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和高欢相互都谎话连篇,你知道我在对你撒谎,我也知道你在对我撒谎,但是我们还是相互一本正经地撒谎。在政治上,谎言是一种仪式,就如同祭祀天地的神谕。人类的道德,在私人之间,欺诈是邪恶的小人;在敌我之间,欺诈就是大智大勇的英雄。
元修最后这封给高欢的敕书,可以说是让人叹为观止!我反复读了好多遍,惊叹他能把谎话说得如此有理有据,大义凛然,把责任全推给高欢。元修剖心挖肺地赌咒发誓,又**裸地发出你死我活的威胁。正应了司马迁评论商纣王的那句话:“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他的智慧足可以拒绝别人的谏劝,他的口才足可以掩饰自己的过错。但是,不管你多么有才,还得靠实力支撑,元修没有这个实力。
高欢立元修,也是为了要立一个长君,以安定国家,否则为什么不找一个小孩子好控制呢?但是,元修不愿意与高欢分享权力,而且不能忍耐,不能等待,这就提前摊牌了。牌一摊开,他手里又没牌,慌不择路,跑去投奔宇文泰,反而死在宇文泰手里。
德和位要相当,元修德不配位,使他自取灭亡。
我在本书中多次提到一句话:“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是难得可贵;没有什么是一劳永逸,一切都需要不断获取。”元修把他的天子之位和皇帝的权力看得太理所应当了,而且想要一劳永逸,那就只能自己粉身碎骨。元修在敕书中说:“若为他人所图,则彰朕之恶;假令还为王杀,幽辱齑粉,了无遗恨!”这真是一语成谶,最后杀他的是宇文泰,那就是彰显他的罪恶了。
高欢开始时并无篡位之心,就像王夫之说曹操并非一开始就要篡汉自立,都是看形势发展,无可无不可,不能势在必得。元修却反而要势在必得。
凡事不可势在必得,最后得到的人,都不是当初势在必得的人。一开始就势在必得的人,往往死得最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随时要准备妥协。强行以人力成事,不懂得妥协,就是自杀,这都是千百年历史反反复复的教训。
另外,要修来福分,不要夺取胜利。表面上是争天下,本质上都是修德行。元修只看到“争”,看不到“修”,没理解游戏规则。
中军将军王思政对北魏主元修说:“高欢之心,昭然可知。洛阳不是用武之地,宇文泰心向王室,如今前往投奔他,再回故都平城,何愁不能胜利?”皇帝深以为然,派散骑侍郎、河东人柳庆到高平会见宇文泰,共论时事。宇文泰自请奉迎皇帝的车架,柳庆回去复命。皇帝又私下问柳庆:“朕想要投奔荆州(贺拔胜),如何?”柳庆说:“关中地形险要,宇文泰才略可依。荆州则并无要害可守,南边又被梁寇压迫,以臣愚见,看不出荆州有什么可取之处。”皇帝又问阁内都督宇文显和,宇文显和也劝皇帝向西。当时皇帝广征州郡兵,东郡太守、河东人裴侠率所部抵达洛阳,王思政问他:“如今权臣自作主张不服从命令,王室卑微,怎么办?”裴侠说:“宇文泰为三军所推举,又占据了百二之地(大略是可以以二当百的意思,关中地势险要,二夫当关,百夫莫开),正所谓已经拿起了刀,怎么能把刀把子递给别人呢!就算我们要去投奔他,恐怕也无异避汤入火吧!”王思政问:“那又该如何呢?”裴侠说:“讨伐高欢,即刻大祸临头,投奔宇文泰,有将来之忧。暂且到关右,再慢慢想办法吧。”王思政同意,向皇帝举荐裴侠,任命为左中郎将。
当初,丞相高欢认为洛阳久经丧乱,想要迁都于邺城,皇帝说:“高祖定鼎河、洛,为万世之基;大王既然对国家有功,应该遵照以前的制度。”高欢于是停止。现在,高欢再度考虑迁都,派三千骑兵镇守建兴,又增兵河东及济州,把诸州储备的粮食,全部运入邺城。皇帝下敕书给高欢说:“大王如果想要不遭舆论非议,唯有撤走进驻河东的士兵,撤销建兴指挥部,把你集中到相州的粮食送回各州,追回前往济州的部队。让蔡俊交出济州,邸珍退出徐州,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百姓能各事家业,如果缺少粮食,再另外运输。如此,进谗言的人自然闭嘴,我们也不会相互猜疑,大王高枕太原,朕垂拱京洛。反之,大王如果马头向南,要来问鼎之轻重,朕虽在军旅上没什么才能,为社稷宗庙之计,也不能不与你一战!何去何从,决定在于大王,不是朕所能定的。要堆成高山,不要因为只差最后一筐土没有堆成,希望我们双方都能珍惜!”高欢则上表极言宇文泰、斛斯椿罪恶。
北魏主元修任命广宁太守、广宁人任祥兼任尚书左仆射,加开府仪同三司,任祥弃官而走,渡过黄河,据守郡城,等待高欢。皇帝于是下令北方来的文武官员自己决定去留,又下制书数落高欢罪恶,召贺拔胜赴皇帝所在地。贺拔胜问太保掾、范阳人卢柔意见,卢柔说:“高欢悖逆,明公席卷兵马,奔赴京都,与他决一胜负,生死不悔,这是上策;北边增强鲁阳防务,向南兼并楚国旧地,东连兖州、豫州,西引关中,带甲百万,观望形势,伺机而动,这是中策;献出三荆之地,投降梁国,功名皆去,这是下策。”贺拔胜笑而不应。
元修任命宇文泰兼尚书仆射,为关西大行台,许诺把妹妹冯翊长公主嫁给他为妻,对宇文泰帐内都督、秦郡人杨荐说:“你回去告诉行台,派骑兵来接我。”任命杨荐为直阁将军。宇文泰以前秦州刺史骆超为大都督,率轻骑一千人赴洛阳,又派杨荐与长史宇文测出关等候迎接。
丞相高欢召弟弟、定州刺史高琛,命他镇守晋阳,又命长史崔暹辅佐他。崔暹,是崔挺的族孙。高欢勒兵向南,对部众宣告说:“我因为尔朱氏自作主张不服从命令,建大义于海内,奉戴主上,一片至诚,人神共鉴;不料横遭斛斯椿谗言构陷,以忠为逆,如今举兵向南,是要诛杀斛斯椿而已。”他以高敖曹为前锋。宇文泰也在各州郡传布声讨文书,数落高欢罪恶,自己率大军从高平出兵,前军屯驻弘农。贺拔胜则驻军于汝水。
秋,七月九日,北魏主元修亲率大军十余万,屯驻在黄河大桥,以斛斯椿为前锋,列阵于邙山之北。斛斯椿请率精骑二千夜渡黄河,乘高欢军长途行军疲敝,发动突袭。皇帝开始时很赞同。黄门侍郎杨宽对皇帝说:“高欢以臣伐君,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如今把兵权交给别人,恐怕又生出其他变故。斛斯椿渡河而去,万一有功,那是灭了一个高欢,又生出一个高欢了。”皇帝于是下令斛斯椿停止行动,斛斯椿叹息说:“最近,荧惑星进入南斗星座,皇帝相信左右离间构陷,不用我的计策,难道是天意吗!”
宇文泰听闻,对左右说:“高欢数日行八九百里,此乃兵家大忌,应当乘机袭击他。而主上以万乘之重,不能渡河决战,只沿着渡口据守。而长河万里,很难防御。如果高欢能找到一处渡河,则大事去矣。”即刻任命大都督赵贵为别道行台,从蒲坂东渡黄河,攻击高欢根据地并州,又派大都督李贤率精骑一千人赴洛阳。
皇帝派斛斯椿与行台长孙稚,大都督、颍川王元斌之镇守虎牢,行台长孙子彦镇守陕县,贾显智、斛斯元寿镇守滑台。元斌之,是元鉴的弟弟;长孙子彦,是长孙稚之子。高欢派相州刺史窦泰攻打滑台,建州刺史韩贤攻打石济。窦泰与贾显智在长寿津遭遇,贾显智与他密约投降高欢,引军撤退。军司元玄察觉,飞驰回去,请求增援,皇帝派大都督侯几绍前往,战于滑台东,贾显智临阵叛变,率军投降高欢,侯几绍战死。北中郎将田怙为高欢内应,高欢率军秘密进入野王,皇帝知道了,斩田怙。高欢继续南下,距黄河北岸十余里,再次派使者向皇帝申诉自己的忠诚;皇帝不予理睬。七月二十六日,高欢引军渡河。
【华杉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