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南梁散骑常侍贺琛启奏,陈述四事:
其一,认为:“如今北边(东魏)已经向我们稽首顺服(吹牛,人家是远交近攻,安抚南方,专心对付西魏而已),正是生聚教训之时(引用《左传》典故,伍子胥的话:‘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生聚:繁殖人口,聚积物力;教训:教育,训练。越国积蓄力量二十年,吴国就成了他的小池塘了),而今天下户口减落,边关之外,尤其严重。郡不堪州的压榨,县不堪郡的剥削,更是互相骚扰,横征暴敛,民不堪命,各自流亡他乡,这岂不是州牧郡守之过!东部户口空虚,都是因为朝廷派去各种摊派的钦差太多,穷幽极远的地方,也没有放过一个,钦差所到之处,骚扰县邑,懦弱的县令,则拱手听其渔猎,狡黠的长吏,又乘机加倍贪残,就算有清廉公平的县官,郡里也不会放过他们。如此,虽然每年都颁布减免税赋徭役,让百姓恢复生业的诏书,但百姓仍然不能返回故土家园。”
其二,认为:“如今天下郡守县宰之所以贪婪残暴,都是风俗奢靡使然。如今的宴会,竞相攀比夸耀豪富,水果堆成山,菜肴摆得像绣花的绸缎,汉文帝当年盖露台花了一百金,那钱放到今天都不够一次酒席的开支!而宾主之间,也不过吃饱而已,人还没下桌,菜肴已经撤下抛弃,变成腐臭。再者,什么人可以畜养歌伎,也没有等级规定,身为牧民的官吏,搜刮到亿万家财,退休回家之后,也支持不了几年,就全被这种豪华宴会和歌舞用具消耗一空。花费的是金山银山,得到的不过是片刻欢愉,于是更加追恨在任时捞得太少!如果有机会再回来做官,一定变本加厉,吞噬民财,这是何等荒悖!其余各种荒**奢侈之事,再写一百条也不够,习以成俗,一天比一天严重。再想要郡守们清廉,还做得到吗?应该严格禁制,教导大家节俭,纠察举报浮华之事,改变他们的耳目所欲。人们并不愿意失去操守,只是耻于赶不上别人,所以勉强为之;如果朝廷能以淳厚朴素为先,一定可以矫正流弊。”
其三,认为:“陛下忧念四海,不惮勤劳,至于百官,无不上奏言事。但是,一些斗筲小人,得了这种机会,就想用诡计手段,谋求升迁,不论国之大体,不心存宽厚;唯务吹毛求疵,专门深挖别人的过失,以苛刻为务,想方设法,把别人绳之以法。表面上是为了国家,实际上是自己作威作福,犯罪的人越来越多,而逃避法律惩罚的路子也越来越广,增长了弊病,增加了邪恶,原因都在这里。如果能要求他们有公平之心,摒弃内心的奸诈,则在下位的人可以安心,在上位的人可以清净,就不会再有人心存侥幸。”
其四,认为:“如今天下无事,但劳民伤财的事情却好像永远也做不完,应该减少工程,节省开支,工程减少了,百姓得到休养生息,开支减少,财富就能积聚起来。朝廷各部门,应自纠自查,不要大兴楼堂馆所:凡京师所有官署、官邸、市场及礼乐、车服、旗章、军事装备,四方各驻军基地、驿站、宾馆,凡是应该废除的,一概废除;可以裁减的,一律裁减。不是急需的建筑,不是急需的差役,最好全部停止,以息费休民。这样畜积财富,是为了真有大用的时候有得用;休养百姓,也是为了将来有大战役、大工程时能够征调。如果说小事不足害财,就终年不息;如果认为小役不足妨民,则终年不止。如此,就难说怎么让国家富强,而图谋远大了。”
奏书递上去,皇帝萧衍大怒,把主书召到跟前,口授敕书以斥责贺琛。大意是:
“朕有天下四十余年,从公车转来的谏言,每天都会听到,所陈述的事情,跟你说的也差不多,只是苦于公务繁多紧迫,也不想让这些琐事来添乱。你不应该跟那些烂人一样,只是为了自己扬名,在道路上宣扬,说:‘我能上事,只恨朝廷不用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分别明说:某刺史横暴,某太守贪残,尚书、兰台某人奸猾,使者渔猎百姓。他们都姓甚名谁?他们向谁索取?谁又给了他们?你把具体事实明说,我也可以诛杀罢黜,更择良才。再者,士民饮食过分奢侈,如果朝廷要加以严禁,那各家各户,房屋密集,曲里拐弯,朝廷怎么能知道?如果挨家挨户去搜检,恐怕更增苛扰。如果你所指的是朝廷,那我没有这样的事。之前祭祀用的牺牲太牢,早就不再宰杀,朝中宴会,菜蔬而已;如果还要减省,恐怕人家要讥刺我是《蟋蟀》了(《蟋蟀》是《诗经》里的一篇,讥讽鲁僖公过分节俭,不合礼仪)。如果你是指我做的佛事功德,那用的都是自家菜园里的蔬菜,一种瓜做成几十种菜,一种菜做成几十种味道;因为变化,所以显得多,又有何奢侈浪费可言!
“我的宴会,都是私宴,不是公宴,从来不用国家的钱,这么多年来,下到宫人,都不吃国家之食。我所营造的工程,也不用材官及国匠,都是我自己私人出钱,雇人完成。官员有勇有怯,有贪有廉,各有各的用处,也不是朝廷给他们插上翅膀,放他们出去作恶!你认为朝廷有错,你自己不也甘之若饴吗?你应该想想,让朝廷犯错的人是谁(萧衍的意思,是说贺琛自己也奢侈)!你说:‘应该导之以节俭。’朕断绝**三十余年,所住的房间不过一床之地,宫中没有雕饰之物;平生不饮酒,不好音乐,所以朝中宴会,也未尝奏乐,这是大家都看见的。朕三更天就起床治事,随事多少,事少时中午可以处理完毕,事多时到太阳偏西才能吃饭,一天就吃一餐,不分昼夜;以前我腰围超过十尺,如今瘦削,才二尺有余,旧的腰带还在,不是我妄说。我这是为了谁?不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吗?
“你又说:‘百官无不奏事,用诡计谋求升官。’如今不让百官奏事,那让谁来奏事?难道专门委派一个人负责奏事吗?那会得到什么?古人云:‘专听生奸,独任成乱。’如果专听一个人的话,就委任给一个人,就像秦二世委任赵高,王政君托付给王莽,指鹿为马,又值得效法吗?你说‘吹毛求疵’,是指何人?‘擘肌分理’,又是何事?要裁减官署、官邸、市场,你具体说,哪一所应该裁除?哪一所应该缩减?哪一处兴造不是急务?哪一处征求可以缓行?每一件你都说具体,然后再奏闻!富国强兵之术,息民省役之宜,你都具体一条条列出来!如果没有具体条目,就是欺罔朝廷。我拿到你重新上奏的奏书之后,再详细阅览,并批转给尚书省,正式向全国颁布,让除旧布新的善政美德能出现在今世。”
贺琛只能承认自己错误,不敢再说。
皇帝为人,孝慈恭俭,博学能文,阴阳、卜筮、骑射、声律、书法、围棋,无不精妙。勤于政务,冬天四更天就起床视事,执笔批阅奏章,手都冻得皴裂了。自天监年开始修佛,长期斋食,不吃鱼肉,每天就吃一顿饭,只有菜羹粗粮而已,有时遇到事务繁重,到了中午就漱漱口,也不吃饭。身穿布衣,木绵床帐,一顶帽子戴三年,一条棉被盖二年,后宫贵妃以下,长裙都不拖到地面。也不饮酒,除非宗庙祭祀、大宴会及诸法事,未尝演奏音乐。就算独坐在幽暗的房间里,也衣冠端正,大热天小坐,也未尝卷起袖子或露出手臂。对宫内的小臣奴仆,也像面对国宾一样彬彬有礼。但是,对士人太过宽大,州牧、郡守大多渔猎百姓,使者干扰郡县。又好亲任小人,挑剔别人的小毛病。多造佛塔寺庙,公款私财都没少花。江南久安,风俗奢靡。所以贺琛启奏进谏。皇帝厌恶他说到实情痛处,所以发怒。
【司马光曰】
梁高祖不能善终,也是应得的吧!人主听人进谏,容易犯的毛病在于细碎而无大略;人臣进谏的毛病也在于烦碎。所以,明主以掌握大方向和关键,为驾御万机之本;忠臣也陈述大体,以格正君心之非。如此,身体不必劳苦,而功效长远,言辞简约,而获益甚大。看贺琛的谏言,并不算多么切直,而高祖已赫然震怒,护自己的短,夸矜自己所长;诘问贪暴之人具体名字,问劳费的具体是哪个项目,知道贺琛难以回答,故意去刁难他,让他理屈词穷。自以为蔬食之俭为自己盛德,日夜操劳为天下大治,自己做君王,已经够可以了,群臣的箴规,也就不足为听。如此,其他那些切直之言还超过贺琛者,谁还敢说话!于是,奸佞居前,视而不见(指朱异、周石珍、萧正德之徒),大谋颠错,而不自知(指之后接受侯景而又出卖侯景),名辱身危,邦国颠覆,宗庙绝祀,为千古所笑,岂不哀哉!
16 南梁皇帝崇尚文雅,疏远忽视刑法,自公卿大臣,都不把司法当回事。奸吏们就招权弄法,收受贿赂,像市场一样公开交易,被冤枉滥杀的人很多。大概被判处两年以上徒刑的,每年有五千人;被罚做苦工的,分为五种(会木工的当木匠,会炼铁的当铁匠,会制皮的当皮匠,会染布的当染匠,会烧窑的当窑工),没有专长的,则戴上脚镣,关进牢房;如果生病,可以暂时解下,于是囚徒能有钱行贿的,没病也说有病,可以解下;没钱行贿的,有病也不能解,更加剧痛楚。当时王侯子弟,多骄**不法。皇帝年老,厌倦政事,又专精佛门戒律,每次裁决重罪,则终日感到凄凉;遇到谋反的大逆之罪,事情被发觉后,他也哭泣而宽宥。于是王侯们更加骄横,甚至白天在大街上杀人,或者暮夜公行抢掠,有犯罪亡命的,藏匿于亲王家中,有司也不敢搜捕。皇帝自己也深知其弊,而溺于慈爱,不能禁止。
【华杉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