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下上面这个标题时,我的眼前飞快地闪过两张慈祥和蔼的面容。这是生命中给予我关怀最多的两位亲人,但是她们却都已离我远去了。天堂路远,你们还好吗?那些思念的泪珠,唯有在暗的夜里于枕边滴落,那些未曾表达的敬爱在心中汹涌,妈妈,婆婆,你们在天之灵,能听到我的心声吗?梦里忽曾相见,最近却连梦也不是常做!但是我却觉得你们没有走远,你们在某个忽远似近的地方看着我们,护佑着我们!
婆婆和妈妈是同村的一对小姊妹,小时候走得最近,也玩得最好。
1938年,妈妈三岁。那年初夏,我外公和老公的外公(婆婆的父亲),还有另外两个同村的兄弟,约好趁着清晨的凉意同去公路北面的横稻田里趟地。临出发前,老公的外公说,你们先走一步吧,我昨天吃坏肚子了,先上一趟茅坑,去去就来。话未说完就急急忙忙跑向屋后。另外一个同族弟兄也忘带了什么东西,回家拿去了。“那我们先走,让他掉茅坑去吧”我外公和另外一个兄弟调侃着往路北边走去……
“砰”“砰”---枪响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惊醒了还在酣睡中的小村庄。“哇--鬼子来了”,村巷上的人们心惊胆颤,河边早起淘洗的大妈,弄菜的大伯都急急地往家赶。
老公的外公此时还蹲在茅房里,听到枪声,心头一颤。
“不好--出事了”他急忙提上裤子就往外跑,家里人把他拉住了。早饭的时间到了,外公和他的堂兄没有回来……中饭也开始准备了,他们依然不见归来……外婆和家人此时早就哭成一团,可是谁都不敢贸然出门寻找。此时,只有三岁的妈妈还在唱着童谣,和她的小伙伴们玩着童年的游戏……
傍晚时分,乘着夜色,妈妈的大伯和村上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出门寻找了。两具年轻的尸体横躺在稻田旁,血渍斑驳,手里紧紧握着镗草的钉耙,清瘦的脸还流淌着青春的幻想,眼不屈地望着村庄的方向……现状惨不忍赌,不堪回想……(很多年后,年老的外婆回忆起这惨烈的一幕时,还是禁不住泪流满面,待后来,犯老年痴呆症的老外婆已经认不出身边几乎所有的亲人了,唯独记得我母亲和那些陈年往事,嘴里叨叨絮絮的都是那些久远年代里的人物和故事)。
老公的外公终于因为拉肚子而逃过一劫(婆婆说那是他们祖上有灵)。
可恶的日本鬼子以为早起干活的外公他们是太湖游击队的,在村外守了一天,但最终也没发现太湖游击队的藏身之处。第二天鬼子们就离开了横泾村,向着华庄小溪桥一带扫**而去……
从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妈妈的童年里写满了凄惨和悲凉。
10岁那年,有人看外婆太清苦,就出主意把外婆介绍到了离家二十里远的郊区去了。当时大约是有附带条件的,不能带小孩做拖油瓶。可怜的母亲,从此便更加孤苦伶仃,遍尝了人间苦难。虽说有爷爷奶奶照顾,吃饱饭还算没有问题,可她奶奶十分的重男轻女,对待妈妈竟然非常苛刻。从小失却父爱,妈妈又独自离开,我的母亲就这样独自挣扎在贫困和孤独的凄凉里。
同龄的小伙伴们都背着母亲缝制的布书袋上学了,妈妈却还挎着草篮子在田野里割草。
小伙伴们唱着学校里老师教的古诗歌谣蹦跳着走在乡间小路上。妈妈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悄悄撩起衣袖拭擦滚落的清泪。
美好的童年是一首欢快的歌,歌里唱着花开,歌里舞着希望。
妈妈的童年却是一支苦涩的曲,曲里流淌着无尽的哀伤和太多的心酸。
婆婆虽然父母双全,可是境遇也比妈妈好不了多少。岁月薄凉,太多的兄弟姐妹,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几亩薄地根本糊不饱全家人的肚子。小妈妈一岁的婆婆此时也挎着草篮子和妈妈一起行走在田埂的那一头。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苦难岁月在人间……
两个童年的伙伴渐渐长大。
11岁那年春天,妈妈和婆婆握着学刺绣换来的钱走进了学校。两人订好协议:你去上课,我在家赶活;你做刺绣,我便去上课。然后回家再一起预习复习。
许许多多的夜晚,就着昏暗的油灯,两个童年的伙伴一针一线的,为她人绣着花团锦簇的嫁衣和好看的装饰品。苏州的苏绣很有名,无锡的锡绣也同样齐名。一批活接到手,两人总要忙乎一阵子,为了赶时间,常常更深夜半也不能休息。很多时候两人干脆挤一张床休息,第二天又早早起床接着干。绣花闲暇的片刻还悄悄翻动一下身旁的书页,默记白天老师教的课程。出乎意料,就这样的半学半工,两人的成绩依然十分出色,常常在学校名列前茅,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欢。
一晃,六年过去了,妈妈和婆婆都完成了小学课程。
初中考学,很难,几百个学生就选一个班级,基本是四取一的比例,宛如现在的考大学。
妈妈和婆婆竟然被双双录取了。
两个童年的伙伴兴奋地抱在一起欢呼,理想的翅膀仿佛就在不远处向她们展开双翼。
可结果是,婆婆家里太穷,根本拿不出钱来供她上学,再则,大哥大姐都去上海当学徒了,家里少劳动力。父亲脸一沉,丫头家子,能认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以后终是要嫁人的,甭上了!
妈妈倒是自己能做主的,因为她就一个人。老师的丈夫是中学校长,说好了学费杂费书费全免。可是,妈妈又为难了,若去上学,家里的地谁来种?家养的兔子谁来管?中午的饭谁做好了可以带?毕竟中学不像小学,离家又有三里多路,实在是难!难!难!
刚刚轻松的欢呼变成了痛苦。以后的岁月里,母亲每每回忆起此事,总是不自禁地热泪盈眶。那串串心酸的泪珠,那些讲故事的夜晚,至今想来还是把我的心揪得生痛。
妈妈和婆婆的学生时代从此结束,从此和年少告别,也从此踏上了更为艰辛的社会人生。
(改于2013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