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心力002(1 / 1)

体面人生 黄昱宁 6053 字 2个月前

邵凤鸣说我已经在那位锦旗律师那边插了个队,人家一口答应,不过这事儿急不得,你得耐心点儿。这样的小案子处理起来也有它复杂的地方。比方说,小赵那里也有几条不利的证据,他在给公司注册成个体户的时候录过创业视频。

喊两句口号说为梦想加油,也能算创业视频?

公司方面可以用这个当证据,说明他对注册个体户这件事是知情的。

我打了六个句号表示被省略的愤怒。

他还私自改装过电瓶车,解除限速,这一点对于交通事故的认定……你懂的。

我懂,我说。谢谢你。

别这么客气行吗?他飞快地说。我的意思是,米娅他们要是催你搬,我这儿有地方可以住。

谢谢,我不缺地方住。

你是不是……后悔了?那天喝得有点儿多,我酒量一直都不行。

我没有回答他。关上窗口看下一条。赵炼铜打了五百块钱过来,我说不用吧,这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还不如回头一起算。他说姐你就点一下吧,别的我再想想办法。

我想我其实可以把米娅跟我说过的客套话直接贴给他,一点儿违和感都没有。办法总是有的。我显然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可以推断赵炼铜也没有。他当然没有必要跟我交底,就好像我也并没有跟米娅交底。这样的推理可以正向也可以逆向,符合城市生活的一般准则:素不相识的人们拴在一根链条上,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在拉扯中互相抵消,保持着脆弱而有效的平衡。

这钱是你的亲姐姐给你的?

不是,姐。有件事我没跟你说实话。我确实有个姐姐,堂姐。是我大爷家的大闺女。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们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我只记得她叫赵迎春,我八岁的时候她应该是二十出头。但是屁大点儿的小孩能把什么事情说准呢,连时间线都是乱的。她话不多,有主意,手脚利落。有时候我故意惹她生气,她难得笑一笑,眼梢弯出一个弧度来,也是好看的。

八岁以前我家的日子没个定数。我爸大半时间在铜矿上忙活,需要下井,没有编制。我妈也常跟过去住矿上的集体宿舍,随手就把我寄存在大爷家里,我一大半时间都跟在迎春姐姐屁股后头转悠,缠着要她烙梅干菜饼给我吃。所以后来我老觉得她进城以后应该会开一个饭馆,就凭她烙的饼,也不会没有销路。有两回给人取外卖看到有点这种饼的,还特意跑到后厨去张望一眼。我老是以为能有一张熟悉的脸,从面粉扬起的白色粉尘中浮现出来。但我仔细想想,这事儿也有难度。基督山伯爵跟他女朋友也就分开九年吧,迎面撞上,也要试探好久才认得出来呢。

可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那年春天明明全家人都在忙着张罗迎春姐姐的婚事,秋天再去大爷家的时候我就见不到她了。我妈不准我打听迎春的事情,说人家要是敢让你听见他们议论大爷家的长短,你也不要嚷出来,回来告诉家里,让大人去出头就好。实际上并没有人在我面前说什么,也可能是他们说了我也没听懂。后来出头打了一架的是迎春的亲弟弟赵秋生,因为有人冲着他唱歌。蒲蒲丁,起苔子,阿姐领个私孩子。

我问我妈什么叫私孩子,我妈朝我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说你管这些闲事做啥,是不是在讨刮栗子[6]?秋生火气大,是因为他自己的亲事给搅黄了,这种事儿你们小孩不懂。怎么又冒出一桩亲事?我听傻了,可是没敢再问下去。

听大爷家里人的口气,迎春这个闺女就当是没有了。可是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呢?我每年都跟回乡过春节的阿哥阿姐打听,有人跟我说在上海见过她,说反

正眉眼跟迎春是一式一样的,身边带着个半大小孩—还是个男孩呢。他们说到这里就要关照一句,可不敢说给你大爷听啊,除非小子你想讨个刮栗子吃。他们都知道大爷家门不幸,自从闺女跑了以后秋生便越发不成器,一直没娶上媳妇不说,前两年还因为跟别人搞电信诈骗被公安带走了。

我说不清楚这事儿跟我现在在上海当骑手有没有关系,有多少关系。我爸我妈在我十岁以后就没去过矿区,不过他们也没在家里安生待着。大半时间我仍然见不到他们,他们在省城打工,等我读完了技校他们也问我要不要去。我说我考虑考虑,过了一个礼拜就跟着同乡跑到了上海,在上海给我爸妈打电话说,这里什么都好,大马路上都能捡钱。我妈在电话那头鼻子抽了两下,说她不信。我爸抢过电话说你住哪里,我没法告诉他我住集装箱,就在网上截了一张公寓房的内景发给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相信,反正再没人提这个茬。后来我在建筑工地干不下去,从集装箱搬到新村里,特别想把屋子收拾成那张照片里的样子。其实根本做不到。我住的房子太潮了,墙上全是灰黄的水渍,拍出来不好看。

邱离离在我的稿子里挑出了她最喜欢的一段,这让我很意外。我说难道你不觉得这一段有点儿离题了吗,我写下来就是打算让你删的。

为什么要删?这里有好几个点是可以精准击中人群的,应该加强而不是删掉。邱离离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指挥一次军事行动。

谁说民工不读书的?你看他把《基督山伯爵》的情节记得那么清楚。这是不是突破了刻板印象?这样的细节当然删不得。邱离离的痣又随着她兴奋的声调抬上去,替她虚构了一个酒窝。

现在外来务工的大部分都上过中学,所以能看两本书也很常见吧。我平静地提醒她。

所以你倒是可以考虑把书换成罗曼·罗兰。这样你就用得上那句话了,“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以后还热爱它”。你想啊,如果结尾来这么一下——

问题是赵炼铜并没有读过《约翰·克里斯朵夫》。准确地说是我的老房子里并没有那一本。

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一篇文章你用的也是他的化名。细节在合理范围里夸张是为了更准确地传达出那种——精神。细节是魔鬼,你知道吗?它就藏在那里,你得把它拎出来。

我知道她想拎什么细节。可我没接茬。

比方说,这个姐姐为什么会失踪?那么多暗示已经呼之欲出了嘛。

这些都是赵炼铜的原话,他也不知道赵迎春为什么失踪了。

不对,他知道,或者说潜意识里知道。赵秋生的亲事给搅黄了,那就是因为原本指望用嫁迎春的彩礼钱娶媳妇啊。这种事情在农村很正常,他怎么会不知道?赵迎春是要摆脱这样的命运才逃走的,也许是跟别人私奔,也许,甚至怀了别人的孩子。你猜猜她的故事能引起多少“扶弟魔”的共鸣?你猜有多少热心人会帮着把他的姐姐找回来?

我懂你意思,可我也不能瞎编吧?

怎么是瞎编呢——如果你不编,那我来。

我在邱离离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努力压制却没有压制住的愤怒。我依稀想起她的家乡也是个偏僻的小县城,她也有个许久没有联络的弟弟。我总是猜测她走了一条狭窄而曲折的路才摸到了大学的门,一路走,一路扔下一大堆别人不敢扔的东西。

邱离离足足用了两天,才押着我改完了稿子。她说很久没有发生过让她如此投入的事情了。她在稿子上做了一大堆审阅记号,找到了十几个读者看了会眼睛一热的细节,要我好好改。集装箱里的火锅聚餐要写得笑中带泪,观察点单的客人要写出黑色喜剧的调调,赵炼铜跟电瓶车的关系可以参照一下《骆驼祥子》,撞上树的过程要写得含蓄克制、“戛然而止”的那种,但是你能嚼得出淡淡的辛酸。维权当然也是要维的,邱离离说,但要处理得简洁有力,有理有据,前面拉满了一张弓,不能到这里就松了弦,你说是不是?

那如果这个人物,我是说,真实生活里的这个人物,本来就没有那么满,那怎么办?

没事儿,相信我。你整个基调铺得挺好,语气特别朴实,比真实生活更真实。也就偶然露出一点儿文艺腔。比如写姐姐的脸从面粉扬起的白色粉尘中浮现出来,一看就是你自己的词儿。

错了。这话真是赵炼铜亲口说的。这样的表达方式,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我最多就是调整了一下语序。真的,我有微信录音。

那也不行,听起来太假。邱离离摇摇头,坚决删掉了这一句。她还删掉了赵炼铜抱怨上海梅雨天太难受屁股上长满了湿疹的句子,因为这个细节听起来有点儿硌硬人,影响人设。

都化名了,还要什么人设?我不耐烦地敲了两下桌子。

这你就不懂了。文章火了,人就红了,我还在考虑回头给这个故事追加个短视频呢。那时候再去想立人设的事儿就晚了。

标题也是邱离离起的。《我是骑手》。这样就够了,她说。简单,大气,空间开阔,有强烈的代入感。你读的哪里是一个在大街小巷里跟你擦肩而过的骑手的命运?你一边读一边会把自己也按进去,你就是在读自己的人生啊。

你这一套一套的我真跟不上。

虚构的酒窝在她嘴边消失,邱离离留给我一个斗志昂扬的背影。

改完文章之后,我并没有马上发到邱离离的邮箱,而是先转给了邵凤鸣和赵炼铜。邱离离特意跟我说过,用化名的文章不需要征得赵炼铜的同意,以后需要拍视频了再说服他也不迟,可我还是发了。我说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还可以撤回来。赵炼铜说你不用撤,如果我的故事可以帮得上忙,尤其是帮得上姐你的忙,那写成什么样都可以发。

有那么两秒钟的工夫,我还以为他讲错了。但我很快回过神来,而且发现我确实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帮了谁的忙。

你觉得,这样写,是在写你吗?

不是我,肯定不是我。但是这人吧,我看着很眼熟。这故事吧,也是那种我能一口气就看到底的。我一边看一边想,你们可能比他自己都更了解他。

隔了半天,邵凤鸣才回我。他说文章写得不错,反正你能交差就行,有稿费就行。不好意思刚刚一直忙着,好容易有一点儿午休时间还接了个很长的电话。是那位锦旗律师打来的。

他有什么说法?

进展很慢。对方也知道我们手里并没有多少牌可打,如果愿意私了那就只能给点儿人道援助,给多给少要看人家脸色。如果不接受私了,那他们欢迎我们去劳动仲裁。

邵凤鸣一定是猜出我的牙死死地咬在了嘴唇上,说我跟你讲过要耐心要耐心。我说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明摆着的事情那么难办,他说那是个无边无际的大系统,个案落在里面连个回声都没有。维持一个大系统正常运转的最好办法——他说——就是照章办事。所以,是不是明摆着,这一点对他们不重要。

那如果这个章根本就不合理呢?

那就慢慢改呗。事情出得多了,就会有人去堵上章里的漏洞,但这里头有个时间差。总会有人掉进时间的夹缝里。

你的脾气可真好。

时间长了就把脾气磨好了。我们差十岁吧,你再磨十年,一定比我更柔软。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我想他一定是以为我酒醒之后的状态就像是从一间黑屋子里走出去,被门外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他在等我适应,还是已经放弃?我看不出来。

不过这两天我也没闲着,他说,我顺手查了一下我的老同学。

你是说米娅?

嗯。也许你有兴趣知道。他们的财务危机,恐怕也不是流量明星的锅。不全是。

那片子还能上?

他们还在想办法吧。可是真要赔那也是资方的事儿,我看那片子的投资比例,米娅并没有把自己的本钱砸进去,最多就是本来打算狠赚一笔,预期的收入遥遥无期罢了。他们如此依赖这笔钱,依赖到马上就要卖房子的地步,这本身就不太对劲儿吧。

所以你觉得是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我只查到他们上半年已经卖了名下另一套房子,比你住的这套值钱,可是看起来还是没有补上亏空。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已经拖了两个月的房租,那房东也是个小题大做的人,正在嚷着要发律师函呢。房东的法律顾问正好我也认识,圈子就那么点儿大。

什么?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也是租的?也就是说,我的房东也有房东?

没什么奇怪的吧。西区的这些洋房——不管是真洋房还是那种新里弄的房子——都是天价,先不说他们不一定买得起,就算当初买得起,这些房子的产权状况也大多是七绕八弯,有价无市。铜牌子可不是你想挂就能挂上的。他们租这样的房子,比单纯摆阔要高级多了。你走上他们的草坪,远远地看着有人穿着泡泡袖裙子在铜牌子旁边举起自拍杆,你就会忍不住替他们打个分估个值吧——嘿嘿,然后你就蒙圈了,因为你估不出来。

我没法掩饰我的惊讶,在对话框里按了两个夸张的表情符号。草坪,飘着糟香的咖啡,木楼梯上像旋涡一般迷幻的镂空雕花铁饰,这一切都跟米娅的气质如此恰当地贴合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把她从她身后的背景中抽离出去。我想,邱离离如果发现她踮起脚来便能够到的人生,不过是一副精致的、随时会碎裂的玻璃道具,不知道会说什么。

其实吧,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这也是迟早的事儿。米娅戒得了骆笛的色,管不了他的赌。她说两害相权取其轻——问题是,天知道哪个更有害。你想啊,哪天醒来,昨晚还睡在你身边的人突然哪哪儿都找不到了,手机也打不通。人已经上了漂在公海上的一艘游轮,在那里丢下一摞筹码,回来就被叠码仔追得上天入地,于是整个人失魂落魄,在你们一起拍的电影的投资账户里拆东墙补西墙——碰到这样的男人,就问你怕不怕?

我以为他们只是玩玩而已。

玩着玩着就玩大了。据说是以前拍片时老是要候场,大段大段的时间,太无聊,就此落下的毛病。你知道艺术片要等这个等那个的。等人等钱,等云等风,等合适的光线,等哪里突然冒出的灵感。据说在赌桌上一掷千金能激发灵感,这玩意儿对肾上腺素有刺激。那种刺激强度,不亚于在一大片废墟中突然看见一张美人的脸,倾国倾城的那种。你信不信?

我不信,米娅说。她的笑容里奇特地掺杂着憔悴与亢奋,而且调匀了比例,一半对一半。我不信,她说,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你们会没有兴趣。她在沙发上调整坐姿,双手交叉搁在并拢的斜靠在一起的双膝上,肩膀略略收紧,在收放与攻守之间小心翼翼地寻找平衡。

邱离离说,不是没兴趣,肯定是好事,就是有点儿突然,信息量很大,我们得消化消化。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邵凤鸣一定在琢磨我的表情。我低头瞄一眼对话框,他果然发了一条:我也是刚弄明白怎么回事儿,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时间地点都是米娅定的。她来约我的时候我一个激灵,像奶茶在地板上看到一条蜈蚣那样,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我想好一见到她就先发制人。米小姐,我知道已经过去三个礼拜了,可你们给的时间不合理啊,无论是卖房还是搬家这都太短了,大家都不容易啊不是吗?可是一跑进碧云天大饭店的包房,我就愣住了。

整个画面里没有一件事是合理的。房间太大,足够坐十几个人的房间里只来了四个人,再往里走,我看见这间包房的落地窗外还带了一个大露台。米娅说时间还早,我们就到露台坐坐吧。出现在这画面里的人物是我想破脑袋都没有料到的组合,我没想到米娅叫来了邱离离和邵凤鸣。邱离离也有点儿吃惊,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快走两步着露台的栏杆眺望西北方向的别墅区,说米小姐真会挑地方。那里是上海近郊别墅区的起点,最早买得起别墅的那群人都住在那里。

其实在这样热的天气里,坐在碧云天景观最好的露台上,并不是一个舒适的选择。五点半仍然没有一点夜色,桌子上亮晃晃地洒满不肯隐去的夕阳。倚在露台的木椅上,眼前全无遮挡,你会觉得整座城市都热得卸下防御,迎着你,在所有的秘密上都掀开一个角。而你也热得失去了斗志,懒懒的,甚至不必看清它们。侍应生送来四杯加满冰块的手打柠檬茶,我只喝了一口,米娅就说我们免了客套吧,大家都认识,小邵也不是外人,最近事情变化太多,我需要这位懂法律的

老同学给我拿拿主意。你说是不是,邵律师——

嗯,倒也是巧,我还真是实习期刚满,也就昨天下午的事儿。

四个人条件反射般地碰了杯。祝贺祝贺,前途无量。

米娅说也要祝贺离心力出了个爆款。她说数据这种东西看看就好,反正我就一个判断标准,我们的小区保安也在聊《我是骑手》,说文章里写得像那么回事儿,他们认片区里的外卖小哥确实是按着电瓶车的型号认的。我想没错了,这篇文章果然刷屏刷出了圈。

邱离离意识到米娅正在切入正题,却猜不到谈话将如何进展,只好用长勺子无聊地搅动玻璃杯里的碎冰块和青绿色的柠檬皮肉。

从创作者的角度看,这个故事,这个人物,都有点儿意思——嗯,是很有意思。我特别喜欢骑手来上海找姐姐的那一段,简直可以单独拉一个番外出来。你看,一个既像母亲又像姐姐的女性的出逃,建构了这个小镇青年对浩瀚的大上海的最初的想象。特别有想象空间,既有社会意义,也有可以回味的诗意。

我也开始拨弄手里的勺子,柠檬皮和香茅的气味被搅动得直冲鼻翼。

所以,管小姐,他叫你姐姐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你无意中填补了他那失落的姐姐的位置。有没有发觉,“姐姐”这个词,这些年里有了越来越丰富的阐释空间?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邵凤鸣,他冲着我苦笑,表示承认这个细节是他告诉米娅的。

邱离离似乎有点儿回过神来,唇边浮出了那一弯熟悉的酒窝。米小姐,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想买下这一篇的影视改编权,先付定金,我猜已经有人在排队了吧。

邱离离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再吐出来就成了这样一句:有人来问过价,我没接茬。

我又瞥了她一眼,她面无表情。我想这话一定是她现编的。

没事儿,米娅老练地说,公平竞争好了。价格,计划,卡司,码一个像样的盘子,这些要素一个都不能少。不急,挨个掂量就好。我们得对得起这个好故事。

然后米娅就像说一道家常菜那样报出了一个价钱,强调说这不算正式报价,就是个意向。过两个钟头就会有朋友陆续过来,她说,没准儿今天就能有眉目,吃着饭看着风景就把盘子给拼出来了。

听米娅的口气,陆续要来的朋友,以及朋友带来的朋友,人数不会少。怪不得在碧云天要了这么大一间包房。

我终于找到机会说了第一句话。不好意思我什么也不懂,现在拍电影真的是这么随性的事情吗?

邵凤鸣抢过话头,给我解释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得懂得怎么配置资源,然后找到一个点把这些东西都给盘活了。比方说,你想立个项融个资,最好手里得有一两个叫得出名号的演员,抬出导演来也成,得特别厉害的那种。可是你怎么说服他们加入呢?那你就得想办法搞一点儿概念出来,剧本什么的可以慢点儿再说。

邱离离顿时心领神会,说我懂了,《我是骑手》大小也是个刚出炉的IP(知识产权),签个授权协议就能增加到银行贷款的筹码。

米娅并没有马上朝邱离离的方向看,似乎是在嫌她把话挑得太明白。她端起柠檬茶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说也可以这么讲吧。这个故事接地气,是我们需要的都市现实题材,底层视角,明星接这样的活,要比古装偶像那一套安全得多。如果运作得好,这样的题材上了大银幕还能跟公益事业挂上钩,那都是给偶像形象加分的事情。

邱离离说是是是,我们做这个选题主要是出于现实责任感,没想过流量不流量的事儿。

当然啦,写成剧本会复杂一点儿,会增加厚度、质感、戏剧性,不过现在这个尺寸,这点难度,用来给资方讲个故事,给他们种一波草[7],足够了。

话说现在这世道,还喜欢投电影的都是哪些资方啊?邱离离按捺不住好奇心。

有总是有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有一个老板跟进了,后面的人就会争先恐后。你要是干过制片就知道,任凭什么世道都不会缺家里有矿的。他们的钱来得容易,往哪儿投不是投啊,投了电影没准还能认得两个女神,跟她们吃顿饭。

比如铜矿,我鬼使神差地咕哝了一句。邱离离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想不到米娅倒是接得爽快:过会儿还真要来个有色金属矿业的老板,管小姐你挺懂的啊。

不懂不懂,我赶紧用力摇两下头,然后睁大眼睛挤出无辜的微笑。

米小姐,那这项目应该还是骆导来挑大梁吧?邱离离追问了一句。

也许米娅的表情肌有了细微的移位,也许并没有,一切只是我事后追溯时的想象,总之她的情绪没有任何明显的起伏。她报了几个大导演的名字,说有两个已经在接触中。

我跟老骆散伙了,她说,还有一些遗留问题需要分割,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她嘴角一抬,侧转头看看邵凤鸣,给他一个并不需要答案的设问句:老同学,这不难吧?

嗯,不难,这种事儿,想通就不难。

想通了。通则不痛,涅槃了才能重生。所以,说句不怕你们听了要抬价的话——这个项目对我实在太重要了。涅槃一号。

我差点儿笑出来,但看她悲壮的表情实在不敢笑。对面的邵凤鸣瞪大眼睛示意我一定要绷住。为了分散注意力,我给他发了一条:其实我挺佩服她的,不是谁都能在死机以后就马上能重启的。

他回我,拉倒吧你,厚道一点儿。

你信不信,米娅说,昨天从老房子里搬出来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带,就连以前我们家的法律顾问我也留给他了,他的那些人脉我一个都不要,昨晚在朋友圈里我一口气删到大半夜。除了我们四个,今天晚上来的朋友,跟你们上次见到的那些,没有一个是重合的。

租的房子确实不需要带走什么,我想。至于那位倒霉的法律顾问,他首先得分清“原来那些朋友”里头到底有多少是债权人。

邱离离顺着她的话跟了两句。那房子除了有一块草坪,弄堂外面挂了一块“保护建筑”的铜牌子,其他的也确实没什么意思——她兴致勃勃地说。老房子漏水是永远修不好的,还得年年花大钱灭白蚁,洋房里的虫子只有进口药才能治,还断不了根。铜牌子也不能当饭吃是不是?尤其中间那层楼还住着那些乱糟糟的人,抬头看楼上生气,低头看楼下更生气,迟早要闹出事情来。早搬早好。

两个女人的距离被这个话题迅速拉近,一句赶一句地越聊越投缘。远处的高架上已经堵成了一张照片,那些纹丝不动的车里似乎随时都能蹦出一两个愤怒地喷着火的孙悟空来,让我忍不住想替这画面配上《西游记》片头的电子音乐。等我的思绪在高架上兜了一圈以后再转回来,米娅和邱离离已经站起来跑到露台栏杆旁边,米娅指着西北方的别墅区说我在看那边的房子,空间很开阔,这两天先在碧云天的客房里混混,毕竟是老同学的地盘好说话。邱离离说这里真是不错,人口密度比梧桐区那边低得多。低奢,清净,邻居素质高,交通嘛,不远不近的刚刚好。

过了五分钟,两个女人手拉着手走过来,到了桌边才松开。她们已经开始聊故事的细节,我和邵凤鸣悠闲地坐在边上,插不上话,也不需要插话。我们交换着眼神,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们要说的是同一句话:这个故事,已经彻底跟赵炼铜没有什么关系了。

骑手也爱读书,这是个点。不过为什么不是《红与黑》?你想啊,于连就是个英俊的“小镇做题家”吧?这个隐喻是不是更到位一点儿?

如果按这个思路,那也可以是《高老头》。野心勃勃的拉斯蒂涅在公墓里洒完最后一滴眼泪,然后爬到高处冲着塞纳河嚷嚷。让我们一起来拼一拼吧。

那你准备让男主角爬到东方明珠上,冲着黄浦江喊这么一嗓子?

两个女人笑成一团,我和邵凤鸣也跟着笑。邱离离在手机上划了两下,说这点儿素材是今天上午刚拍的,或许可以拿来给这个项目预个热?

赵炼铜腼腆的笑。摔坏的电瓶车的特写。戴着石膏托的腿部特写。小事儿,千万别拍我,赵炼铜说,我没什么可拍的。

可是前两天他跟我说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医生有把握,不会落下严重的后遗症,他说他都可以原地跳两下了,就是医生不让跳——我冲着邱离离大声说。

我知道。那又有什么关系?短视频是回溯性叙事,他要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总得演一下过去的自己吧。他说道具准备的石膏托比他原来那副高级。来不及换了,凑合凑合吧。

米娅一把按住她的手,说等等,这个短视频得从长计议。咱得把节奏稳一稳,等这个项目八字有了一撇再考虑什么时候投放、往哪里投放。我观察过《我是骑手》的出圈轨迹,你们公司做得很有章法,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把咱们的节奏统一起来,一加一必须大于二。

就是一起来拼一拼的意思?

笑声。

门铃响起时,我知道是邵凤鸣,可我还是隔着门说,快递就放门口好了我过会儿拿。他说别呀你让我进来,咱都别装了行吗?

我开门,奶茶一个激灵又躲到了茶几底下。也许是发现进来的人似曾相识,她伸出了毛茸茸的脑袋,身体还牢牢地藏在里面。我说人家的派对还在开着,我找个借口溜走也就罢了,反正离心力有邱离离代表就够了。可是你也跟着跑出来,这算怎么回事儿呢?你那老同学可是要把她的案子交给你呢。

我实习期刚满,最多替她牵个线,然后给哪位大律师打个下手而已。刚才我跟她说我还有客户要见,忙一点儿也等于给自己抬个身价,他们都吃这一套。

我呵呵一笑。行吧,无论如何,你不用排队,就挤进了离婚律师的队伍,可喜可贺啊。

也没什么可喜的。米娅的离婚官司,财产和债务分割,在国际学校念书的儿子以后还有一大笔教育费,都是难啃的骨头。她倒是想通了要甩掉一笔负资产,他可不见得能想通啊。不过呢,反正对你是件好事。在把这些事扯清楚之前谁也没权利卖了这房子,你还有的是时间考虑,究竟是抄底捡漏把房子买下来,还是物色个新地方。主动权回到了你的手里。

我犹犹豫豫地接过他递来的一瓶红酒,说不开了吧,何必呢,你知道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没有一件事情能想清楚的。包括我们之间的事情。

那就什么都不要想,先把肚子填饱。

我从冰箱里翻出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他说果然有代沟,然后一边摇着头一边大口嚼我的比萨和香肠。你什么时候到我那里去吧,他说,我做糖醋排骨给你吃。我的手艺不错的,不信你问米娅他们。

不去。我一点儿也没犹豫。在别人的房子里,我没有安全感。

这也是别人的房子。严格意义上讲,没有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手机上跳出邱离离的信息,她兴奋得仿佛立马可以从手机里钻出来。铜矿老板说钱不是个事儿,大IP就值这个价,越贵越值。你知道吗管亦心,现在非虚构是个热点,真实就是宝藏。离心力现在也是个品牌了,可以单独估值。过一会儿她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米娅说咱先不急着抛,可以再捂一捂。

邵凤鸣说酒桌上码盘子就那么回事儿,说着说着就说大了。也挺好,很多本来不敢想的事儿也就是这么聊出来的,风险是酒醒了就忘。尤其是整个市场都在紧缩的时候。

我猛灌一口红酒。忘了好,忘了省事。

不过IP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平台那边主动来联络,想快点儿把那事儿给了掉。医药费误工费一样都不少,平台欢迎明星员工赵炼铜早日复工。简直心想事成。我想他们一定是看到《我是骑手》了。你看,所有的好消息都是一起来的。

行啊,得来全不费功夫。小赵是不是应该准备准备,给锦旗律师再送一面锦旗?那以后呢,如果再有人撞上另一棵树……

我说过,他们永远会发明新的规避风险的套路。

说完这话,他一屁股坐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酒杯晃了一下,但还牢牢握在他手里。奶茶终于确定眼前这位可能是未来的常客,于是放下一半戒备,从茶几底下钻出来,把自己蜷成一团趴在我脚边。邵凤鸣给逗乐了,说怪不得啊我总觉得这屋里还有什么在监视我。小丫头,你叫什么?

奶茶。两岁。我的声音明显比刚才更轻柔。

管亦心,这事儿圆满解决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哪有?你别管我。我这人别扭,精神分裂。表情跟心情对不上号。你别理我。

眼泪滑落到酒杯里。太装了,我想。如果隔着水蒸气拍,骆笛会请我去演他的女二号。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嘴角抽搐,露出一抹诡异的笑。邵凤鸣看得匪夷所思,叹口气说,真有代沟了,我从来没看懂你在想什么。

你不觉得整件事情很滑稽吗?越圆满越滑稽。我写了个故事,被邱离离改成了另一个故事;我以为我是在拯救赵炼铜,实际上绕了一大圈以后,倒更像是赵炼铜曲里拐弯地救了米娅,捎带脚儿地帮了我的忙;我莫名其妙地揽了两头的责任,以为自己多少能改变一点儿什么,实际上是两头都在推着我走,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改变了事情的轨迹,于是圈子就转回来了。赵炼铜还住在你的房子里,你还住在米娅的房子里,米娅正在把你写的赵炼铜的故事转化成她以后的房子。安居乐业,各得其所。当然,这些也都是暂时的平衡,搞不好明天就被一阵风吹走。但无数个暂时就构成了我们的一生啊——生活不就是这样?

矫情。

那天晚上邱离离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说,听我一句劝,你跟邵凤鸣不合适。人倒不是个坏人,却会拽着你往下走,天晓得最后会落在哪个尴尬的角落里。我不由自主地冲着手机噢了一声,然后关机,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

奶茶在我和他之间来来回回地散步,听我们说尽一生的废话。也许有的确实说了,有的是我以为我说了。夜把细碎的废话撕得更碎,然后随机打捞出几片,埋在记忆里。这里埋一片那里埋一片,前言不搭后语。你永远不知道它们将会在何时何地、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再度浮现出来。

——如果随便你挑,你最想写什么样的小说?

——我们都是落在时代夹缝里的人。你为什么这么看我?我说的是我们。我是,你也是。

——别靠我太近,我说真的,问题在我这里。我还没想好让你,让任何人进入我的生活。

——我只知道我写不了怎样的小说。我没法处理现实。

——有两条路我不知道怎么选。换作你,是愿意给米娅办离婚,还是跟我那朋友一样收锦旗?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近在眼前的,我就写不好。也许可以写那种跟现实不沾边的。漫游完仙境的爱丽丝在回家路上被堵在兔子洞里,美人鱼跟王子互换身份,或者,全城的人都在追捕失眠的睡美人。

——你都快五十了吧,还要做这样的选择题?怎么还会有锦旗这种选项的?你傻吗?

——那我们就保持距离,谁也别“进入”谁的生活行不行?

——处理不了现实,那就站远一点看。想象一下你站在未来,一百年、两百年以后,回过头来看这俩傻子为什么有好端端的沙发不坐,非要瘫在地板上,然后你会怎么想?

——反正不是选傻,就是选。

——谁要跟你一样啊,你爱待在夹缝里你就好好待着。别带上我。

——那还是选吧。我也。

——这想法倒有点儿意思。站在未来,把今天当成历史来写。我试试看。

[1] 做人家,方言,意为“节俭”。

[2] 阿娘,宁波话,指祖母。

[3] 出于人物塑造的需要,本书有少量中英文混用的情况。中文释义括注均是为符合出版物语言文字规范所添加的编者注。

[4] Déjà vu,法语,意为“似曾相识”。

[5] 估唔到咁犀利,粤语,意为“想不到有那么厉害”。

[6] 俚语,也叫“凿栗子”,以指关节部位敲人头部。(编者注)

[7] 网络流行语,本义指播种草种子或栽植草这种植物的幼苗,后指专门给别人推荐好货以诱人购买的行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