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送走季眠母子,直起身,看着墙面。
幼儿园的照片墙上,有傅沉俞去年的照片。
四岁,肩膀放着小提琴,坠着小狐狸挂件,雪白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宁倩半蹲着,白色长裙一尘不染。
王老师蹲下身,跟傅沉俞平时:“小俞,今年的才艺表演,你想参加吗?”
傅沉俞一言不发。
王老师抚摸他的头发,微笑:“老师告诉妈妈,让妈妈来看小俞的表演好吗?”
傅沉俞黑色的瞳仁颤动了一下。
他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季眠回到家中,冷静下来。
一下看见《陌路柔情》的两大主角,说没有波动是假的。
原著小说中提到,在傅沉俞的童年里,苏珞瑜占据了最重要的一席之地。
傅沉俞受伤,苏珞瑜给他送安慰。
傅沉俞被欺负,苏珞瑜为他打架。
傅沉俞没饭吃,苏珞瑜一口一口喂他。
所以后来,苏珞瑜成为了男人心里无法超越的白月光。
季眠嘴角一抽,想到二十年后——
自己成为了苏珞瑜跟厉决爱情中的绊脚石,所以傅沉俞才会替苏珞瑜出手解决自己。
这就是炮灰替身的最终归宿吗……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感情进展的如何?苏珞瑜现在有成为傅沉俞的白月光吗?
看今天傅沉俞扔糖的架势,估计是没有。
现在没有,以后也快了,那说明,离自己的死期也近了。
季眠捂住胸口,想要吐血:……我感觉我还可以再挣扎一下。
季眠正苦恼,耳旁忽然传来小提琴悠扬的声音。
天空腾起的火烧着层层叠叠的卷云,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在风中飘荡着,季眠一时间忘却了烦恼,情不自禁被音乐吸引,浮躁的心渐渐沉寂下来。
跳跃的音符中,透露着演奏者小心翼翼的爱与喜悦,仿佛偷来了片刻希望,很快,音乐骤停,那片刻的希望也消失殆尽。
季眠叹了口气,想通了。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只要他远离傅沉俞,将来未必能被他杀了。
筒子楼下,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
他端着脸盆,步伐急促地走向洗衣池。
盆子里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宁倩在去年幼儿园晚会的时候买给他的衣服,他珍而重之。
五岁的小孩,衣服洗得很吃力。
不会打皂角,泡沫也冲不干净。
但他依旧认真的洗着,目光专注,翻来覆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的嘴唇紧紧抿着,面上也没有表情,但五岁的孩子隐藏不住自己的双眼,亮晶晶的,喷薄着期盼。
片刻后,男孩出现在天台上,胸前泅着一滩带泡沫的水渍,踩着凳子,垫着脚把小小的白色衬衫挂起。
那是他的演出服,去年,妈妈为他买的。
他心里重复的想着。
白色的衬衫在老旧的小区中随风飘荡,像照片里宁倩扬起的白色裙摆。
傅沉俞坐在凳子上,期待地看着衣服。
一坐就是一下午。
男孩想,如果在演出时表现的好,妈妈……会来看他的演出吧。
他要告诉妈妈,他已经会自己洗衣服,会自己晾衣服了,还会自己去幼儿园。
他已经长大,成为了一个男子汉,就算没有爸爸,他也能努力养活妈妈。
他吃的很少——他真的……真的不会让大人觉得麻烦的……
傅沉俞低下头,眼里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季眠收回视线,心情复杂。
宁倩长久地住在情人家中,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除了打钱,对儿子基本不闻不问。
渐渐,保姆陈姨的胆子越来越大,带着自己儿子鸠占鹊巢,把傅沉俞赶了出来。
难怪,傅沉俞的衣服看上去有些脏,有些旧,还很不合身。
陈姨把他的衣服拿给亲儿子穿,把亲儿子衣服丢给傅沉俞。
季眠想到这里,有一丝愤怒。
纵然傅沉俞今后如何祸害社会,但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小孩何其无辜。
只是……
季眠摇了摇头,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或许是和原主记忆融合的缘故,他闭上眼总能感觉到子弹打进小腿的瞬间,二十年后傅沉俞残忍且冷漠的表情,还有坠入冰冷海面里的窒息感,让他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感受死亡的绝望。
《陌路柔情》的小说走向注定傅沉俞将会是威胁警界的大魔王,连他的白月光苏珞瑜都没能成功将他感化,季眠就更没把握了。
转眼间,幼儿园才艺演出的时间到了。
一大早,林敏芝就给季眠穿上了新衣服,给他擦了面霜,让季眠变得香喷喷。
季眠牵着林敏芝的手出门,正好看见陈姨和他儿子,傅沉俞站在他们对面,红着眼眶,浑身颤抖,表情看上去要杀人。
地上,是他洗的雪白的衬衫,上面已经被陈姨儿子踩了无数个脚印。
掉在脏水沟里,混着泥巴,再也不能穿了。
始作俑者趾高气昂:“你这个杀人犯的儿子!还敢偷我的衣服穿!”
季眠下意识,愣愣地想:不是的……那是傅沉俞的衣服。
他洗干净了……期待了好久的衣服。
林敏芝高高兴兴地抱着季眠,去幼儿园之前,带他去文具店买了小兔子橡皮擦。
一辆气派的桑塔纳停在了文具店门口,车打开,跳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小男孩,七八岁的模样。
中年男人和美貌的女人一起下车,季眠身体一顿,诧异地盯着她。
宁倩!
傅沉俞的母亲。
他目光落在宁倩身边的男人脸上,《陌路柔情》的剧情缓缓展开。
他是宁倩的新丈夫,临港县的书记,过不久就要升迁,到桐城去做副市长。
宁倩如今是他的情妇,马上就要和他领证,前途一片大好。
男孩扑倒宁倩的怀里,撒着娇。
中年男人笑着开口:“小希,不要往你阿姨怀里扑,小心碰坏你妹妹。”
小希甜滋滋问道:“阿姨,妹妹什么时候出生呀,我好想见她!”
宁倩不好意思:“这就喊上妹妹啦,万一是个弟弟呢。”
她心里一紧,害怕真的被林希喊成妹妹,要想在这个家待下去,她必须给男人生个儿子。
中年男人扶着她:“小希喜欢妹妹,我也喜欢女儿。小希,今天你生日,喜欢什么自己挑,爸爸付钱。”
小希一跃而起:“最喜欢爸爸!”
林希走进文具店,看到了林敏芝怀中的季眠,他手里握着一块小兔子橡皮。
猫儿似的双眼,糯米团子般的小脸,白如嫩藕的手臂,黑色的、又软又蓬松的头发剪的很乖,穿着一件白色的兜帽,帽子上还有兔子耳朵。
人也像兔子一样可爱。
林希眼里的惊艳一闪而过,傻乎乎盯着季眠看。
和兔子一样可爱的小孩,深深地刻印在他脑海中。
林敏芝“呀”了一声,也是看到了宁倩。
周围窃窃私语,女人们看着宁倩,脸上有妒忌、有羡慕。
说她命好,前夫是个有能力的,只可惜坐牢去了,现在又勾搭上个有能力的男人。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温馨的刺眼。
季眠紧紧抓着林敏芝的手,心中腾起一丝愤怒。
宁倩知不知道,他儿子在幼儿园里面等她。
她给别人的儿子过生日,她自己的儿子却连一件衣服都穿不起。
“啊,好的,知道了。”王老师挂断公共电话。
傅沉俞仰着头看她,王老师准备了一下措辞,蹲下身:“小俞……你妈妈有点事,今天可能来不了了。”
傅沉俞沉默片刻,身体克制不住一般,微微颤抖:“可是我和妈妈说过。”
王老师爱怜地摸着他的耳垂:“小俞,刚才妈妈和老师打电话了……说……”
傅沉俞茫然:“她答应过我。”
男孩手足无措地站着。
他双手揪着自己的衣摆,衣服是旧的、皱的,不够体面。
白色的衬衫被陈姨儿子踩得稀烂。
王老师叹口气:“小俞……”
傅沉俞低头,刘海遮住了双眼:“王老师,你可以帮我借一件白衣服吗。”
王老师几度哽咽:“小俞,你听老师说,不是因为你没有穿好看的衣服……”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傅沉俞用手臂狠狠地擦了一下脸,用力地擦掉眼泪。
他眼中有血丝,嘴唇颤抖着开口:“王老师,你可以帮我借一件白衣服吗?”
王老师望着傅沉俞,拥着他,心里想:可怜的呀……
谁不知道,今天是临港县书记那儿子的生日。
路上,多少双眼睛看着宁倩上了桑塔纳,小轿车一骑绝尘,驶出临港县。
她再也不会过来。
他被妈妈抛弃了。
幼儿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苏珞瑜一首钢琴曲,惊艳了大家,杨超英夫妻站在台下,享受着众人的注视和奉承。
季眠坐在林敏芝怀中,时不时地在人群中寻找傅沉俞的影子。
他想,至少在傅沉俞演出的时候,为他鼓掌。
可惜,整整一天,他都没找到人。
表演结束,林敏芝带着儿子去老街采购食物。
她打算多摆一个烧汤的摊子,天气一冷,生意就要好起来。
季眠紧紧地抓着林敏芝的手,林敏芝在店里买东西,他就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
人来人往,驻足观看,打量他一个神仙似的小团子。
季眠昏昏欲睡时,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小提琴曲。
他记得,这是傅沉俞练习了足足一个星期的表演曲目。
两家住的近,傅沉俞练习了无数遍,每一个音符,季眠都能倒背如流。
他往前走了几步,林敏芝抱起他:“眠眠?”
季眠急切地开口:“妈妈……”
林敏芝心有所感,抱着季眠寻着音乐走。
穿过老街,后面是一个废弃的火车站,野草长到了腰,黄澄澄、金灿灿一片。
火烧着卷云,夕阳倾泻而下。
废弃火车站台上,坐着一个男孩。
他歪着头,指尖在琴弦上跳跃,哀婉的音乐与风缠绵。
被人遗弃的破旧玩偶散落在山野中,成为唯一的听众。
《Evita》——别为我哭泣。
季眠愣愣地听着。
洗得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一遍又一遍的练习。
一幕幕在季眠的脑海中闪过。
傅沉俞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等来了宁倩一句“很忙没空。”
他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
一曲结束,傅沉俞发着呆。
半晌,季眠看到他抬起手擦脸,越来越用力,却也止不住豆大的泪珠。
男孩坐在被人类遗忘的火车站前,嚎啕大哭。
林敏芝沉默地抱着季眠,心中叹了口气。
傅勇那事儿,临港县得沸沸扬扬。
也是可怜……
傅沉俞哭得声嘶力竭,哭够了,擦干眼泪,收拾好小提琴,一言不发地离开。
“吧嗒”一声,季眠看到他小提琴包上的狐狸挂件掉落在地上。
等傅沉俞走后,季眠从林敏芝怀里跳下来。
他回头看着林敏芝,林敏芝满眼温柔地看着他,鼓励着他。
季眠从铁轨边上摘下一朵白色的小花。
风吹日晒,火车呼啸,依旧没压垮它们的生命力。
从泥泞中开出花,艰难的、不被人知的、想要活下去。
风吹过野草,四下无声。
傅沉俞焦急地折返,步履匆匆,一路上,他低着头,到处找狐狸挂件。
丢在哪里了?他心急如焚。
那是宁倩送给他为数不多的东西。
一直找到火车站台,傅沉俞看到小狐狸完好无损的坐在地上,心里才松了口气。
他弯腰正准备捡起来,忽然一愣。
小狐狸的怀中,捧着一朵白色的小花。
洁白的,像他白色的衬衫,像宁倩白色的裙摆。
像——白色的风车。
傅沉俞想起在幼儿园里看见的——白色风车的主人。
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眼里有璀璨的星星。
好像叫……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