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里描绘的风景是精神独立的早期风景,充满了混沌和挣破这混沌的强烈情感。涉世不深的精神洋溢着生动,眼前洞开的黑暗使一切都变得无比奇异。有一股强大的磁力,将诗人吸进一个全新的世界,也许他暂时还不知道那个世界的真正起源;他只知道,他看见了与常人看见的完全不同的景色,他已经身不由己了。用自己的**追随奇迹,描绘它,这是他唯一的选择。当我们跟随诗人进入这个陌生的世界探险时,我们会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惊叹:“多么奇异啊!世界竟然是这样的!”除了惊叹之外还有恐怖,惨烈的事件不断,甚至可以闻到血腥的气味,那是新生儿从子宫里诞生出来的气味,伴随着刀割般的疼痛—痛感来自分离。在这样的文本里,创作成了不可思议的事,也成了一场追逐奇迹的马拉松运动;而不论那奇迹有多么的阴郁、可怕,只因为灵魂自己能发光,它照亮这一切,一切就变得可以忍受了。是的,诞生的喜悦压倒了分娩的惨痛。
文中多次提到有一种不宁静的、陌生的“自然力”在主宰人类,也主宰着主人公。就是这股力使得主人公卡尔如同中了魔似的,马不停蹄地奔向自己的命运,奔向艺术的故乡。这种“自然力”实际上就是支撑诗人信念的根本。它的超级强大的外表往往掩盖了它的发源的真实所在,因而误使人们到外部去寻找。主人公卡尔是一位不平凡的少年,他的不平凡就在于他有着特殊的视觉,总能看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那种自然力。同时他的特殊感觉也害了他,使他不能再过一般人过的那种生活了。那种力是很奇怪的。你不看它时,它不来找你,你一看见它,它就要扭转你的全部生活。一旦它主宰了人,人就再也无法逃脱,只能无限期地被它压榨。世界随之成了炼狱,能够不死而又熬过来的人,才能有幸体验到那种拯救。这部长篇小说就是这种神秘的力初显神通的展示。这种力给人的表面印象往往是负面的,就好像它要摧毁个性,灭掉人体内的冲动似的。只有仔细感受过了之后,才会发现表面的印象全是错误的。那股力的后面隐藏了说不清的、奇怪的意图,那意图还未充分显露。虽然被神奇的力所控制,主人公决不会放弃挣扎,停止努力。他正置身于矛盾之中,从幼稚走向成熟,未来的前景既宽广又深邃。
全书贯穿了少年的伤感情绪,刚刚从精神上断奶的主人公固执地向往着怜爱、温情和庇护,一边在征途上前进,一边梦想重返那田园牧歌似的母体。而一种严酷的理性则针对他的这一弱点,不停地粉碎他那些虚假的梦、把世界的真实本质一层一层地剥给他看,让他看了伤感,也促使他慢慢坚强,逐步地抛开不必要的怜悯心,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精神的追求。由“美国”作为象征的这种理性精神,同主人公的伤感形成鲜明对照,一道构成了全书的基调。这种理性是精神觉醒的标志。它渗透到了生活的每一个毛孔,据守在每一个变迁的关口上,以便随时向主人公说“不”;它不是要消灭伤感,取而代之,它只是要主人公不停留在伤感之中,只是要把他推向更高级、更纯粹的情绪体验。从母体出来后的一切体验都是新奇的,不能适应的,情感只有不断自我革命,磨出一层硬茧,才能在新情境之下发展。然而,关于古老的欧洲、关于家乡、关于父母的苦涩而甜美的梦,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完全消失,反而以崭新的形式再现了出来。那是否定之后的再否定,是命运的轮回,而不是复归。
司炉
一、决裂
当主人公卡尔误认为他的美国生活还未开始时,当他还在船上凝视自由女神像,根本没想到马上要下船时,美国的生活已经悄悄地开始了,在他完全没有一点防范的情况之下开始了—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他没法防范。同旧的生活与观念的决裂是不知不觉地进行的。当意识到痛,事情就已经发生过了;当想要退回,后路就已经堵死了。决裂的裂口又往往发生在最牢固的那些关口上,后果便更显得惨不忍睹,无法修复。在这一阶段,美国给卡尔的印象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击,将他生活的主要支撑全部打垮了,而施行这种打击的神秘的力不知来自何方。
决裂不是由幼稚的卡尔自己来完成的,他还太年轻,还不具备那种力量和计谋的策划,一切都由周围环境为他代劳。但这里的环境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环境,而是有可能在某一天转化成卡尔的本质的环境。目前他还与这环境,与周围这些人在表面上是一个整体,但已不是浑然一体,他已开始了区分的努力。所以这里有两种决裂:一种是同过去的决裂,一种是同周围人的决裂。前者令他心中滴血,后者令他无限惶惑。
最先他想依赖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那人同他在旅途中有一面之交,他请求那人照看自己的箱子,结果那人背弃了他的托付,把箱子扔下不管自己走了。这是第一次对良心、信义的决裂。这个决裂在忙乱中不知不觉地发生,他差不多没有意识到,因为这种无言的冷酷他从未经历过。接下去的决裂发生在司炉和他的关系中。司炉在卡尔面前倒出自己生活中的苦水,是为了自己的痛快,也为了教育卡尔。卡尔一直在误解司炉的话,他将司炉引为知己,把自己的想法看作他的想法。直到船长办公室里那场申诉发生过后,卡尔才弄清原来在他和司炉之间有一道深渊,原来先前的和谐只是表面的,是他一个人的幻想。在那场不幸的争吵中,司炉毫不犹豫地把他看作傻瓜,向众人展示他同卡尔在思想上的冲突。即使司炉后来仍然对他怀着感情,即使卡尔将司炉的发作看作怪脾气,他也终于逐渐明白了:司炉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帮助!这个人有一套陌生的思想体系,同卡尔家乡带来的那些观念完全不搭界,卡尔所有的义愤都是自作多情。在这里环境通过司炉将生活中的裂缝展示给卡尔看,卡尔看见了,因为不理解而悲情大发。裂缝的那一边站着许多人:司炉,船长,舅舅,舒巴特,一面之交的小伙子等等;而这一边,仅仅只有卡尔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短短时间内发生的裂变,既激烈又隐晦,如果不是像卡尔这样敏感的孩子是不会对此这么动感情的。
舅舅也是卡尔想依赖的人—他毕竟是亲人。但卡尔一和舅舅靠近,就感到了舅舅身上那股“冷”味。这个古怪的、不可亲近的舅舅早就认出了卡尔,但始终不动声色。他为外甥在家乡和在这艘船上的胆大妄为感到自豪,他看出他是一段可塑性极强的好料子,他耐心地等到最后才同他相认,一相认就将外甥在家乡的“辉煌业绩”向众人宣布(外甥认为那种事是十分丢丑的),随后就将他带走了。卡尔同舅舅的关系中没有伤感的成分(舅舅不喜欢这一套),一开始他就看见了裂缝,知道这个舅舅同家乡人没有一点相似;但卡尔还是想依赖他,决裂发生在好久之后。
决裂就是区分的认识。生平第一次,年轻的卡尔正在把自己和周围人区分开来。这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某种神秘的意志在拽着他干这一切。但怎么能肯定这不是他的本意呢?周围人又是谁?这个问题要一直到最后才会显露出来。
二、人物分析
卡尔将司炉看作他的大兄弟,一腔热忱地对待他,和他推心置腹,听他诉苦。但是慢慢地,他就发现司炉有些难以理解的地方。一直到司炉去船长办公室申诉,卡尔为他两肋插刀,他才知道,司炉的思想和情感逻辑同他自己完全相反,司炉对于他完全是个陌生人,他的精神世界他完全进不去。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司炉对于卡尔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他的真诚的倾诉深深地打动了卡尔,他是一个活得真实的人,只是卡尔还不理解那种真实到底是什么。不管他是否理解,就从司炉这里,卡尔的一只脚迈进了真实的境界。司炉声泪俱下的申诉是多么感人啊!船长等人的无动于衷,大海的主宰一切的力量,也给卡尔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象。这就是真实,司炉面对这强大的真实**澎湃,泣不成声。而卡尔,却由此激发了另外一种**—世俗的**,他的爆发甚至还更为强烈,势不可挡。细细一想,两种**实际上是一个事物的两方面;或者说,一个是另一个的表现形式。如果卡尔同司炉没有这种内在的情感联系,卡尔对他也就不会如此的尽心尽力,以致为他的不幸而心碎了。从他们两人的认识一开始,直到最后分手,司炉总在诉说他的苦难,诉说世道的不公。他其实是要向卡尔强调:这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真实。随着卡尔同他交情的加深,卡尔对他的(或自己的)处境的感觉也在加深。虽然卡尔的思维逻辑是相反的,但这并不妨碍卡尔体验真实。卡尔作为大洋那边的欧洲人,只能照他的样式来体验他所不理解的美国生活。“船上的风尚也跟着变”,但人还是旧人,这也是一条贯穿始终的逻辑。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卡尔同司炉一见如故,把他的困难当作自己的困难呢?是同情心和正义感。司炉知道,卡尔的同情心和正义感还只是一些空泛的观念,从来没有同真实遭遇过,而他自己,可以给卡尔提供这样一个遭遇的机会。如果司炉不是作为卡尔本质里潜在的可能性出现,卡尔是不会这样着了魔一般地投入的。卡尔对司炉的辨认就是对自己灵魂里正在萌生的那些东西的辨认,这种辨认还是完全不自觉的。
司炉以自己的彻底丢脸而结束了同卡尔的关系,以身作则地告诉了卡尔:既然身外之物(雨伞、衣箱等)可以丢掉,丢脸又有什么关系呢?按照美国方式,人活着就要丢脸,只能以丢脸的方式活着。同司炉的方式相呼应,后来舅舅又让卡尔大丢其脸,而舅舅和船上的人对这一点的反应也是卡尔所不理解的,他们似乎无动于衷。原来这里的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丢脸”这个世俗的观念,这一点同司炉一样。当然说司炉对自己的苦难无所谓也是不对的。司炉对苦难同卡尔一样敏感,所以他才会一见面就向卡尔诉说,后来又去船长办公室向最高领导诉说。卡尔不知道,“说”就是司炉的目的,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卡尔以为他还有另外的目的,就像虚伪的欧洲人(或世俗中的人)一样,“说”是为了主持某种空洞的正义和公道。或许是司炉竭尽全力的启发,或许还加上周围那种浓烈氛围的启示,卡尔终于在自己痛心的哭声中感到已经到了美国了。是的,他已经离开欧洲了,他倾注了那么多情感的司炉也已离开他,新生活在向他招手了。
舅舅是一位极其有教养的绅士,卡尔对他身上体现出来的美国教养完全茫然无知。他出现在矛盾激化的时刻,出现在司炉汗流浃背地为自己做了辩护,卡尔对他的拙劣的辩护不满,于是司炉和他争执起来的戏剧性的时刻。舅舅在这段时间里在干什么呢?他在观察,思考,他看到了他外甥的出色行为,联想到他在家乡惊世骇俗的壮举,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的外甥果然非同寻常!这个热情的男孩给他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他已经决定了要做他的监护人,使他顺利地在这片陌生的国土上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在舅舅的眼里,卡尔还是一张白纸,他的纯洁无知和他的勇气都是最好的基本素质,他的正义的热情则预示着他有远大的前程。于是舅舅就同他亲爱的外甥相认了。相认时他的一番讲演展示了他那对卡尔来说是奇特的观念。首先他把欧洲和欧洲的亲人们说得一钱不值。这又使我们联想起这个问题:欧洲象征了什么?为什么舅舅总要贬斥它?很显然,欧洲在这本书里是作为原有的人性,人的“弱点”出现的。那古老、伤感、灰黄色的记忆,在人的改造过程中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作为理念象征的美国,将以它年轻人的冷酷、专横和粗暴来同它抗衡。接下去舅舅却又自相矛盾地夸奖了卡尔闹出那桩非理性丑闻的事,对他的勇气和私生子母亲的廉价情感大加赞赏,最后又说要卡尔吸取教训。舅舅的态度十分暧昧,从他的话里很难得出任何结论。奇怪的是周围每个人都对这种讲话的方式心领神会,一点也不觉得矛盾。这是舅舅给卡尔上的第一课。卡尔虽不同意舅舅对家乡的评论,但这一天中他在船上这种特殊氛围里受到的影响已足以使他对自己的欧洲观念产生怀疑了,所以他认为舅舅的话可以理解;而舅舅,为此称他为“了不起的外甥”,因为他接受新生事物如此之快。
就在船上,舅舅第一次向卡尔解释了什么是“公正”,什么是原则。卡尔对司炉充满同情,坚持要依照自己的感情来处理问题,舅舅对此不以为然。他告诉卡尔,船上的事一律由船长来决定,因为纪律和原则是绝对不能违反的。什么是真正的公正?船长的话就是公正。舅舅接着又说他完全理解卡尔的正义冲动,正是这一点给了他立刻将卡尔从这里带走的权力。为什么呢?大概因为有正义冲动,敢于违反原则的人才是舅舅感兴趣的人,因而舅舅才萌发了让他继续深造的想法吧。那么舅舅究竟是赞赏他的正义感,还是对他的正义感不满呢?这种事却是搞不清的,舅舅太讳莫如深了。卡尔搞不清舅舅的心思,卡尔只知道他自己深深地同情司炉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为司炉哭了,还吻司炉的手。于是舅舅说他被司炉“迷住了”—一句显然是赞赏的话。为了这个“迷住”,他必须马上带走卡尔,不然卡尔就“太过分”了。看得出通过船上事件的考验,舅舅已经对卡尔非常满意了。他对船长说,有了这么一个外甥他就“知足了”。然而舅舅模棱两可的态度却使轻信于人的卡尔也对他生出了疑窦。卡尔不能理解他。实际上,卡尔不理解所有的人,只是舅舅在所有的人当中恰好是他的监护人。他害怕,伤感,怀念;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现在又是怎么了,以后还会遇到什么。所以他在离开那条船时大哭起来,既懵里懵懂,又似乎有某种预感。舅舅当然知道他哭什么,他动了恻隐之心,搂紧他,抚摩他,同他依偎着走下船。可是后来在小艇上,当卡尔打量他时,他却又避开卡尔的目光,也许他认为温情对于外甥没好处吧。
从舅舅的一系列举动可以看出,美国精神也并不是一味地冷酷和专横,而是内部包含着深深的矛盾,这矛盾使它的体现成为一系列犹豫的结果。舅舅要卡尔学习美国精神就是要他学习做一个有坚强理性的人,这理性是怎么回事,要靠他自己去琢磨。
舅舅
一、内面的风景
从古老的故乡乘海轮来到美国,卡尔实际上是在经历一种由外部向内部进入的旅行。虽然他自己一点都不自觉,但他看见的全是奇异的、不能理解的现象。住在舅舅那高高的铁屋子里看到的美国,非常类似于灵魂深处的景色。人可以看见混乱,看见喧嚣,看见力的躁动;也可以看见一束巨大的光线将这一大团混乱握住和渗透,那光线就是人的不可动摇的理性。不过美国绝非仅仅只有理性,它的欲望也是十分可怕的。这欲望在今后的日子里将要使得从彬彬有礼的文明社会来到此地的卡尔大开眼界。舅舅将卡尔最初的这种观察称之为“分娩”,劝他不要在观看中消磨了时间。因为这一切是卡尔以后都要亲身经历到的,雾里看花只会把人弄糊涂;也因为卡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全力以赴来为今后的真正生活做准备。不久卡尔就发现,人住在铁屋子里也同样可以拥有音乐。而这音乐,居然可以让人在一瞬间忘记铁的理性的扼制。
富家子弟马克出现了,他在卡尔眼前展现了狂放不羁的、粗野的人类欲望;那是一种席卷一切的力,然而马克多么优美地运用着它!这使人不由得要深思:美国是如何控制它的欲望的,又是如何将它的欲望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呢?将它同衰老的欧洲相比,年轻的卡尔只有口呆目瞪。舅舅在对卡尔实施了铁的限制之后,又叫他去向马克学习马术,其用意就在这里。这是精神放逐前的演习,在那种生气勃勃的欲望操练中,卡尔一定受到了深深的感染。现在我们明白美国理性精神是从何而来的了;后来卡尔终于又参观了舅舅那沸腾着生命力的商行,对这一点我们就更清楚了。美国=原始的欲望+铁的理性。现在可以说,卡尔从世俗(欧洲)中剥离出来,是进入了他的理想王国了,是无意的闯入也是着意的进入。试想彬彬有礼的欧洲又如何容得了卡尔这种胆大妄为之徒?他留在家乡只有死路一条。
人在看到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灵魂的那些风景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人在解释这些风景时则往往得出错误的结论,因为人衡量的尺度永远是从外部拿来的。这就是舅舅为什么总是警告卡尔不要对事物下结论的原因,也是他在每一件事情上犹豫不决的根源。无论他为卡尔安排什么,都很难确定这种安排是否符合卡尔的本性,因为那本性是一个矛盾,标准无法固定。此外,他之所以犹豫,也是为了触发卡尔自身的冲动,让他凭欲望做出自己的选择。卡尔在流浪生涯开始前的这段日子里,在舅舅这个高明的教师的引导之下,开始了从感性上对精神本质把握的过程,也就是由一个无法无天的顽童变为一个自觉戴上枷锁的人的过程。他的眼睛所看到的,暂时还没变成他自身所拥有的。因为内部矛盾还处在初级阶段,尚未彻底展开。但他特殊的眼睛确实使他看到了那道理性之光。在他今后的生涯中,那束巨大的光线会一直伴随他。
为使卡尔进入这种内面的风景,舅舅的启发别具一格。他用他的犹豫来刺激卡尔。从表面看,他似乎是主张强有力的节制,容不得任何放任,其实他又是最懂得情感放任的妙处的。不然他为什么让卡尔在铁屋里弹琴,朗诵深奥的诗歌,还让卡尔领略马克骑马的疯狂派头?他是要告诉他:欲望有多高,理性就有多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妙统一就是美国精神的境界,也是卡尔今后要达到的精神境界。现在一切都已就绪,卡尔清晰的判断力将会很好地驾驭他那不安分的欲望,让他顺利地开始精神流浪的历程。
二、理性的“缺陷”
浑身散发出理性气息的舅舅其实并不信任理性,这一点从很多迹象上透露出来。他反对卡尔观察周围这个世界,也反对卡尔下判断;他自己也很少做判断,甚至说他总在等待。他等什么呢?舅舅讨厌写字台上的高级装置,那种制作科学的、能够将文件随意分类的神奇装置。这一点又同他那刻板、冷静、科学的头脑相矛盾。莫非他对科学与理性一贯持怀疑态度?莫非他认为对事物所做的任何人为的区分全是靠不住的?他相信什么呢?也许他暗地里相信音乐与诗歌?也许他让卡尔弹钢琴和朗诵诗就是在对他进行非理性教育?还有让卡尔去观看马克的骑术表演,这又作何解释呢?但是舅舅对卡尔定下的规则却是不可动摇的,他总在训练卡尔的理性,他要求卡尔尽快地掌握英语,以便融入这个新世界。
舅舅在对待卡尔应邀去郊外做客这件事上的态度简直莫名其妙。他一会儿要他别去,一会儿要他去,出尔反尔,最后又不了了之,没有表态,使得做决定成了卡尔自己的事。其实舅舅的不表态就是一种最为严肃的表态,因为在这件事情上理性应该退位,让位于人的冲动了。时机已经成熟,转变的关头到了。读到此处就会明白舅舅先前一直在等什么了,也会明白他为什么总不信任理性的判断了。处在理性王国内的这个参议员,一直受到与理性抗衡的那股力量的深深困扰,他也深深懂得平衡这两种相等的力的艺术;他在进行走钢丝的演出,卡尔是他训练的演员;他决心将这种高级艺术的秘密教给卡尔,他相信这个年轻人不会让他失望。卡尔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实际上却又是遵循命运逻辑地离开了舅舅的家。理性退位了,但又没有真的退位,只是换了一副面孔重又登场;欲望暂时战胜了,可惜这种战胜又是惨痛的溃败。
由此可见,理性王国绝非纯理性,也许同时又可以称美国为非理性王国。因为较之卡尔家乡那种未能充分成熟即已衰老的人性来说,这里可称得上是欲望沸腾,势不可挡。只要看看马克骑马的气势就可初见端倪了。这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完全成熟的王国,这里的一切都“发展得非常快”,卡尔当然也不会例外。舅舅首先让卡尔适应在理性的钳制下生活,接着又反复暗示他理性并不是万能的,行动的力量在他自己身上。他的安排可谓煞费苦心,表面上却又显得是无意的。也许真的并无什么有意的安排,当理性渗透在人的个性中时,一切着意的设计都是多余的了,人只要行动,就会合乎逻辑,就如同诗人写这本书一样。但理性有一个“缺陷”,它不能先行,先行是违反美国的原则的。它总须等待,等一个契机,让它那庞大模糊的阴影部分投射到它的前面。那个时刻是它的节日。舅舅深通这种高级的人性,所以他才发展起了自己庞大的事业,那事业还呈现出蒸蒸日上的局面。但卡尔却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他的本质是诗人,他的命运是流浪。舅舅心怀矛盾和忧愁(也许还有惊喜)送他上了路,送别的方式也别具一格。
啊,美国!谁能看透你那阴沉的外表下面火热的内心呢?是什么样的超自然的强力,钳制住了你那狂乱的欲念?在这茫茫的死海上,欲望之船将驶向何方?
纽约近郊乡村别墅
一、自由的堡垒
舅舅让卡尔开始了流浪生活前的序曲。波伦德尔家的别墅是一座真正的自由堡垒,卡尔在黑夜里摸索着领略了它的风度。它是完全封闭的,找不到出口的,而在同时,它又到处是裂缝,灌满了穿堂风;人到了它里面,只能凭本能做出孤注一掷的判断,并且心里要明白,所有做出的判断都得由自己来承担后果。这一切都是卡尔最不习惯、不喜欢的,以他的教养,他从不曾凭空做出过任何决定,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得有理由。但这座别墅却是这样一座魔窟,它将卡尔心里所有的正当理由全部抽空,将他逼到悬崖上,然后又将他猛推下去,并且使这一切又都还是他的自愿的选择!他怎么会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呢?是超自然的力在堡垒里对卡尔起作用。同样可以反过来问:他怎么能不选择这样一条路呢?莫非他还能在这种地方与那几个可怕的人物和平相处而不犯错误?莫非他还真的可以返回舅舅家做一个乖孩子?那些设想都是他用来自欺的借口。奇怪的是这些借口并没有妨碍他做出正确的选择,反而成了选择的理由,堡垒不断化解这些理由,他又不断造出新的来。他是在与虚无斗争的过程中完成选择的。
这样的堡垒里没有回头路可走,每当迷路的他想要返回,就会发现后路已经消失了,前面只有黑洞洞的空虚。这就迫使他每走一步都面临选择,不断地想出新的世俗的借口来行动。执着的卡尔也似乎是一个想借口的好手,总能随机应变,将逻辑推理进行到底,直到那推理完全失效才不了了之。他的种种表现都令人想起那位舅舅,也许推理的本事来自家族的遗传,也许舅舅这样来训练卡尔是为了让卡尔达到他的那种境界,在那种境界里,人不再把推理当回事。卡尔是在被人从屋子里猛推出去的一瞬间达到那种境界的。当然在那种境界里不能久留,新一轮的推理又会重新开始。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少年,卡尔时时处在“向子宫回归”的冲动之中,堡垒的设计就是针对这种冲动而来的。这种设计采取“调包”的方法,使回归变成了出走,精神独立的洗礼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
这场做客的把戏是一个大骗局,可到底是谁骗谁呢?在卡尔眼里,是舅舅等人骗了他,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将他弄到这个地方,后来又抛弃了他。但在舅舅眼里,是卡尔一直在自己骗自己,因为大家都从不曾向卡尔许诺过什么,如果他有幻想,那是他自己的事;而大家所做的,就是要揭穿卡尔的骗局,破除障碍,赋予他自由。堡垒里的氛围是真实的氛围,卡尔不能长久地忍受真实,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没有人要留他,只是想让他在此陶冶一下性情罢了,因为他的欧洲派头、浅陋的人情味、浪漫的伤感等等,对于他今后的流浪生涯确实没什么好处,他身上的一切都得好好改造。那么他们相互之间是一场误解吗?是的,误解是个好东西,卡尔的一生都将伴随它,没有人对他的误解感到失望。他的误解越深,舅舅越放心:瞧我的外甥多么会欺骗自己啊,瞧他在一个欺骗被拆穿之后多么快地又想出了新的欺骗啊!而波伦德尔先生也会用严肃的、充满期待的眼光看他,希望他在错误的解释里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因为人之为人,很不幸,只能居住在错误的解释里。只有格雷恩,可怕的格雷恩,当卡尔再次做出那种解释时一掌将他推到了黑蒙蒙的外面。但那也并非禁止他解释,只不过是将他的解释推到一个新的转折点上罢了。然而他们又的确是要破除他的误解!否则他们在做什么呢?克拉拉的野蛮,波伦德尔的虚伪,不是已经把卡尔对他们的幻想砸得粉碎了吗?卡尔不是比刚来做客时清醒多了吗?看来不论是卡尔也好,周围的人也好,他们的意图全是模棱两可的。这就是自由的氛围,不愿消沉的人在这种氛围中自有办法。
二、活力
波伦德尔的女儿克拉拉,是卡尔从不曾接触过的那种典型的美国姑娘。卡尔事先对她的想象全部是错误的。这个紧绷在裙子里头的、健康美丽的肉体,沸腾着野性的活力。在她和卡尔打交道的短短时间内,什么礼节之类的东西全被扔到了九霄云外,她根本就没有这一套。她运用自己的蛮力毫不讲理地将卡尔打倒在沙发上,使得卡尔既惊吓又恼怒,如同见了鬼似的。奇怪的是这个疯女孩在这个家庭里,在她的未婚夫面前,甚至在卡尔的敌人格雷恩面前都显得很和谐。他们一点也不认为她“疯”,倒是卡尔自己,处处显得笨拙、愚蠢、碍手碍脚。问题出在卡尔身上,这个走进了真实的外来人,判断事物的标准全是从外面拿来的。他不知道,这个堡垒里不讲礼节,也不存在待客的规矩,只有“是”或“不是”,“要”或“不要”,一切全是唐突和粗暴的,因为去掉了矫饰和伪装。卡尔马上体会到,这种日子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他只有逃离。其实在他来别墅之前,他就已经从马克的骑术中观察过这种美国式的活力。当时,他还从心里发出了由衷的赞美。可见他是“叶公好龙”,真龙的确是太可怕了啊!欧洲的儿子卡尔,既缺乏这些人的铁一般的意志,也不能如他们一样让欲望汹涌。但是他有潜力,他还在发展,他将变成美国社会里的一名流浪者。
三、波伦德尔的爱和格雷恩的冷酷
波伦德尔对卡尔的爱同舅舅一样,是一种精神之爱。这种爱同样表现为一种犹豫不决,即究竟是让卡尔马上同残酷的真实见面好呢?还是让卡尔继续自欺好?那场关于卡尔该不该去别墅做客的讨论就是关于生存本质的讨论。对这样一场讨论,舅舅和波伦德尔当然都不能下结论,结论应由卡尔做出。波伦德尔亲切地搂着卡尔到了他家,后来又一直关心着他。这当然是长者表现出来的慈爱,只不过这种爱是精神之爱。被蒙住眼睛的卡尔却要从这种爱当中去寻找世俗的东西,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于是在世俗的眼里,他的爱成了毫无用处的、虚伪的东西。波伦德尔关心的是卡尔精神上的健康发展,卡尔关心的则是摆脱困境,获得解放。二者是如此的势不两立,但又契合得天衣无缝。波伦德尔总是忘不了给卡尔出难题,让卡尔自由地选择。卡尔已经到了他家,他还提议送他回去;后来卡尔执意要走,他又想出种种理由来考验他的决心;最后事情木已成舟,他就消失了。
与波伦德尔的爱相对照的是格雷恩的冷酷。前者着重于“蒙骗”卡尔,后者着重于**真实,而两个人的目的又是一致的。卡尔怀着温情脉脉的欧洲幻想来到这个家时,满肚子诡计的老光棍格雷恩已抢先到达了。他在餐桌上奚落卡尔,同克拉拉调情,专门说些卡尔不爱听的话,他的一举一动都令卡尔恶心。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同父女俩相处得十分好,三人之间充满了默契。格雷恩的形象处处让人联想到真实。真实是不堪入目的,所以卡尔才时时想要摆脱他。但他可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他就是卡尔的影子,死死跟定了他。他蔑视卡尔,蔑视他那些行动的理由。他的皮包里放着对卡尔致命的判决书,却迟迟不拿出来,一直要将卡尔戏弄得精疲力竭才告诉他真相。最后他又不顾卡尔的抗辩,野蛮地将他推出门外。
这两个人物代替舅舅履行了他的职责,或者说他们是舅舅的一分为二。人的需要总是双重的,在弄清真相的同时需要自欺。所以对卡尔的精神成长来说这两个人都少不了,格雷恩自始至终待在堡垒里,卡尔不走他也不能走。
四、通往舅舅的路
卡尔向波伦德尔先生发表了长篇演说,他要回到舅舅身边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路,这条路穿过别墅的玻璃门,越过楼梯,穿过林荫道,越过公路,穿过市郊,到达市内大马路,通到舅舅的家中。同时他又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条道路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它连成一个整体,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空**、平坦的前方有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在召唤着他,那声音不可抗拒。所以尽管卡尔内心充满了恐惧,他还是要马上行动。这是卡尔对于前途的双重感觉。一方面,他以为自己要奔向舅舅温暖的怀抱,另一方面又隐隐地有难以形容的陌生感。
舅舅的信似乎是堵死了卡尔通往他的路,让卡尔另找出路。但是被从别墅赶出去的卡尔,难道不正好是听从那强劲的声音的召唤,走在他起先想象过的那条路上吗?这条不可抗拒的路,不就是通往舅舅的内心吗?可见卡尔只要遵循直觉行事,就是遵循了舅舅的意志,他的直觉绝不会骗他,凡是隐约感到过的,都会变成现实。
通往拉美西斯之路
一、格格不入
卡尔上路后遇到了两个同伴,这两个人无论在什么方面都同卡尔格格不入,他们是卡尔从未见过的类型。他们住在旅店,却没带任何行李;他们睡觉时不脱衣,不脱鞋,就直接倒在**;他们对人的身份地位之类毫无兴趣;他们没有私有财产观念,也不尊重别人的人格;他们不相信任何世俗的好意,总是坚持自己的独立性;他们完全蔑视世俗生活,靠白日梦作为生活的支撑。对比一下就可以看出,这两名流浪汉区别于刚刚成了流浪汉的卡尔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的纯粹性,那种真正的超脱。凡卡尔看得贵重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毫无价值,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同卡尔相反。同样是听从神秘的声音的召唤在流浪,卡尔的表现同他们大不相同。那两个人潇洒自如,对发生的一切都有清醒的判断,一举一动全是美国派头。而卡尔则是畏畏缩缩,酸里酸气,甚至小里小气,又多愁、伤感,对前途没有把握,对身外之物过分看重。这一切都显示出,卡尔要成为一个纯粹的人还得经历无数的磨难。也许他永远成不了那种人,学不好美国派头,但那神秘的召唤正在不知不觉地使他朝那方面努力。
卡尔一直对这两个人忠心耿耿,他维护着自己的信用、荣誉,甚至时常为他们做出牺牲。女厨师长要他在饭店留宿,他为了和刚结识的朋友待在一起同甘共苦竟然拒绝了。而这两个朋友,居然趁他不在砸开他的箱子,把他珍贵的照片弄丢了。卡尔的信用、荣誉、隐私对他们来说等于零,一切善的努力都受到嘲笑和误解,沟通完全没有可能了。而从德拉玛什和鲁滨松方面来看,情形正好相反。他们认为卡尔浑身都是人类的坏脾气,成天自己骗自己,还自作多情,信奉着一种虚伪的道德。他们觉得他的弱点难以容忍,非得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才能让他清醒一点。为了教育他,他们尽量去破坏他那些最重要的支撑,例如钱,例如亲情,例如友谊等等。因为卡尔对待这些事的认真态度实在令他们作呕,他们觉得他虚伪透顶。在对现实的把握方面,卡尔也根本不能同他们两个相比。站在纽约面前,卡尔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德拉玛什和鲁滨松却能够马上加以清晰的区分,并说出各种地名。他们对舅舅的运输行的评价也是一语道破本质,说它臭名昭著,靠可耻的欺骗来招募工人。在他们眼里,世俗生活就是由欺骗构成的,理应受到他们的鄙弃。卡尔则认为他们对舅舅商行的评价伤了他的感情。毫无疑问这两个流浪汉是有追求的,他们追求一种高级的、梦想的生活。人世间的一切都令他们不耐烦,怒气冲冲,由于梦想没有寄托,他们只好四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