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的国有企业改革,是一个全球关注的课题。一方面,正如邓小平先生所说,这是“马克思没说过、前人没干过、别的社会主义国家没搞过”的事,需要“摸着石头过河”;另一方面,改革开放后我国取得的巨大经济成就,与其它转型国家的一个根本区别,就在于没有走私有化道路,而是采取了公有制与非公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的路径。
经过20多年艰难探索,我国国企改革从20世纪80年代微观层面的放权让利,到90年代宏观层面的有进有退,再到目前从国有经济布局调整到产权多元化制度创新,正在一步步逼近关键时刻。与此相适应,国企改革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也越来越紧密,与国家经济发展和社会和谐关系越来越密切。
回顾我国的国企改革历程,主要存在以下4方面的问题:
步履维艰,放之四海是难题
国企改革是一个全球性难题,它比私有企业公营化难度大得多。
想当初,我国建国初期把私有企业公营化,并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可是从世界各国来看,国有企业改革、改制都非常艰难。
在前苏联和东欧国家,原体制崩溃后实行全面私有化,进行得就很不顺利:
俄罗斯国有企业改制后,连续七八年经济倒退,国有企业的原有弊端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解决。因为垄断就能赚钱,所以俄罗斯出现了一批寄生虫阶层。国有企业效率低下、腐败丛生,需要继续依靠国家补贴维持生存。要想将现有企业整顿到完全市场经济轨道上来,至少还要5~10年。
德国合并之后,需要对原来东德的大批低效率的国有企业进行改制。当时的设想是,把这些国有企业统统卖掉,可以卖几百亿马克。可是后来发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其中遇到的许多困难都和我国国企改革中的问题相似。例如当时的东德缺少有钱人,国企改制谁也买不起。无奈之下,只好由西德政府做主,在西德和西方国家寻找买主。可是这样一来,又出现了国有资产流失到国外的问题,这个问题更难解决。经过多年摸索,德国的国企改革,前提条件已经确定为能够继续生产、没有工人大量失业。其他什么都可以谈,企业能卖多少钱也可以一再让步,但稳定生产这一条坚决没有商量余地。
与上述国家相比,我国的国企改革已经顺利多了。改革前,我国的企业都是国有企业,连理发店、粮油店、煤球店、早点铺等都是堂堂正正的国有企业。而现在,与人民群众生活打交道的企业90%以上都是民营企业。其余剩下的国有企业,绝大部分也要在三五年内完成改制。
2006年9月21日出版的、由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主持编创的2006年《民营经济蓝皮书》认为,在过去的5年中,我国内资民营企业投资总量每年的增长速度将近30%。目前我国民营经济在GDP中的比重已经达到65%,预计5年后的比重将上升到3/4 1。
总体上看,我国目前已经有80%的国有企业完成改制,原有国有企业中70%的员工已经转移到非国有单位,2/3以上的财富是非国有企业生产出来的。这就是我国国企改革的基本现状。
在这个过程中,我国不但没有引起大的社会动**,经济没有衰退,而且还以平均每年9%的速度增长。从这一点看,我国的国企改革成就确实了不起。当然,这并不是说就没有问题。
例如,国企改革的一大代价,就是出现了上万亿元的银行坏账。因为在国企改革过程中,要维持原来的亏损企业、让工人顺利过渡到新岗位、帮助国有企业盘活原有资产,所有这些都需要钱。钱的来源渠道虽然多种多样,但最后大多数都是银行买单。
虽然你可以说,银行亏损和坏账的原因是管理不善、主体不独立、社会信用不好,可是从整个国民经济转制过程看,确实是因为国企改革引起的。如果完全“公事公办”,银行坏账绝对不至于那么多。
有人会说,用上万亿人民币的银行坏账,去换取一个平稳的国企改革,是否合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国民经济增长率保持在9%,仅仅一年增长的GDP就要达到1.2万亿元。也就是说,国企改革的成本一年就可以收回来。当然,事情远远不是如此简单,弄得不好这笔坏账将会引发金融危机,应当认真对待。
国企改革的另一个难题是国有资产流失。这个问题很复杂,至少可以3问:一问是账面流失还是实际流失;二问是显性流失还是隐性流失;三问是制度性流失还是交易性流失。
国有资产有3种形态:实物形态、证券形态、货币形态。国有企业改造成股份制企业,该企业的国有资产就从实物形态变成了证券形态;如果把这家改制前的国有企业或改制后的股份制企业卖掉,国有资产就从原来的实物形态或证券形态变成了货币形态。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严格按照等价交换原则交易,就根本谈不上国有资产流失。现在的问题是,在这其中根本没有等价交换,所以国有资产流失比比皆是。
通常的做法是,国有企业的主管部门(地方政府)向企业经营者贱卖国有企业,俗称MBO(管理层收购)。在地方,国企改革最起劲的就是地方政府和企业家,最反对的就是企业普通员工。而所谓国企改革,基本上是一卖了之。
究其原因就在于,政府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留住企业家,促使他们把企业搞好。这样,地方政府能够增加财政收入,政府官员个人可以背个大刀阔斧改革的好名声。在目前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产权关系极不明晰的背景下,国有企业又不是政府官员个人的,他们何乐而不为呢?而对于那些反对最激烈的工人来说,改制很可能意味着他们要失业,即使暂时没失业,捧的也是“泥饭碗”,一碰就碎。
这种做法理所当然受到抨击。可是如果不这样做,而是让企业家按照市场价进行交易,会有人买吗?没有人买,这改革还怎么进行得下去?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那么,国企改革不改行吗?根本不行。因为我国的国有企业资源配置内在效率实在太低了。例如:
从投资的无底洞看,从1983年到2003年的20年中,我国国有工业企业固定资产总投资22.3464万亿元,可是到2002年末,它们的全部净资产却只有3.5741万亿元,至少84%的投资不能形成资产、没有产生效益,这是国有企业的突出弊端。
从国有企业效益看,2002年我国国有企业资产利润率是2.7%,而全社会的资产利润率是3.5%,银行一年期的贷款利率是5.31%。国有企业的资产利润率如此之低,令人瞠目。请不要忘了,其中的主要利润来源还在于垄断行业和垄断领域。如果没有了这种垄断特权,国有企业的效益必将更低!
从银行不良资产看,我国4大国有商业银行的不良资产率,根据我国公布的数字是17%,标准普尔公布的数字是40%。无论哪个数字,都是非常巨大的。追根究底,这种大规模不良资产的形成,来自国有企业的信用缺失,已经威胁到国家金融安全和经济安全。
从社会贡献看,我国国有企业占用全社会2/3资源,却只创造了1/3社会财富;我国所有企业占用全世界35%的资源和能源,却只创造了全球4.4%的财富。
综上所述,国企改革非改不可,否则将来只会更加积重难返。但要找到一条理想的改革路径,确非那么容易。
改革阵痛,几家欢乐几家愁
改革,意味着利益调整,必然涉及到几家欢乐几家愁。这本来无可非议,但显而易见的是,国有企业是国家的,再怎么改,都应该考虑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如果只有少数人富了、多数人穷了,这决不是改革初衷。
现在看来,改革的初衷并没有达到。欢乐的是少数人,忧愁的是多数人,尤其是原企业中的员工,那些过去为国家做出了巨大牺牲的老工人。这主要表现在:
改革的代价是工人失业
1998年是我国国有企业发展低谷,全国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实现利润仅仅只有214亿元人民币。伴随这一窘况,国有企业开始大规模减员下岗,直到2002年,全国国有和集体企业累计下岗减员5500万人。与此同时,我国国有企业的实现利润总额随之急剧上升,并且于2003年达到4951亿元人民币 2!
表面上看,国有企业的这种减员增效收到了巨大成效。不仅开始扭亏,而且还为国家财政收入做出了贡献 3,可实际上,这一“大好形势”是数量庞大的下岗职工减员,以及减员后没有合理补偿得来的。
从数字上看,5500万人下岗,按照当时我国职工平均年薪1万元计算,这4900多亿利润恰好是他们“节省”下来的工资!如果这些工人不下岗,可以说全国国有企业的实现利润几乎为0 4。
而这5500万人失业后又都到哪里去了呢?调查表明,其中70%实现了再就业,但收入微薄,就业无保障;30%赋闲在家,依靠每月一二百元的救济金过日子,生活极其艰苦。
改革的代价是官员腐败
中国社会科学院邵道生研究员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国企改革已经成为“最后一道丰盛的、免费的、权力性的腐败晚餐” 5。
例如,江苏和浙江省检察机关的数据表明,国有企业改制中的腐败现象已经严重到相当程度。2004年上半年,浙江省检察机关查办涉案金额50万元以上的职务犯罪案78件,其中涉案金额最大、人数最多的,都发生在企业改制期间。在江苏,国有、集体企业资产改制中的流失现象,也是检察机关近年来查办职务犯罪案的重点。
在山西省运城市,2.3亿元国有资产一夜“大缩水”,被一家民营企业以6410万元收购;上海市一家国企老总借改制之名,施展“腾挪大法”化公为私,侵吞国有资产上千万元……
有的经济学家说,这只是个例,但如果反问一句,你有数据证明这是个例吗,恐怕他们又集体失语了。一位前卫经济学家居然认为:“为达到改革目标,必须牺牲一代人,这代人就是3000万老工人。”
郎咸平教授炮轰的“七招”中的“拾死鸡”现象,就活龙活现揭露了国企改革腐败中的常用招数:某些“有眼光”(当然更要有权、有关系)的人,看到一个企业败落但内在质量还行,就在其濒临倒闭时介入,只需花很小代价就能得到这个企业,然后经过一番运作,企业再现生机,这时候,无论自己经营或再度出手,“拾鸡人”都会赚上一大笔。说穿了就是,国有企业的某些“有权人”,把好好的鸡弄个半死不活,然后把它当作死鸡贱卖给自己,到手后喂一些米汤就能让它重新活蹦乱跳,转眼间个人资产就能迅速膨胀。
改革的代价是失去正义
某位在国有企业辛辛苦苦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工人,刚刚还在对儿孙说,自己庆幸遇到了改革的好时候,要好好珍惜云云,忽然第二天就被告知企业转制,自己下岗了。
有位年轻厂长和老工人儿子的年龄相仿,本来没有任何投资能力,却因为“生逢其时”,接受了上级主管部门交给自己的“光荣任务”,或者干脆和政府官员携起手来,通过自卖自买、贱卖贱买的方式,通过零资产转换,一夜间就从原来一穷二白的国有企业“保姆”,成了拥有庞大人才物力的“主人”。
就像过去大规模圈地运动让农民变成城市流民一样,国企改革让广大员工尤其是中老年员工丢了饭碗。即使没有丢饭碗的员工,也会深切感受到自己的利益在改革中流失。他们没有发言权,为了保住饭碗,只能听从少数几个人的任意摆布。于是,他们上访、像祥林嫂一样到处诉说,却被当作不稳定因素受到劝阻甚至打击。
税制不一,竞争环境不平等
国有企业为什么要改革?原因之一就是税制不平等。通过改革,可以享受到政府的优惠政策或优惠税率,减轻企业负担。
在过去20年里,国内市场上的中外企业矛盾,主要体现在对外资企业的优惠税率上。税率不平等,国有企业就无法公平竞争。
我国从1978年实行改革开放后,利用外商直接投资(FDI)一直是对外开放政策的重要内容。截至2004年,我国累计实际利用外资5621亿美元,累计合同利用外资10966亿美元,累计设立外商投资企业508941家。2004年实际利用外资占发展中国家的26%,占全世界的9%,是仅次于美国和英国的世界第3大FDI接受国。
外资蜂拥而来,最普遍的问题是避税严重、税负不公,以至于“长亏不倒”、“越亏损越投资”。2003年我国外商投资企业平均亏损面达51%~55%,与此同时投资额却在不断攀升。据估算,2004年外资企业涉嫌逃税300亿元 6。
从1997年到2003年,如果按“实际纳税/产值”测算,内资企业承担的实际税率,大约比外资企业平均高出6~8个百分点;如果与港澳台资企业平均税率比较,内资企业的税率要高出8~16个百分点!当然,从名义上看,税法规定的名义税率并没有如此大的差别,“优惠”主要体现在地方政府掌握的“豁免”与“减半征税”上 7。
那么,能否实现内外资企业统一税率呢?目前看来还有阻力,主要是担心税收优惠降低后,外资会撤走。国家财政部、税务总局、商务部在这个问题上与地方政府存在着分歧。
一项实证调查表明,1996~2003年的每一年,外资企业在我国境内的投资区域,与税率都是正相关的。也就是说,税负高的地区外资企业投资多,反之则少。例如在上海、北京等地,外资企业的纳税/产值比率高达19%,可是外资仍然蜂拥而来;内蒙古的外资企业2003年所承担的实际税率只有2.3%,可是外资仍然去得很少。这表明,外资企业的直接投资和税率之间关联不大。
由此可见,对内外资企业统一税率的担忧可以说是杞人忧天。
统计表明,外资企业在我国内地的平均税率只有11%,外资金融企业的所得税率更是只有3%。相比之下,我国内地一般内资企业的平均税率要达到22%,国有企业的税率更是高达30%。
税负不公使得本土企业尤其是国有企业在竞争之初就站在劣势地位,并且导致部分内资外流,以“外资”的形式回流到国内享受外资的优惠政策 8。
各行其是,八仙过海显神通
把国企改革列为各级政府中心任务,少说也有六七年。如果从最早的国企改革算起,已经有20多年了。
最早是在20世纪80年代,受农村承包责任制取得成功的鼓舞,在城镇国有企业中大力推行承包制,结果赚了是承包人的,亏了是国家的,这种办法根本行不通。于是,为了帮助国企脱困,又采用了股票上市解救国有企业的办法。结果众所周知,不但股票市场一蹶不振,而且还拖累了银行。后来又提出“国退民进”,最简单的方法是国有企业一卖了之。回过头来一看,嚯,国有资产正在哗哗哗地大量流失,于是对这种方法又紧急喊停。其间政策变化多次,甚至可以说各种对策都试过了,至今仍然没有找到一条最佳道路。
了解这个背景,有助于理解各地国企改革的做法为什么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助于了解这些国企改革并非都是漆黑一团。如果不是人为因素,应该讲多数还是从实际出发的。
例如,某发动机配件厂原来搞得一塌糊涂,企业处于半停产状态,几年间换了6任领导,一个不行再换一个,结果总是搞不好。政府部门最擅长换领导,这招不行了,他们也没信心了,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没了依靠,企业只能自己想办法。从承包到租赁、到学“邯钢”,各种办法还是不见效。实在没辙了,他们就把工厂分为几块,然后让员工自己选领导,大家集一些资、凑一些股,自己制定了几条“君子协定”。就这样,企业反而搞上去了。当然,谈不上规范。
这项改革见报后,记者把它作为内参报了上去。结果有人认为,这个企业改制有国有资产流失嫌疑,国家经贸委、体改委各派了一个调查组,从省里到市里也都有调查组,企业上下战战兢兢,不知道会查出什么问题来。结果呢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因为不管怎么说,企业总算有了一条活路,没有破产、等着领国家救济。
从规范角度看,你可以说他们把企业私下分掉了,也可以说他们是背水一战,或者表扬他们把资产盘活了。这都是现实。
另一个城市,他们当初推行国企改革时发现,最大的问题是补偿下岗工人的钱没有着落。后来他们决定,将企业贷款形成的企业资产增值部分,作为企业集体资金。他们认为,企业的贷款是负债,而不是国家投资。贷款的本金、利息归还了,增值部分就可以看作是“集体”的。然后把这一块“集体资金”拿出来补偿下岗工人,作为企业改制买断工龄的资金来源。
解决了资金来源问题,企业改制大踏步推进。结果这个问题被上面发现了,调查组认为,企业贷款形成的资产当然是国有资产,怎么能算是集体资产呢?所以这个办法被否决。一下子断了买断工龄的资金来源,该市的所有企业改制都不得不停下来,一停就是2年。
大家都知道,以前的国企改革情形就是这样。各地的做法各不相同,大家互相探讨、相互取经。你的做法我觉得好,就学着做;你那里出了什么问题,上面说不行了,我这里就先不动。你说不准买断工龄,可是政府不掏钱工人不答应,改制无法推行,那我就不叫买断工龄,而是称之为理顺劳动关系。
这些做法都很不正常,更谈不上规范,但却是典型的“摸着石头过河”。低调、暗箱操作,改制方案五花八门也就见怪不怪了。
到目前为止,比较有影响力的4种国企改革模式分别是长春模式、山东模式、上海宝钢模式、深圳模式,其中以深圳模式较理想。
1 董伟:《民营经济在中国GDP中的比重已达65%》,2006年9月22日中国青年报。
2 2005年我国国有企业亏损额达1026亿元,是历史上第二个亏损高峰,亏损额增幅则创下16年来新高。参见方烨:《2005年国有企业亏损1026亿元,为历史第二高峰》,2006年3月25日经济参考报。
3 其实,我国国有企业实现的利润从来就没有上缴给国库过。国家财政收入也从来不包括国有企业上缴利润这一块。从历史上看,我国国有企业最初实行统收统支,企业将所有利润上交财政,然后从国家财政那里获得投资、亏损所需全部资金。1994年税制改革后,税后利润就全部归企业所有了。中央企业2006年起编制国有资本经营预算,标志着要向出资人上缴收益了。
4 史啸虎:《我国越来越多的贫困人口是怎样“炼成”的》,2005年11月1日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网。
5 郑飞:《国企改制是最后的腐败晚餐?瓜分方式何止七招》,2004年9月8日法制晚报。
6 文东伟:《2005年在华外商投资企业白皮书》,2005年12月8日南方周末。
7 平新乔:《和谐社会与经济学》,2005年7月8日新浪财经网。
8 文东伟:《2005年在华外商投资企业白皮书》,2005年12月8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