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妈一见到他,跟盼到救星似的,说道:“姑爷,你可回来了。小姐一直说不舒服,既不肯吃饭,又不肯睡,她年轻脸皮薄,身上不舒服也不肯找大夫,你可得好好劝劝她。”
易连恺嘴里答应着,三脚并作两步,就上到了楼上。这里是小小的套间,外边还有一件起居室,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将门推开,却见秦桑抱膝坐在沙发里,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身上穿的是睡衣,可是头发很整齐,显然是梳洗过了。
他咳嗽了一声,秦桑却连头也没抬。
于是他放缓了声音,说道:“朱妈说你还没有吃饭,正好我也没有吃,不如叫厨房做了,送上来我陪你吃吧。”
秦桑摇了摇头,她脂粉未施,倒显出一张素脸,眸若点漆,可是现在眼睛里也是黯然,像是从前的神采,都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抹去了似的。
易连恺说:“总不能不吃饭。”她又摇了摇头,问:“你往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外头在下雪,路又不好走,汽车夫开得又快……”
她素来不过问易连恺的行踪,虽然此时说话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可是停在易连恺耳中,真好像纶音佛语一般,禁不住有一种高兴,直从心底冒出来。
他笑着说:“没有的事,他们开车素来稳当,你就别担心了。”又说:“你要是没有胃口,我去给你倒杯牛乳,总不能空着肚子睡觉。”
秦桑说道:“我睡了一下午,这时候也不想睡了。就是醒过来不见你,问他们又说不清你往哪里去了。”
易连恺知道她素来不喜欢自己搂搂抱抱,可是见她缩在沙发里头,说不出一种可怜可爱,所以还是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说道:“我是怕打扰你休息,又正巧有点公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你要是一个人在家里闷,我这几日少出去就是了。”
秦桑格外乖巧,伏在他胸口,并不再说话,仿佛慵懒,只是攀着他的手臂,好似茑萝一般软弱无力。
易连恺自与她婚后,从来没有见过她又如此依恋的神态,当下只觉得心花怒放。
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馨香,氤氲在他怀里,一时静得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见。易连恺一动也没有动,仿佛只怕一动,她又要着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你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秦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心里害怕。”
“怕什么?”他有点好笑,“别的女人,不都也害喜生孩子。”
“我不是怕这个。”她像是有点伤感,声音也低了下去,“外头那么乱,你挂着个联军司令的幌子,可是不知道又多少人恨着你。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何必呢。要不咱们回昌邺去吧,我心里实在……
“有什么好怕的。正因为我挂个虚名,所以人家也不会冲着我来。明知道我手里并无一兵一卒,便杀了我,又有多少益处?你别担心了,咱们总有一天要回昌邺去的,只是要等到父亲大人身体好一点儿。”
秦桑将脸埋在他怀里,说道:“反正我心里乱的很,这几天你哪里也别去了,就陪着我,好不好?”
她这样软语央求,易连恺如何不肯答应。
所以一连好几日,易连恺都并没有出去,而是在家里办公。便有人要来见他,亦是在家中。
符远军中皆知道秦桑身体不适,而姚师长的太太因为是自己家四小姐约了秦桑吃饭,才会有晕倒这样的事情,所以还特意备了礼物上门来探视过一回。
许多符远军中要人的家眷,听说要师长的夫人来探过病,自然不能落后于人,于是也纷纷前来看望。易连恺都令人挡了驾,只是客气回礼罢了。
秦桑这几日,也用尽了手段功夫,她又担心太着于痕迹,所以隔上三五日,又若即若离一番。
易连恺这些日子脾气格外的好,不管她是怎么找茬也好,或者是故意发作也好,总是肯小意将就,所以两个人还算是处得不错。
朱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再对秦桑说:“还是得有个孩子,你看姑爷现在的样子,还是孩子拢得男人的心。”
秦桑不耐烦听她那一肚子的妈妈经。
因为大雪初霁,所以在暖厅里收拾出一脚软榻。秦桑斜倚在枕上,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树怒放红梅。
这里虽然比不上易家老宅那般深宅大院,可是院子里也种着有好些树,尤其西边暖厅旁的两株梅花,生得极好,白雪红梅,颇得雅玩。
秦桑因为见梅花开得好,便说:“好几天没有去给大帅还有大哥大嫂请安了,这花不错,不如折两枝派人送过去,给大少奶奶插瓶晚。”
朱妈说:“大少奶奶听说小姐身上不舒服,前天还打发人来了,不过被姑爷挡回去了。姑爷最近是真真心疼小姐,不肯让小姐操一点儿心。”
秦桑听朱妈这没有说,便“哦”了一声,又问:“那大嫂打发人来,有没有说大帅身体怎么样了?”
朱妈道:“还不是老样子,好几个大夫轮番瞧着,也没什么起色,仍旧连话都不能说呢。”
她说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请大少奶奶过来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发闷。|”
秦桑神色困倦,说道:“不用了。”又问,“姑爷今天出去,带了几个人?”
朱妈说道:“姑爷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来了。都没有叫我们进去伺候,我起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下楼。他说有要紧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说等小姐你起床了,再告诉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妈说,“我看着潘副官替姑爷开的车门,姑爷上了汽车,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车出去的。”
“他们往哪里去了,也没有说?”
“姑爷没说,不过我恍惚听见开车的小刘说,大约是要出城去吧。因为叫给汽车那轮子绑上铁链子,若是在城里走走,汽车上是不用绑链子的,必是要出城去,外头雪大,所以才要绑上铁链子呢。”
秦桑心里有着一份隐忧,可是朱妈毫不知情,亦无法再细问。
过了一会儿,秦桑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就算是出城去,这也快中午了,难道又不回来吃饭?”
朱妈劝道:“姑爷在家里陪着小姐好几日,定是耽搁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别担心了,他办完了事,自然就回来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亦没有回来。
秦桑心里十分担忧,但又不知道他的去处,根本没办法打电话找他。
一直到天都黑透了,还是音讯全无,秦桑独自在家,随便吃了点稀饭,就胡乱睡下。可是头虽然靠在了枕头上,一颗心却全是乱的,根本没有半分睡意。
正在辗转反侧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了。
她的房间里插销被拔出来了,所以那电话机直管在楼下响。
因为一阵一阵铃声短促,虽然是楼下跟着老远的地方,她心里安静,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电话铃声响过四五声之后,便有人接了。
没过一会儿,朱妈却惊慌失措地来打门,直嚷嚷:“小姐!”
“怎么了?”她连忙起来将房门打开,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朱妈见她披着睡衣来开门,突然想起来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惊吓。于是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说道:“姑爷那里出了一点事情,说是出去的汽车坏了,滑到了沟里,人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在医院里……”
秦桑心里却猛然一提,像是一脚踏空似的,她手掩着胸口,说:“是谁打电话来的?”
“是带出去的卫士。”朱妈知道瞒不过她,说道:“小姐,你身体不好,要不明天再去医院看姑爷吧……”
“叫他们把车开出来。”秦桑却像格外沉着似的,“我现在就去医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赖皮的大衣拿来,我去换件长衣。”秦桑说,“快去,还有帽子手套,也都拿过来。”
朱妈禁不得她连声催促,只得去衣帽间里给她找大衣,开箱拿帽子——朱妈心细,选了顶海龙拔针的软帽,又走过来侍候秦桑换衣服。
等秦桑下楼来,汽车夫也早就将车子停在了门口。朱妈自然是跟着秦桑一起,因为易连恺特意嘱咐过,所以她们出门亦有卫士。
前后两部汽车,一直驶到医院里,远远就看到楼前头放了又岗哨。
寒风料峭的晚上,打车拉了人来,背着枪。
带头的是易连恺的一个心腹卫队长,他见到秦桑,“啪”的一声立正,行了一个军礼,低声道:“公子爷在里面,请少奶奶随我来。”
秦桑心里有数,却也不甚慌张,一直走到医院里面去,才知道易连恺还在施行手术。
她一手扶着墙,忍不住哼了一声。
朱妈见她脸色惨白,连忙扶着她坐下来。
秦桑摇了摇头,示意不要紧,压低了声音问那卫队长:“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是去城外看驻防,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刺客,先是在雪里头埋了碎玻璃扎破了汽车的轮子,然后又对着车里头开了好几枪。”
“他伤在哪儿?”
卫队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左胸。”
秦桑眼前一黑,只差没有晕过去。
朱妈见她与卫队长窃窃私语,说的话旁人一点也听不见,她也没有想去听,只是觉得自己家小姐脸色难看,只怕姑爷这伤势有点严重。
朱妈一着急,就说:“小姐,你别着急啊,等见着姑爷再说。”
秦桑定了定神,说:“朱妈,我心里不舒服得厉害,你去看看有没有热茶,给我倒一杯来。”
朱妈连忙答应着去了,秦桑见她走得远了,于是问那卫队长:“现在谁知道这事?”
“姚师长还不知道。”卫队长顿了顿,“少奶奶,要早作决断。”
姚师长还不知道,就是说此事李重年也还不知道。
秦桑见着卫队长期盼的双眼,只觉得心中越发沉重,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们公子爷平日最器重谁?也好让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卫队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公子爷平日里和大爷最好,不过大爷身体不方便,而且这已经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里去,只怕要惊动不少人。”
秦桑万万也没想到卫队长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说道:“和大爷最好?可是大爷不管事,行动又不方便……”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却道:“公子爷的事,大爷可以做一半的主,因为大爷很卫护公子爷的。原来二少爷当家的时候,公子爷吃了不少亏,幸好大爷暗地里周旋,公子爷才能知道二少爷的一举一动,不至于落了下风。”
秦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瘫卧在**的易家长子易连怡,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怔了一怔,说道:“现在兰坡受了重伤,那我应当去跟大哥商量?”
那卫队长点了点头,说道:“少奶奶办事要快,再迟得片刻,姚师长那里得了消息,只怕就会生出事端来。”
秦桑极力冷静下来,说道:“你守在这里,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闯医院,你们只管开枪。”
那卫队长道:“少奶奶放心,只要标下在这里,便没有人能闯进来。”
秦桑点点头,转身正好看见朱妈巍颤颤端了杯热茶来。
她说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妈莫名其妙,出来跟着她上了车,才知道要回老宅子里去。问她,她亦不说话。朱妈以为她是要回去见大少奶奶,于是亦没有再多问。
老宅子里秦桑已经是好些日子不曾过来,因为易继培病着,易连慎出走,这里冷冷清清的。
远远只能看见门楼下挂的两只巨大的灯笼,蒙着一层细白的雪纱。
虽然易家是个文明家庭,可是因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带了点守旧的做派。
二少奶奶死了之后,门上的灯笼也换了白色,远远望过去,那灯光像是雪一般,照着门外的沥青马路。
马路边还堆着没有化完的残雪。前几日的雪下得太大,城里头虽然有清洁夫扫雪,各宅门前头,也将雪都铲除了,不过堆在路边的雪还是没有化尽。
人家檐头上挂着数尺长的冰钩,原是白天的时候,太阳照着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间,却又重新冻上了。
这样的夜里,寒风吹得人汗毛都竖起来。
汽车一直开进了门楼里头,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车,她虽然穿着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车被这样的冷风一吹,还是毛骨悚然。
她知道大少爷夫妇住在东边的跨院里,所以看到二层门里的女仆迎上来,便径直问:“大少奶奶睡了么?”
本来半夜又汽车来,易家宅子里的仆人们都已经觉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几乎人人都松了口气。
便有女仆答:“还没有呢,大少奶奶晚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现在在佛堂里做功课呢。”
“那我去上房里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说,“既然大嫂在做功课,就不要去打扰她了。大哥睡了么?”
那女仆呆了一呆,想必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念经的时候是不能打断的,于是说:“大爷也没睡,不过他晚上的时候,都在炕上看书,三少奶奶要见大爷么?”
“嗯。”秦桑点了点头,“好久没见大哥了,我先去给他问个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课吧。”
那女仆就将她引到上房边的一间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旧房子,里头像北方一样笼着炕,所以虽然没有汽水管子,仍旧十分的暖和。
秦桑见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着一个铁架子,上头摊开着一本西洋书,想必这个读书的架子,亦是特制,因为他不需要费什么劲,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翻页。
秦桑按照西洋的理解,远远就鞠了一躬,叫了声:“大哥。”
易连怡抬起头来,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大哥与易连慎,易连恺都长得并不太像。
他虽然比易连慎、易连恺都要年长好几岁,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间颇为恬淡,似乎是一介读书人,根本没有将门之子的那股英气。
秦桑知道他从胸腑之下就知觉尽失,唯有双手还能动弹,所以也正是这个原因,这位都督家的大少爷,也就成天读书解闷,并不问军务。
易连怡看到她并没有惊异之色,只是说道:“三弟妹来了?”便命女仆看座倒茶,不愠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仆奉上茶水,才说道:“今天来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这里,等一等大嫂。”
易连怡微微一笑,说道:“她做功课颇有一会儿,要烦你就等了。”
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地说着话,女仆推出去后,秦桑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大哥,兰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连怡神色并不惊慌,反倒十分从容,“不然你不会这么晚来见我。”
“现在他受了重伤,在医院里。”秦桑心里十分复杂,“唯今之计,还望大哥出来做主。姚师长是李帅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帅之命是从,只怕李帅回趁这机会,做些不利于易家的事情。”
易连怡说道:“我一个废人,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出来号令三军?余伯启虽然是符州驻防司令,可是并不足以为虑,不过姚敬仁这个人,心思奸猾,未必不会趁机兴风作浪。现在事情紧急,不如来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看着他,他说道:“咱们派人去请大夫,就说大帅醒过来了,能说话了。另外再派人去请余司令,说大帅要见他。”
秦桑本来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此刻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她道:“若是姚师长不上当呢?”
“他上不上当都是上当。”易连怡脸色恬淡,“姚敬仁辖下只得一个师,其中两个团都是父帅的嫡系,他弹压不住。如果他不上当,这里放出消息说父帅已经能够说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他真的来了,我自然有办法扣下他,当做人质。李重年并不是傻子,他进不了符远城,只能在外头干着急。如果他敢令大军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前他可以拿三弟当幌子号称联军,现在再动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气,只说:“一切但凭大哥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