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屋9:世界尽头的高塔 第一章(1 / 1)

路易斯·巴纳维尔特啪的一声合上了书。他把最后一块巧克力薄荷糖塞进嘴里。他没有咀嚼,而是让香甜的巧克力在舌头上溶化,释放出薄荷清凉的味道。然后,他手托着下巴,坐在高街前一棵老栗树下的草坪椅上。他脸上没有笑容。事实上,他看上去非常沮丧。

没有什么原因。那是20世纪50年代六月的一天,天气温暖,微风习习。那时学校刚刚放假,路易斯可以自由自在地度过一整个暑假,你在密歇根州的新西伯德镇里能做的所有事,他几乎都可以做。而且,他还期待着晚上和他的叔叔乔纳森·巴纳维尔特拿出望远镜,在后院观察星空。

但目前这些都没什么帮助。现在路易斯能感觉到的只有生气、不爽和急躁,甚至听到他的朋友罗丝·丽塔·波廷格在街上喊他,也无济于事——“嘿,路易斯!你在做什么?发呆吗?”

路易斯做了个鬼脸。他想,他在学校受到的嘲笑已经够多了,他不需要罗丝·丽塔的嘲笑,即使她是带有善意的。

路易斯是个大约十三岁的胖男孩,圆圆的脸,留着中分的发型,头发用发油梳到脑后。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擅长运动。当孩子们打棒球或垒球时,路易斯总是最后被选中——如果他能被选中的话。他总是害怕受伤,也不敢参加其他孩子在秋天玩的那种打打闹闹的橄榄球比赛。虽然他通常能接受罗丝·丽塔或他的叔叔,抑或隔壁邻居齐默尔曼太太温和的调笑,但今天他的心情实在太沮丧了。于是他夸张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正要去打个盹儿。”

罗丝·丽塔推开了路易斯家的锻铁大门,那是一座三层的石头豪宅。她笑着说:“好吧,我想,你听到我带来的消息之后就会改变想法了。”

“我表示怀疑。”路易斯说。

罗丝·丽塔把头歪向一边。她比路易斯高一点儿,身材瘦削,长着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她戴着一副又大又圆的眼镜,看上去有点儿笨拙;不过她能像风一样奔跑,在棒球比赛中投出的球也几乎比任何一个男孩都多:“好啦,别愁眉苦脸的了。你怎么了?”

路易斯吸了下鼻子。“没什么。”他耸了耸肩,“我想,只是无聊而已。”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事实上,喜欢阅读的路易斯刚刚读完了系列侦探小说的最后一本。他意识到:没有更多的冒险故事可以让他去发现了,这使他感到很焦躁。

罗丝·丽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除了栗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四周一片寂静。然后她问:“你叔叔呢?”

“在后面。”路易斯说,“他在收拾他的菜地。”

罗丝·丽塔眉毛一扬。乔纳森·巴纳维尔特年轻时曾在农业大学就读,但后来他从他祖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钱。他每年都会在后院里清理一小块地用来种菜,而不是种花。“我们去看看他吧。”罗丝·丽塔说,“这件事也牵涉到他。”

路易斯有些兴趣了。虽然他仍在为没有更多的侦探小说可读而感到烦恼,但是罗丝·丽塔的态度却让他很好奇。他把书扔在了草坪的椅子上,但他的语气仍然很不耐烦:“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绕到后面。乔纳森·巴纳维尔特正跪在花坛旁。他穿着一条卡其色的水洗裤、一件蓝色的工作衬衫,还有一件红色的马甲。他还戴着棕色的棉质工作手套,挥舞着一把生锈的铲子,栽下最后几株色彩鲜艳的牵牛花。

“你们好啊!”当罗丝·丽塔和路易斯从房子的拐角处走过来时,乔纳森叔叔咧着嘴笑了。他站起身来,掸去膝盖上的灰尘,脱下手套。然后他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瞧瞧!每年弗洛伦斯都会取笑我,说我除了在院子里种甜玉米和西红柿之外,不会种别的东西。我想这回她会知道我的厉害的!我打算今年种一些最棒的牵牛花。”他用一块红色的大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留下一抹棕色的泥土:“这活儿干起来可太热了。我要去喝点儿冰镇的柠檬汽水。你们要和我一起去吗?”路易斯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的暴躁情绪。自从他的父母在一场悲惨的车祸中丧生后,路易斯就一直和他叔叔住在高街上的这栋大房子里。虽然他有时也会想念他的父母,但他非常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乔纳森·巴纳维尔特是个高个子,有一个大肚子,留着浓密的红胡子。他喜欢笑,喜欢吃,最喜欢的是魔法。他是一个能凭空创造出神奇幻象的魔法师。正因如此,再加上他的幽默感,和他一起生活,路易斯永远不会无聊。然而,路易斯决定不再让人随便开自己的玩笑了,所以他只是哼了一声,耸了耸肩。

乔纳森叔叔似乎没有注意到。他领着两个孩子回到屋里,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的柠檬汽水。他拿出三个高玻璃杯,然后把汽水分给大家。

“干杯,”他说,“为了温暖的天气、充足的雨水和万物生长的季节!”他和罗丝·丽塔碰了杯,但路易斯并没有加入他们。乔纳森叔叔喝了一大口柠檬汽水后说:“我猜路易斯今天心情不好,所以这杯饮料应该很适合他。”

路易斯皱起了眉头:“我只是不想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要找我的麻烦。”

“没人找你的麻烦。”罗丝·丽塔回答,“事实上,我是特地来邀请你,还有你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的。我们能把她叫过来吗?”

乔纳森摇了摇头:“如果她在家的话,我们可以叫她过来,但是弗洛伦斯今天下午才回来。她在荷马有一些法律事务要处理。”

路易斯感到一阵不安。他们的邻居弗洛伦斯·齐默尔曼太太是一位出色的厨师,一位富有同情心和乐于助人的朋友,也是一个女魔法师。不过她不是一个邪恶的女魔法师,而是一个友好、快乐、满脸皱纹的善良女魔法师。乔纳森叔叔也一直承认,她的魔法比他的强大得多。“怎么了,乔纳森叔叔?”路易斯问道,“有人起诉齐默尔曼太太吗?”

乔纳森一脸惊讶地看着路易斯,说道:“起诉老巫婆?当然不是!你知道的,她一直对她在里昂湖的房产旁边的老渔场不满,她说那里存在公共安全隐患,因为那个渔场的所有者从来不进行维修。好吧,多年来她一直说她要从渔场的所有者那里买下那个破烂不堪的旧东西,然后把它拆了,现在她终于做到了。她今天去签署契约,仅此而已。所以,罗丝·丽塔,如果你想让我们一起接受你的邀请,你只有等一等了。”

罗丝·丽塔几乎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但是我等不及了,太刺激了!我要先告诉你和路易斯,但是你必须保证,在我有机会告诉齐默尔曼太太之前不要对她说。”

现在路易斯的兴致确实来了。他了解罗丝·丽塔和齐默尔曼太太之间的亲密友谊。她们差不多就像姐妹——如果姐妹可以是一个十几岁,而另一个大约七十岁的话。“好吧,我保证。”路易斯说,乔纳森也做了承诺。

罗丝·丽塔眉飞色舞地问:“你们认识我外公戈尔韦吗?”

乔纳森·巴纳维尔特看起来很困惑:“我当然认识阿尔伯特。他怎么了?”

罗丝·丽塔的外公阿尔伯特·戈尔韦是一位高大、秃顶的老人,在新西伯德是个有名的人物。尽管戈尔韦先生总是告诉人们他快九十岁了,但路易斯最近从罗丝·丽塔那里得知他实际上只有八十一岁。不过,人生漫漫,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戈尔韦先生做了很多事情:他十六岁时离开家,在海军服役四年。然后,他回到了新西伯德,完成了学业,成为一名建筑工人、一名相当出色的摄影师和艺术家。最后,他成了一名建筑师。他曾两次重返海军服役,一次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服役两年,另一次是在大萧条期间服役四年。他还曾周游世界。他现在仍然喜欢四处闲逛,对各种小玩意儿和小发明有着浓厚的兴趣。

“你外公怎么了?”路易斯重复道。

“整个夏天他都会待在豪猪湾附近的一个地方。”罗丝·丽塔告诉他,“我外公在海军的一个老朋友到澳大利亚去参加帆船比赛了,他请我外公帮他看家。他的家在苏必利尔湖的一个岛上,他还有一艘帆船。外公说我们可以一起去拜访他!”

路易斯的心怦怦直跳。一艘帆船!现在,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但接着他咽了下口水。路易斯常常杞人忧天,他总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而且会考虑到所有可能的危险。豪猪湾位于密歇根上半岛,那是一片向东延伸、形状像弯曲的手指似的陆地,处在北部的苏必利尔湖和南部的密歇根湖之间。路易斯曾经去过那里一两次,有时他会在报纸上读到有关熊出没、危险的雷雨和荒野森林火灾的报道。如果他们都在一艘帆船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暴,会发生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他们都掉进了冰冷的水中,挣扎着,拍打着水花,尖叫着求救,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淹死了。

但乔纳森·巴纳维尔特看上去很高兴:“听起来不错!我知道阿尔伯特有丰富的驾驶帆船的经验,而且和他聊天总是很有趣。我现在就可以出发!你呢,路易斯?”

叔叔的热情让路易斯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他吞下了喉咙里涌起的一阵又冷又酸的不适感。“听起来很不错。”他附和道,“我想那会很有趣。”

罗丝·丽塔生气地瞥了他一眼:“当然会很有趣!我们可以去探险,假装自己是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1]的金鹿号的船员,准备环游世界!我们可以野餐、游泳和钓鱼。也许我们还可以在湖上的某个岛上过夜。这总比我们整个夏天都埋头看书强!”

“嘿!”路易斯表示抗议。

乔纳森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热爱阅读并没有什么错。路易斯,我有个建议:走之前,我们顺便去趟安娜堡我最喜欢的旧书店,你可以买一些冒险故事书。我还要准备一整箱薄荷饼!”

路易斯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他一直在竭力克制的笑容。“这听起来不错。”他喜欢边读书边吃糖果,所以他大多数书的页角上都有巧克力色的手印,“好的,我加入。我们什么时候告诉齐默尔曼太太?”

“不是我们,”罗丝·丽塔反驳道,“我要自己告诉她。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罗丝·丽塔留下来吃了午饭。吃了热烤牛肉三明治和一些土豆沙拉后,她帮路易斯打扫了一下卫生。不久之后,齐默尔曼太太开着贝茜——她那辆紫色的普利茅斯沿着大街嘎吱嘎吱地驶来,罗丝·丽塔和路易斯跑到她家,去告诉她这个消息。当他们坐在客厅里的紫色沙发上时,齐默尔曼太太禁不住取笑罗丝·丽塔的兴奋。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多年前伟大的法国画家奥迪隆·雷东[2]为齐默尔曼太太画的一幅紫色巨龙的油画。齐默尔曼太太最喜欢的颜色是紫色,她喜欢用它来装饰自己的生活:她穿着宽松的紫色连衣裙,连浴室里的卫生纸都是紫色的。

“天哪!”罗丝·丽塔讲完后,她惊呼道。她推了推鼻子上的金边眼镜,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我原本只能待在家里度过一个安静的夏天,而现在却有这样的好事。罗丝·丽塔,我很高兴接受你的邀请。替我谢谢阿尔伯特,出发的时候告诉我一声。现在,谁想吃巧克力饼干?”

路易斯舔了舔嘴唇。他的叔叔是个蹩脚的厨师,只能勉强做出一份可以吃的三明治或汉堡,但齐默尔曼太太却能端出各种可口的饭菜和美味的点心。他们在她厨房里的桌子旁坐了半小时,大口地吃着新鲜酥脆的饼干,啜着高玻璃杯里的牛奶。吃完后,齐默尔曼太太说:“你们为什么不拿一些饼干给怪胡子呢?如果他想要去驾船、钓鱼或徒步旅行,他就得保持体力!”她把饼干装在午餐纸袋里,路易斯和罗丝·丽塔带着饼干回到路易斯家。

他们冲进客厅。电视机开着,那是一台顶尖科技电视机,屏幕是圆形的,像舷窗一样。路易斯认出电视上播的是《家庭派对》,这是他叔叔有时会看的一档下午节目。但是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乔纳森叔叔?”路易斯喊道。没有人回答,他不安地看了罗丝·丽塔一眼:“我很好奇他在哪儿。”

罗丝·丽塔知道路易斯经常会无缘无故地紧张起来。“他可能上楼去了。”她用一种理智的语气说,“也许他在花园里干了那么多活儿,需要洗个澡。”

但乔纳森不在二楼,也不在闲置的三楼。两个好朋友回到楼下,路易斯感到越来越紧张。他叔叔不会让电视机或收音机一直开着,自己就那样从房间里出去。他们朝厨房走去,路易斯注意到通往地下室的门半开着。这时,他想起乔纳森叔叔把他的钓具放在那里,就在炉子旁边墙上的一个柜子里。“我敢打赌,他是去拿他的钓竿和钓线了。”他松了口气说,“来吧。”

路易斯走上地下室的楼梯,向下看去,那里一片漆黑。正常情况下,他叔叔肯定会把灯打开。他摸到开关,按了一下。什么都没有发生。“乔纳森叔叔?”路易斯在黑暗中喊道,“你在吗?”

“我不喜欢这样。”罗丝·丽塔喃喃地说,“一声不吭就消失了,这不像他。”

“去厨房的杂物抽屉里把手电筒拿出来吧。”路易斯对她说。她匆匆离开了。

路易斯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心怦怦直跳。灯泡烧坏了吗?乔纳森是不是正要下楼换灯泡,却在黑暗中被绊倒了?他受伤了吗?

不久,罗丝·丽塔拿着手电筒回来了。路易斯打开手电筒,把明亮的光束向下照去。巨大的黄色椭圆形光线沿着台阶缓缓移动,然后照亮了地下室的混凝土地面。光线停在了一个又长又黑的东西上——

是他叔叔的腿!

路易斯匆匆跑下楼。乔纳森·巴纳维尔特双手张开,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的脸朝向另一边,有那么可怕而痛苦的一瞬间,路易斯觉得他可能已经死了。然后,那个倒下的身影动了一下,呻吟了一声。

路易斯用手电筒照着站在台阶中间的罗丝·丽塔。“他昏过去了!”他喊道,“去找齐默尔曼太太,快!”

罗丝·丽塔飞快跑回楼上。路易斯跪在昏迷不醒的叔叔身边,仅靠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驱散地下室里的黑暗。

他非常担心乔纳森叔叔,甚至忘了在可怕的黑暗中可能潜伏着什么危险。

[1] 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 16世纪英国著名航海探险家。

[2] 19世纪末法国象征主义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