的衣服。”
白眉蓝姬鹟本与言梳玩儿得挺开心的,见那追着自己跑了许久的少女蹲在地上不做声了,于是俯身飞下,落在了言梳的头顶,爪子抓了抓她的头发。
言梳没想到蓝鸟会抓自己的头发,吓得差点儿叫出声,虽说及时捂住嘴,却也在花丛这边闹出动静了。
“谁在那儿?!”一人开口,顿时叫言梳心惊。
听见这声音,她知道‘达哥’是谁了!
“这边不像是有人会来的样子,你不是说主营里的人都被山匪头子带走了吗?”一名赵氏兵道。
夏达开口:“小心驶得万年船。”
言罢,他便拔出腰间的弯刀,慢慢朝杜鹃花丛的方向走来。
弯刀拨开花丛,只见一只白眉蓝姬鹟飞了出来,差点儿撞上了他的脸。夏达左右打量了两眼,不见花丛这处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弯刀抽去,杜鹃花丛合上,言梳双手紧紧地抓着宋阙胸前的衣裳,整个人缩在他的怀中不敢出声。
宋阙半蹲在地,腰背挺直,鼻尖闻到了言梳发上的香味儿,还有杜鹃花的味道。
言梳回到主营时,天色已暗,夏达与那两个赵氏兵匆匆便结束了话题。
到了小木屋前,还有奇峰寨的山匪端了两人份的饭菜过来,见言梳与宋阙在房间坐着,嘀咕了句:“方才还没看见人,也不见你们从门口路过,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言梳见对方要走,哎了一声,那山匪回头朝二人看了一眼,言梳动了动嘴,要说的话就卡在喉咙里,实在开不了口。
她要怎么说?告诉奇峰寨,夏达是赵氏那边派来的奸细?
可她一个才上奇峰山还没一个月的人说的话,这些山匪们会相信吗?
夏达在奇峰山这么多年,一直跟在谢大当家身后,主营里的人谁见了他都得喊他一声哥,俨然已算奇峰寨的二当家,谁能信他其实是赵氏的人?
不仅是赵氏的人,他还是赵氏的将,听那两个兵对他恭敬有加,或许几年前攻打夏城与温家作战,他便是先锋主力。
山匪见她叫住自己又不说话,腹诽了句‘有病’便离开了。
言梳脸色难看,垂眸盯着紧紧绞着的双手,此时夏达恐怕已经去与谢大当家汇合,不会来到主营了。
宋阙看穿了她的心思,便道:“与其为难,不如任其发展。”
言梳抬眸看去:“可谢大当家为人不错。”
“但她也的确是山匪。”宋阙道:“她对你好,未必对所有人都好,她不杀你,不代表她不曾杀过别人。”
的确如此。
可言梳心里就是有些难受,这种感觉,便如回到了京都,她见到唐九家破人亡时的无能为力一般。
她把对方当朋友,且对方对她也不错,所以言梳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好人。
可实际上,唐九纨绔起来不将普通人的性命与尊严放在眼里,而谢大当家拦路抢劫,必也有无可奈何动手杀人时。
她为难究竟要不要说,一来是否有人会信,二来,任由一个几万人的山匪窝存世,对天下百姓来说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赵氏王朝的确因为求仙问药而昏庸腐败,可坐立于奇峰山上百年的奇峰寨也并不无辜。
乱世死伤遍野乃常事,总得有一部分人率先牺牲,以换得之后的安宁,不死不伤,不能涅槃。
言梳于木屋里忐忑了许久,山匪送上来的饭菜她一口也没吃,赵氏的兵没打到巨石峰,而奇峰寨于长角峰埋伏,有夏达从中作梗,也不知如今是胜是败。
言梳忽而抬头,啊了声:“对了,长角峰!”
她记得平日里与谢大当家练字的龟甲石那处,可以清晰地看见长角峰的位置,或许她在那儿能看见什么。
言梳正准备出屋,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句:“什么人?!”
仅此一声,紧随着的便是有人痛呼,求救声戛然而止。
很快,血腥味儿传来,木屋内的烛火晃动,明灭了一瞬。
言梳朝宋阙看去,他只是慢慢合上了书,目光与言梳对上后,道:“看来我们得提前离开了。”
主营里的人绝大部分被谢大当家带去长角峰对抗赵氏兵队,而此时巨石峰上的人加在一起也仅剩两三百人。
从山下一路杀上来,并未费多少力气。
来者身穿铠甲,身量九尺,高得像是一座小山,他身后跟着许多人,为了夜行方便,他们都蒙着面。
只见为首的人握紧长戟,对冷清的院子里喊了声:“阿初!”
言梳见到对面的小木屋门被人从里推开,温秉初见到来人似乎并不惊讶,他慢慢走至月光下,见院子里的十几具尸体,眉头轻皱:“你怎么把他们都杀了?”
“都是匪,杀了便是杀了。”来者上前两步,他比温秉初高出大半个头,身量也很壮实,宽厚的手掌落在温秉初的肩上拍了拍道:“好好的就行,爹娘在家很担心你,派人在外找了许久。”
“我给你们留了标记。”温秉初道。
那人从腰带里抽出一样东西,递给温秉初道:“还好你聪明,知道提前将这玉璧扔进奇峰山下的草里,也亏得你知道让奇峰山的山匪去买钢网,算给家里人报了平安。”
温秉初接过玉璧,视线落在众多尸体上,眸中闪过不忍,低声道:“我只是让你来接我,不是让你来……”
他顿了顿,又道:“罢了,走吧。”
“走,回家好好吃一顿。”来者架着他的肩膀,两人正要离去,温秉初忽而停下脚步又道:“等等,哥,我还有两个朋友,带他们一起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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