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生悲”这句话总有点道理。
第二天凌晨4点,我们本该出发去梅里雪山,除了我爸,其他三位老人都说头晕,爬不起来。黄爸一米八的个头,像个小孩一样把身体弓起来,缩在**,哼哼唧唧,沪生也嚷着“头晕,胸闷,起不来”。这几位完全没有昨天晚上草原歌手的气概了。
我和黄蓉一筹莫展。
“再过半小时就要出发了,扎西的车已经在等我们。这里的住宿我们只预订了1天。”我有点焦虑。
“我也走不了,头痛,我要回上海。”我妈,我们家的太后用一样虚弱的语气强硬地表达了意见。
卓玛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他们是不是高反?昨天晚上是不是洗澡了?我忘记和你们说,刚刚到高原不要洗澡。”
果然,除了我爸,其余三位老人都洗澡了。
卓玛送来了本地的一种植物熬制的汤,说可以缓解高反。青山和华华负责给三位老人整理行李。
难道旅行就这样结束了?!
看出了我的无奈,扎西安慰我:“再等等,实在不行,老人留在这里,我送你们去雨崩村。”
话虽这么说,老人留在这里,总不放心。我见我妈喝了汤后,气色有所缓解,循循善诱:“你们不去就让扎西先送你们回香格里拉,改签机票回上海。可惜,这辈子都见不到日照金山了,人家说见到会有好运。你那两大箱衣服算白带出来了。”
我妈沉默了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试试,我们躺在车上,车子开到飞来寺,如果受不了就再拉回香格里拉。”黄爸和黄妈也同意,我爸自然无话,他永远没有话语权。
卓玛依依不舍地和我们道别,拉着青山和华华总也不放手,他们昨天包揽了洗碗、清扫院子等所有的杂活儿,才使卓玛第一次有时间可以和大家一起跳舞。她猛然想到什么,回房间拿了两套藏族衣服:“你们穿着肯定好看,下次再来玩。”
华华被触动了似的,一路都有点小悲伤。“这是旅行的副产品,不得不和美好告别。”黄蓉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道。
随着路况改善,香格里拉到飞来寺只需要3个多小时,3位老人躺在后排,沪生也一脸萎靡不振。我一直在纠结,如果老人身体吃不消,让他们自己回上海也不妥,是不是我们也要打道回府。
海拔越来越高,老人的高反丝毫没有减轻,他们平躺着吸氧,车里的氧气罐像救命稻草一样。为了早点赶到飞来寺,扎西车子开得飞快。约凌晨6点,我们抵达飞来寺,眼前13座雪山一字排开,初阳在瞬间把13座山峰染成金色,6740米的主峰卡瓦格博通体金黄,雪山上空还有一轮圆月没有退下,天地有大美,没有人不为日照金山和日月同辉的壮美而震撼。
扎西一直在说:“你们太幸运了,有人在这里等1个月也看不到日照金山。”
日照金山大约持续了20分钟,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贪婪地看,生怕下一秒金色的山峰就消失了。只有沪生疯狂地从各个角度拍照、拍视频,给八维地图作素材。
老人们决定再试试:“先去白转经塔,如果不行,就回香格里拉。”进雨崩村之前,按照传统,得先去白转经塔。据说,庙内有一尊从汉地飞来的水晶白塔。人们绕水晶塔转经,每转一圈就增寿一岁,转百圈,长命百岁。更神奇的说法是,水晶塔下有进入卡瓦格博宫殿的钥匙。老人就是因为这个传说才要去白转经塔,长寿永远有吸引力。
青山、华华和白秋白搀扶着老人,一点一点朝白转经塔挪步。
白转经塔在悬崖上的一块巴掌大的岩石上,传说中的水晶塔肉眼可见是由石膏水浇的“笋塔”,笋塔两侧各有一个佛殿和转经筒房,绕一圈不过几分钟。
“这石膏塔就是水晶塔吗?”我和沪生掩饰不住失望。黄蓉阻止了我们继续发表不合时宜的言论:“心意到就会灵验。以前的塔被毁了,这是后来重修的。”“好吧,我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能顺利完成这次行程。”如果能这样,已经是奇迹了,不是吗?看着颤颤巍巍的老人们,我已经做好了回上海的准备。
从白转经塔下来,四位老人突然来了精神,尤其是黄爸,走得比我还快。我有点不敢相信,一路和他们确认:“你们到底行吗?头晕吗?胸闷吗?不要到了雨崩村又说不行。”
“可以,现在好多了,头不晕,胸也不闷,倒是奇怪。”
“稍微有点想吐,可以忍住。”几位老人里高反最严重的黄妈也表态。
“现在雨崩村已经通车,那我们再进一步,不行就随时返回香格里拉。”黄蓉做了定夺。
我的外公外婆曾经来过雨崩村,根据他们的VLOG,雨崩村在2018年之前还没有通车,进雨崩村必须徒步,进村徒步20公里,其中上坡12公里,下坡6公里,需要翻越3700多米的垭口,单程要6~8小时。徒步进村,如果下午还没有翻越垭口,日夜温差大,可能会冻死人。所以,进村和出村都要赶在中午翻越垭口。“云南有很多大美之地,雨崩村位于梅里雪山脚下,因为恶劣的环境和隐蔽的地理位置,较好地保持了原始生态。雨崩村的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的外婆曾经如此形容雨崩村,这也使我们对雨崩村之行抱以期待。
开车进村很快,不过个把小时,我们已经到达雪山下位于峡谷间的雨崩村。纯白的雪山缅茨姆峰就在眼前,奔腾的雪水从村间穿过,草地如同一颗颗巨大的祖母绿,马儿在上面悠闲地吃草。山溪潺潺,碧蓝色湖泊干净透底,赛过世间任何一块玻璃种翡翠。山间散落着一座座蓝顶的木头房子,宛如童话中的世界……
“好看的,好看的。”几位老人兴奋地拿出云拍摄。这是唯一的一次,他们对美食失去了兴趣,即使是当地的藏香猪和松茸鸡汤也没有吸引他们,他们骑着骡子去各处不停地拍摄。我有点累,坐在当地藏民家客栈二楼的大晒台上,和黄蓉泡了一壶老张夫妇临别前给的冰岛普洱茶,望着眼前的雪山、峡谷,想这样一直安静地坐着。
客栈的主人阿那主是当地村主任,热情好客,擅长聊天。他告诉我们梅里雪山是他们藏民心中的神山。
“我们进村的路上看到一大片被砍倒的树林,这里允许砍伐树木吗?”黄蓉小心翼翼地问。
“哦,那不是人砍的,我们不允许砍树。那是很早以前,上世纪1996年,中日联合登山队登梅里雪山,登山失败,神山发了火,发生大雪崩,100多年的树都被折断了。自那以后,政府明令禁止攀登梅里雪山。”阿那主对这段历史说得很简单。
其实,来之前,我和黄蓉都看过1996年参与登山遗体搜救的小林尚礼写的《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对这段历史略知一二,没想到路上看到的那些被折断的树林居然是雪崩造成的。
“现在我们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大雪崩了。”阿那主憨厚地笑着补充道。
“雪山被人攀登后‘发火’,不是阿尼卡瓦格博独有。日本登山队第一次冲击海拔8000米的玛纳斯鲁,登山队开始攀登后,山下的萨玛贡村就不断有人生病和发生事故,后来登山队不得不放弃登山计划。可能天下的神山都不喜欢被攀登吧。”沪生学着当地人称梅里雪山为阿尼卡瓦格博,阿尼是爷爷的意思。
“人类的思维有时候是很可笑的,除去科学考察的必要性,有的人认为登到山顶就代表征服自然,这样的征服有什么必要?何况也不是什么征服,因为最多在上面待1个小时,否则会被冻死。这是一种征服?还有的人觉得登山是一种热爱雪山的表现,那就更不能理解了,你如果爱一个人,就要爬到他的头上?”我认真地表述自己的困惑。
阿那主笑笑。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听我爷爷说,村里当初因为是否要修路通车讨论了好几年,大家都知道通车可以让村里的旅游业更发达,增加收入,可村民还是不愿意。后来,考虑到年迈的村民通车后外出看病方便,小孩要出村读书,才通车。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有自己的使命感,要保护好这里的生态环境。最早,我们这里很穷,日本人来登山时,他们发现睡铺上都是跳蚤,没有任何现代设备。现在村里人都富裕了,外面有的现代设备我们都有,但富裕不能改变我们的心,违背藏族人的习俗和文化的行为,我们不接受。”
“现在村民收入还是靠客栈吗?”我关心地问。
“客栈收入是一部分,村民挖山药、菌菇、虫草,做导游,收入还是不错的。神山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我们现在考虑的不是赚钱,而是怎么更科学地保护生态环境。”阿那主是个年轻的村主任,看得出,他很有责任感。
“我们这里客栈不提供空调,只有电热毯,一些游客不习惯。”阿那主说,“我们坚持这一点,自从全球天气变暖,我们这一带藏民就自觉地减少用电。旅游区每天都有很多人乱扔垃圾,村民自发当志愿者去捡垃圾。这些时间如果用来做农活儿,也可以增加不少收入,但是他们自愿捡垃圾,大家心都往一处想,要保护好这里的一草一木。”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很久,冰岛普洱都泡到没有甜度了。傍晚,青山和华华才带回精疲力尽的老人们。因为太累,他们匆匆喝了几碗鸡汤就早早睡了。
他们错过了满天的繁星。我第一次看到深蓝色的夜空中竟然有那么多星星,在上海,难得见几颗星星。辽阔的星空深深打动了我,星星们真的会“眨眼睛”,一闪一闪,比钻石多了一份俏皮;星空下的雪山,没有那么白,比美多了一份神秘。
“星空下的雪山有点紫色,该怎么形容?”
“这是‘凝夜紫’。”青山突然开口,“凝夜紫的典故出自李贺的《雁门太守行》,里面有一句‘塞上燕脂凝夜紫’,似乎就是这种紫色。还有一种齐紫色,我比较过,色度要淡两号。最淡的是‘三公子’,出自唐代‘三品以上服紫’,也叫三公服紫,色号会更淡一号。我这样说,你赞同吗?”
说罢,青山回头看着黄蓉。
黄蓉赞许地点点头,旁边的扎西和阿那主都听呆了。一路上,青山和华华基本默默无语,此刻青山一语惊人。
扎西清了清嗓子:“他们是机器人吗?怎么那么聪明啊?”
黄蓉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我聪明啊,你看华华就不会这些,嘿嘿。”
大家哈哈大笑。华华一点不生气:“太美了。”
“你能感受它们的美吗?”
“我和青山都觉得这才是人间天上,它们离我那么近,我想为你摘颗星星,就那颗荔枝红的星星吧。”华华极自然地说道。
我感动地抱抱华华:“你太sweet了!”
白秋白扑哧笑了出来:“华华,你太浪漫了。我们宇宙有138亿年的历史,只有在138亿年之内能把星光传到地球的星星,才能在我们头顶上闪烁。它们离我们很远很远,你摘不到的。”
“138亿年!”对天体学一无所知的我惊叹道。
“为什么华华说要给你摘颗红色的星星?美国天文学家哈勃在1929年观测星空时发现,遥远的星光是红色的。这说明光传播空间越大,里面的一切不但会被拉长,颜色也会变化。长波就是红色。我们看到的星星越远,星光的颜色就越像红色。因为它们正在离我们远去,以每小时70亿千米的速度离开我们。你的手伸向星星的时候,星星早就远去了,以你我无法感受到的光速。”白秋白真是一个理工科出身的典型代表。
“那我们更要多看看,多美的星光,多奇妙的缘分。”
直到凌晨2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了,我们才依依不舍告别繁星。
第二天要去神瀑。在当地的传说中,绕神瀑转圈会得到好运。黄蓉和老人们坚持要去,这是自然,他们总是迷信这些。
我已经为雪山着迷,其余皆不放在心上,听说“从雨崩下村出发,骑着骡子沿山谷一直往上走就到了神瀑,一路都是原始森林,还有一条清泉流过”,也就答应一起去。
事实上,骡子只能骑一段路,后面还有几公里的路需要徒步,路异常陡峭,脚下都是碎石,非常难走。青山和华华轮流背四位老人,我和黄蓉也是气喘吁吁。我好几次都想放弃,黄蓉不肯。沪生则赖在路上的游客补给站,一头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肯动弹了。
华华见状撇撇嘴,背着他嚼舌根:“虚胖,一身的力气没派上过用场。”
“妈,华华现在和你越来越像了,促掐(沪语:形容刁钻)。”不知怎么,我有点不满。
大家继续前行。路越来越难走,到我们体力极限的时候,神瀑悠然地出现了——银白色珠帘飞流直下。大家话不多说,一起冲进瀑布里,四位老人开心得像回到了童年。黄爸和我爸绕了足足9圈,全身湿透,我妈还学当地人接了满满两大桶神瀑的水。唯一遗憾的是,青山和华华不适合淋水,只能在旁边看着我们。我还有点担心浑身湿透会不会感冒,也属多余,雪山地区的阳光炽热,半小时不到,衣服已经基本干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扎西:“整个藏区有很多的雪山,被尊为神山的不过只有几座,我一直很好奇你们藏人如何来判断一座雪山是否有神性。”
扎西想了想:“不知道,就是知道,有感应吧。”
我妈怪我多嘴:“自己的小囡,隔门走路也晓得是自己的小囡,人有感觉的呀,多问脱个。”
按照原计划,第二天我们要徒步穿越尼龙大峡谷,出雨崩村。可惜,傍晚就变天了,天阴得像块抹布,接着就开始落瓢泼大雨。
“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大雨,看来徒步的计划泡汤了。”黄蓉有点烦躁。
一下雨,高原就变得很冷,我们困在阿那主厨房的火塘旁。
“要么在这里多住几天等天晴,要么明天坐车出村。雨太大的话,开车也有危险。尼龙大峡谷肯定不能走,每年都有冒雨徒步大峡谷摔死的游客,太危险了。”扎西和村主任都劝我们。
看来只好顺应天意了,我忍不住叹息:“唉,太可惜了,好不容易来一次,只看到一晚的星空,还好今天去了神瀑。”
“以后再来。旅游就是这样,计划赶不上变化。尤其在高原雪山,有人很执着地要看日照金山,等一个月也看不到,天天下雨。有的人第一次到飞来寺就看到了,不能强求。”阿那主一边往火塘加柴火,一边宽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