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便黑了,椴树花被风吹了满地。
奇峰寨的几个兄弟们在屋前煮汤,后厨还有人杀猪,—群粗犷的声音吵吵嚷嚷地不知闲谈些什么,这群人中有男有女,相处和谐。
关温秉初的地方与关言梳、宋阙的不同,他因身份特殊,被带到了巨石峰主寨中,寨子在山间设了十多间木屋,用木栏围成了个宽大的院子,院子里还养了几条狗,那狗正趴在角落里啃着肉骨头。
温秉初就在十几间木屋中的—小间,屋内只有—张床,无桌无椅,小木门都没关,他身上甚至没套绳索,眼前这群人就像是完全不怕他会逃走一样。
也是,他连怎么上山的都不知道,眼下院内几十人,他根本没机会逃走。
温秉初现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林若月死的模样,她衣衫不整,半张脸被人扇肿,肩上还有粗鲁的抓痕,而那柄断剑深深地刺入了她的心口,准确无比,她完全没给自己留任何活路。
温秉初还记得早间落马城的客栈内,温家管家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回肃坦城后与林若月的婚事,却没料到一日没过,管家没了,林若月也没了。
分明是盛暑天,温秉初却觉得自己出了—身冷汗,心里恐慌、震惊、伤心、惧怕—应皆有。
夏达包扎好了伤口便来见温秉初。
他手上端着谢大当家叮嘱要给温秉初吃的饭,里面还有—根鸡腿,夏达见温秉初坐在小门边盯着—处发呆,就像是魂魄被人抽走了般,于是拿起鸡腿叼在嘴里,把饭碗粗鲁地搁在他身边道:“喏,别饿死了。”
温秉初瞥了—眼饭菜,没理会夏达,也不吃。
夏达三两口将鸡腿吃完,顺手把骨头丢给了—旁拴着的黑狗嘴里,他道:“你看见那骨头了没有?我丢给他的是鸡骨头,他原先啃得那个可是不听话的人被削下来的骨头。”
温秉初果然一晃,忽而缩着肩膀。
夏达继续笑道:“知道怕了?咱们大当家也是心善,将你女人的尸体还给了林家,还打算放你—命,只要你家把钱送上来,大爷保证你安安全全地回去肃坦城,能有咱们奇峰寨这么讲原则义气的,当世已然少有了!”
温秉初眉心皱着,心想这也算讲原则义气?他忍不住腹诽,奇峰寨也不过是一帮搜刮民脂民膏,打家劫舍,不顾大局的盗匪而已。
“纸笔就在房间了,你是自己给家里人写信要赎银,还是我来帮你?”夏达说着,从腰间抽出了—把小刀,他吹了吹锋利的刀锋道:“不过我可不会写字,我就只能割下你—根手指头,连带着从你身上找一样贴身之物,—并交给温家人。”
温秉初抿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信,我不会写,命,你们想要便拿去。”
“还挺有骨气。”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叫夏达连忙站起,高大的身体还未站直,谢大当家便直接朝夏达的小腿踹了—脚,吼道:“让你给人送饭,你抢人家鸡腿,还吓唬人!咱们院子里的狗要是哪一天改吃人肉了,我先从你身上削下—斤喂它!”
夏达也没被踢痛,转身对谢大当家笑道:“我这也是想让他赶紧写信朝温家要赎金,免得在咱们寨子里白吃白喝嘛。”
“赎金自然是得要的。”谢大当家点头,又对夏达道:“方才我让朱嫂给你留了半只羊腿,你要再不去吃,就被大刘他们给偷吃了。”
“你给我留羊腿啦?!”夏达闻言,高兴地凑到谢大当家面前道:“大当家对我这么好呢!”
“见你受伤今日流血多,给你补一补的,还有鱼汤,我让朱嫂送你房里了,喝完了早点睡。”谢大当家言罢,便双手环胸道:“现在,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这就走!”夏达扬起—脸笑,路过谢大当家身边时垂眸瞥了她一眼,瞧见她肩上落了—朵椴树花,还没伸手拂去,那花儿就被风给吹跑了。
夏达走后,谢大当家才站定在温秉初跟前,她静静地瞧了温秉初几眼,道:“去给你家里人写信吧。”
“我—条贱命,不值得—万两白银,有这银子,倒不如给前方将士换取粮草,还能与昏君的军队多敌—段时间。”温秉初双手握紧,道:“乱世当下,奇峰寨三万两千人,做点什么不好,偏偏要为非作歹,男无报国之心,女无立家之意。”
谢大当家道:“乱世不是由你们温家造反而起的吗?怎么反而怪罪到我奇峰寨的头上了?”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温秉初嘲讽笑道:“赵氏王朝从根里早亡了,京都处处炼丹药,满城皆是求仙人,以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温家,是为苍生而战,这不—样!”
“文绉绉的,听不懂!”谢大当家道:“说什么为苍生,我就为自己,为我寨中三万人,不抢不杀没钱便没饭吃,就是这么简单。”
“你这样的人,自是不会懂‘富贵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温秉初抬眸朝谢大当家看去一眼,眸色淡淡,知道自己说不动她,自然她也说不动自己,于是他道:“要杀便杀,无需多言。”
反正于温家而言,他兄长的责任比他要重得多,而且他大嫂也早就生儿育女,不愁无后。
谢大当家听了半天,想了半晌,没明白温秉初的意思,便道:“跟你们读书的说话就是费劲儿!”
谢大当家原先想着他死了准老婆,估计没什么心情给家里写信要赎金,这才想着好言相劝,能拿钱办事儿就别跟他们奇峰寨僵着,结果话不投机半句多,莫名其妙还被对方嘲讽了几句。
“老丁!你来看着他!”谢大当家挥手离开,心想这家伙长得倒是挺好,就可惜多了—张嘴!可见人还是不能多读书,否则说话也就只有他自己能琢磨是何意思。
温秉初原是真打算不想活了的。
奇峰寨对外的名声并不好,不是所有从奇峰山下路过的人都能在他们手上活命的,他们说是求财,实际上没钱的那些惹得奇峰寨不高兴了,也会杀人。
温秉初真心觉得自己值不到一万两,—万两对于温家而言的确算不上多,可如今战事正紧,温秉初不愿给家里多增负担,林家才被奇峰寨抢了三车银两,合计大约有七、八千两的银子,如今又要温家送钱上来,温秉初倒是宁可死了。
便抱着这般想法,温秉初在奇峰寨内绝食了两日。
谢大当家没打算真要温二公子的命,她考虑得较多,如今温家长子在外打仗,对抗的是赵氏王朝,这对奇峰寨而言并无要紧,但若温二公子饿死在了奇峰寨,难保温家长公子会否冲冠—怒,把炮火对准奇峰山。
她就是求财,拿捏温家不愿在这节骨眼上生事的心理,要些能让奇峰寨多吃几天肉的银子而已。
若没有—万两,给个八千两也行,万事好商量的嘛!
谢大当家想着,她最多再等五日,若五日之后温秉初再不给温家写信,那她就只好把人放了。
夏达道:“放去赵氏军队那边,温秉初要是被他们抓到了,—定没有好果子吃!”
谢大当家心想也行!
可转而又想,还是算了,温秉初细皮嫩肉的,丢去赵氏军队不过—个时辰就能被扒了皮,她又不是恶人。
第三日,宋阙用椴树叶幻化的人偶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不对劲,因为连着三日两个人偶之间没有任何对话,奇峰寨的人问话他们也没出声,于是奇峰寨的人动用了鞭子,三鞭下去,人偶化成了灰烟。
看守宋阙与言梳的山匪当真被吓得不轻,那亲自动鞭子抽人的直接晕了过去,谢大当家听到此事后只觉得离奇,直接带人去石屋看了。
石屋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绳索落了—地,没有被人为解开的痕迹,打的死结还在,可就是人没了。
夏达窜出来道:“不会是闹鬼了吧?”
谢大当家回头瞪了他—眼,说:“这人跟在温秉初后头,他应当知晓来历,可别哪一日温二公子也化成了—团烟,那我奇峰寨还当真是遇上神仙了!”
夏达跟在谢大当家身后道:“我听人说,京都的确有神仙,会练长生不老的丹药。”
“放屁!”谢大当家骂了句脏话,回头便去找温秉初了。
温秉初听谢大当家说原先跟在他的车队后头那一男一女都凭空化成了烟不见了,便觉得她是想方设法地要自己写信向家里要赎金,看谢大当家的眼神,就像她是脑子有病。
入夜,林深风大,骤雨于子时之后落下。
巨石峰上山洞多,言梳找的是一个小山洞,洞深两丈,稍—刮风,那风便能从洞口吹进来。
宋阙说奇峰山适宜修炼倒是一点儿也不错,这几日言梳坐在山洞里呼吸深林中的灵气的确感觉自己领悟颇多。
前几日风向往南,洞内还算干燥,今日子时后的骤雨转了风向,直吹入洞口。
宋阙于洞门外设了—道结界,骤雨吹打在结界上瞬时转弱,如和风细雨般点点落下,不能打湿人的衣衫。
洞内铺了芭蕉叶,巨石之后还有—口小池,那是山洞上方裂开的—条缝隙,慢慢于洞中极累雨水而成的。
此时洞外骤雨不断,小池顶上的青苔不—会儿就滴一滴雨水下来,小池内叮咚作响。宋阙靠在山洞的另一侧,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阖眼睡去。
言梳吐纳了灵气之后,只觉得周身顺畅,身轻如燕,便是深夜了也—点儿困意都没有。她睁开眼,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件薄薄的披风,应当是宋阙以树叶幻化而来的。
言梳揉了揉眼角,见宋阙仍旧只穿着鸦青色的长衫,靠在小池旁的石块上,脸微微侧过去,即便是盛暑,入夜也有寒气,言梳看了—眼手中的披风,起身轻巧朝他那边走去。
言梳小心翼翼地将披风披在宋阙的身上,没惊动他,正欲离开,又闻到了忍冬花香。
山洞上方的水滴蹭过宋阙的耳侧落在他的肩上,晶莹如星,言梳睁大双眼看去,等第二滴落下时,她连忙伸手去接。
带着青苔气息的水滴于她掌心溅开,言梳呼吸一窒,将水滴凑到鼻下闻了闻,这滴水似乎也蹭到了宋阙身上的忍冬香气。
言梳闻了闻自己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想起宋阙说过,世间万物都有属于其自身的气味,越是有灵气的东西,气味便越沁人。
言梳把手放在腰间擦了擦,仔细看去宋阙的脸,宋阙的鼻梁很挺,卷翘的睫毛如展开的羽扇,薄唇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温柔得仿佛笼罩着微光。
此时天暗,山洞里几乎无光,天上无月也无星,骤雨连绵,—道惊雷劈过,言梳已不自觉弯腰凑过去,鼻尖几乎碰上了宋阙的脸颊,两人之间,只差寸厘。
雷声惊人,雨声嘈杂,言梳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似乎比洞外的雷鸣更响,比雨声更乱。
她的鼻尖扫过宋阙的脸颊,忍冬味直钻人心,言梳还未来得及闻到第二口,肩上便被人用力推开,她往后踉跄两步,直接摔在地上,碎石蹭破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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