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西洲。
高昌城。
此时在城门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站着一位黑衣少年。
这位少年目若朗星金质玉相,不管是进城去的还是出城来的,但凡有人经过他身边都会忍不住多打量一眼。
这个黑衣少年一看就不是从高昌城的这方水土能够养出来的人。
可他们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挺鼻薄唇清新俊逸的少年就是从高昌城中走出去的。
“又回来了。”隋便抬头望着城门楼上高高悬挂的“高昌城”匾额,他伸了个懒腰,神态慵懒地说道。
古人都说“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当初隋便离开高昌城时是七品的云骑尉,可如今随着他的身份暴露,在太安城中他那仅有的一官半职也已经被免去。
若是没有那场玄武门之变,以及之后的去往蜀地荡平天霜山,那如今重新回到高昌城的隋便其实也算是落魄还乡。
至于身上那件料子普通寻常的黑衣,也与锦衣沾不得半点关系。
隋便跟随着人群慢慢走进城中。
其实已经有眼尖的城门守卫注意到了他。
毕竟那张面孔太过于引人注意,而且最重要的是隋便曾经在高昌城内担任过陪戎校尉,统率过黑骑,曾经名动整座西洲。
只是将随便认出的那名守城校尉并没有声张,而是默默抽身迅速赶往了郡守府。
当隋便走进城中后,一股夹杂着肉饼香味与浓烈高粱酒的酒香气息扑面而来。
闻着那股熟悉的气息,隋便咧嘴一笑,在他的认识中天下再好的酒菜都抵不过一张牛肉大饼。
当初杨老夫子带着他逃离帝凰城,一路向西奔走,什么苦没有吃过。
虽然当时只要有一口吃的杨老夫子都会让给自己,可在那逃亡之路上还是食不果腹的日子居多。
当他们一行三人终于来到高昌城后,杨老夫子用身上仅有的三文钱给隋便买了半张牛肉大饼。
是的,仅仅只是半张。
那时的青云已经一天没有进食,当他抱着那半张牛肉大饼后便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完全顾不得半点礼仪风度。
想来那时的杨自在在见到隋便这副样子后应该是极为自责的。
隋便走过热闹非凡的街头,穿过略显冷清的巷道,终于见到了那座寻常至极的院落。
隋便抿了抿薄唇,没有立即走上前去推开院门,而是在台阶下踌躇不前。
这大抵就是人们所说的“近乡情怯”吧。
最终隋便还是一步步踏上台阶,然后举起手臂作出一个轻叩门扉的动作。
只是尚未等到他敲响那扇老旧的院门,院门就被人从里边轻轻打开了来。
映入隋便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但不知道是不是隋便的错觉,他总觉得面前的老人比自己离开时要苍老了许多。
突兀见到隋便的杨自在神情也是一怔,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可他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感觉到疼痛后这才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个臭小子终于回来了。
“来都来了还傻站在门外做什么,真把自己当客人了?”杨自在没好气地说道。
然后他便转身朝堂屋里走去。
被晾在门外的隋便看着那道背影,摸了摸鼻翼,然后讪讪一笑,随后他用于走进了已经离开多日的院落,然后轻轻将院门掩上。
那方石桌还是原来的石桌,那座葡萄藤架也还在那,就连那棵杏树也还在。
感受着这种熟悉的感觉,隋便眉眼微弯,脸上的笑意更盛。
当然,杨老夫子的脾气还是那么不好。
隋便原本是想走进堂屋去的,可没想到原本进了里屋的杨老夫子又走了出来,然后手里边多了一壶酒和一盘茴香豆。
“站着干什么,坐啊。”杨老夫子瞪了他一眼,喝道。
隋便讪讪一笑,然后赶忙坐在了石凳上。
看着杨老夫子将酒壶和茴香豆放在了桌上,隋便眼角一阵抽搐,在他记忆中老夫子可是滴酒不沾的。
“一切都顺利吗?”坐下身来的杨自在先给隋便斟了一杯酒,然后轻轻推到他面前,神情严肃地问道。
隋便轻嗯一声,“原来的那座天霜山不复存在了。”
杨自在闻言微微一愣,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隋便看向杨自在,看着这个大半辈子都在为自己,为那个已亡的大隋布局落子的老人,嗓音温醇地说道:“那个天霜山不在了,我们大隋的仇报了。”
“好!好!好!”杨自在缓过神来后一边拍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接连喝出三个好字。
这些年一直落在自己心上的这块心病终于了结了。
当初大梁之所以能够兵临帝凰城下正是因为有天霜山的缘故。
若是没有天霜山的暗中出手,起于微末间的大梁本该在虎牢关一役时就该兵败如山倒了。
那时的杨自在有信心能够胜过那个大梁,但是他不确信可以赢过那座强大无比的天霜山。
所谓人力有穷时,最终大隋还是在那场国战败了。
帝凰城被攻破,阿房宫被焚,烽火连城数天数夜。
这些年来杨自在每每在深夜独自一人落子,然后复盘,就是为了能够推翻大梁。
而那座偌大的天霜山也成了杨自在心中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纵使他博古通今学究天人,可终究难敌那群动辄腾云驾雾搬山填海的修道之人。
但如今,坐在对面的隋便却告诉自己天霜山灭了,大隋的国仇报了,这怎能不让他心神激动?!
隋便看着这副模样的老夫子,没有吭声,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然后轻轻同后者碰了碰,最后仰头一饮而尽。
脸上笑容可掬的老人更是朗声笑道:“此事确实值得当浮一大白!”
说完便端起酒杯,将杯中酒饮尽。
这次轮到隋便给杨自在倒酒了。
杨自在看着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庞,将放置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攥起。
虽然隋便并没有同自己说起天霜山究竟是如何覆灭的,但他清楚,这绝对不会是一件简单事。
恰恰相反,这绝对是件难如登天之事。
可眼前的这个少年还是做到了。
“吃了很多苦吧?”杨自在轻声问道。
隋便听到这番话后倒酒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抬眸笑道:“其实还好。”
其实天霜山一行又何止是吃了很多苦,他数次都是九死一生,甚至在破除黑棺那次已经是双脚都迈进了鬼门关。
只是这其中的辛酸苦楚隋便都不能够同这位老人提起。
这大概就是许多人口中的“报喜不报忧”。
有些事都已经过去了,若是再同心疼自己的长辈提起,只会让他们更加揪心。
杨自在看着酒杯中的酒花,既然他不愿细说,那自己便不问了。
“就在前不久李汤禅位,大梁太子李济民顺势登基称帝,随后大梁的这位新帝便颁布旨令,大赦天下。”杨自在缓缓说道。
“这件事我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说了。”隋便点点头,应道:“李济民这般做无疑又赢得了民心,他大概也是想借此事来打压有关玄武门之变的流言蜚语。”
说到这,隋便就觉察到杨老夫子看向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隋便端起酒杯,“你不会觉得是我撺掇的他在玄武门斩杀太子李雍和吧?”
“我知道不会是你。”杨自在摇摇头否认道。
虽然不是隋便的谋划,但即便是眼光独到的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李济民走了一招妙棋。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种弑兄之事可不是常人的能够做得到的,更何况所杀之人还是大梁的储君,以后的君王。
古往今来,在那青史之上,李济民大概是独一人。
“当初为什么选择李济民?”杨自在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后,好奇问道。
隋便手臂搁在腿上,然后用手掌托腮,在考虑了好久后,这才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或许是觉得他更适合当皇帝?”
“所以你就成全了他。”杨自在沉声说道。
若是隋便没有选择让步,那么在天霜山荡平以后,杨自在有七成的把握可以让这座江山换个姓氏。
隋便报以笑意道:“当时也是局势所迫。”
当时他若是不选择踏上灵力修行,那他们一行人或许很难走出太安城。
杨自在闻言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倒了杯酒,然后抿了一小口,不再吭声。
隋便看着同自己秋后算账的杨老夫子哑然失笑。
当初若不是老夫子千里借文运至太安城,隋便的琉璃无垢身多半也不会铸就成功。
他知道眼前的老人并非是痛恨自己的选择,而是...气不过。
“这座江山本该是你的。”迟暮之年的老人悠悠开口道。
他才应该是这万里疆域之主。
“只要日月所照之地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江河所至之处能够海晏河清,那么那张龙椅由谁来坐又有何区别呢?谁是这江山之主又有什么干系呢?”隋便灌了口酒,神色平静地问道。
“你心倒是大。”杨自在闻言冷哼道。
但是也正因为隋便的这番话,杨自在的那双眉眼又舒展了开来。
“都是您教的好。”隋便笑吟吟地说道。
说到这,隋便顿了顿,然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了起来。
紧接着他站起身来,满脸庄严恭敬地对着正襟危坐的杨自在作揖行礼。
“隋便多谢太傅这些年的呕心沥血!”
此时隋便看向杨自在的眼眸中已经是雾气朦胧。
这个在太安城中的风云诡谲中不曾低下头来,在天霜山一战哪怕血肉剥离也未曾呜咽过一声的少年,对着身前这位满头白发的迟暮老人,言语哽咽。
“先生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这一拜,一拜到底。
杨自在今日高兴,所以那壶酒很快就见了底。
隋便将已经酩酊大醉的杨自在搀扶回床榻上,然后替他盖好床被。
“先生,以后您也不必如此劳心费神了。”坐在床边的隋便轻声说道。
当年大隋的太傅杨自在虽然名为自在,但身在其位的他数十载以来却从未得过真正的自在。
以老人的学识手段,天地之大又何处去不得,可是老人却偏偏待在贫瘠的西洲,守着高昌城这一亩三分地,画地为牢十多年。
就是因为这里远离帝京,最适合隋便成长。
隋便抿了抿薄唇,没有再打扰老人的清梦,或许这是先生这些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然后走出堂屋,轻轻掩上屋门。
隋便就这样静坐在葡萄藤架下的石凳上,食指轻轻敲打着石桌,然后时不时将一颗茴香豆丢在嘴里慢慢咀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座小院的院门被人轻轻敲响。
“进来。”隋便闻声淡淡说道。
随着那两字落地,原本就虚掩的院门被人从外边轻轻推开。
一道人影从院门的间隙中匆匆走了进来,低首弯腰,在走到石桌前时匆忙跪地叩首,毕恭毕敬地喊道:“下官郭守仁叩见太子殿下。”
隋便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高昌城太守,听着这个并不算熟悉的称谓,笑而不语。
“起来吧。”隋便淡淡说道。
他对郭守仁的到来自然不会感到诧异,自己都已经堂而皇之的从城门下走过了,若是郭守仁再连这都不知道,那他这个郡守也就不用干了。
听到吩咐后的郭守仁从地上站起身来,静静地站在一旁。
“郭郡守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我前脚刚进院您这后脚就跟进来了。”隋便将一颗茴香豆丢在嘴里,笑吟吟地说道。
郭守仁闻言神色一变,慌忙跪下,道:“殿下恕罪,下官不敢做出僭越之举,只是城门一名校尉见到殿下返回高昌城这才回禀郡守府,下官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看到又跪在地上的郭守仁,隋便食指轻敲桌案,“难不成郡守大人非要我再说一句起来?”
在官场久经打磨的郭守仁这便又站起身来。
尚且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位一城之郡守,便跪下了两次。
“郭大人,想必你也已经从太傅这边知晓了我的意思,我已经不再是大隋的太子了,所以太子殿下这个称谓就不要用在我身上了。”隋便神色平静地说道。
“殿下。请恕老臣不能答应此事!”郭守仁这次没有跪下,而是作揖行礼沉声回道。
“殿下体内流淌着的是大隋皇室的血脉,其身份尊崇岂能是说放弃就是要放弃的!”
隋便没有吭声,静候下文。
“殿下身为大隋太子,身负国仇家恨,又怎能轻言放弃!老臣恳请殿下重整旗鼓,为大隋而战!”郭守仁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
“重整旗鼓。”隋便将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边,“好一个重整旗鼓,郭大人,你跟随在太傅身边多年,想必他的诸多落子你心里或多或少也清楚,我想问你,若是真要揭竿而起兴复大隋,我们有几分胜算?
郭守仁沉吟了片刻,郑重其事地回道:“下官不知。”
“七成。”话音未落,隋便就已经开口说道。
郭守仁闻言神色微微诧异,就连他也没想到其胜算会这么高。
七成,用来颠覆一个王朝,继而延续另外一个王朝的气数国运,这个胜算已经很高了。
可既然如此那为何隋便还选择放弃,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与他人?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这小子为何会放大好河山不要?”隋便仿佛看穿了郭守仁的心思,主动开口问道。
“下官不敢随意揣测圣心!”郭守仁神色一变,低头沉声应道。
“要死人的。”隋便悠悠开口道:“会死很多人的。”
“殿下!”听到隋便这番满是妇人之仁的话,郭守仁顾不得君臣之纲,猛然抬头,低喝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打仗怎么可能不会死人?殿下切莫不可有妇人之仁!”
隋便并未动怒,只是淡淡笑道:“那按郭大人的意思,本殿下是不是应该以大隋太子的身份号召天下,让藏身于各洲道,各郡县的大隋之人揭竿而起,兴复我大隋?”
郭守仁闻言并没有急忙应声,他总觉得殿下这番话里的语气不对。
“说到底,郭大人看中的只不过是我这一身的大隋皇室血脉,选择的是我这重大隋太子的身份,讲究的是一个师出有名而已。”隋便笑吟吟地看着已经是满身冷汗的郭守仁,道。
“郭大人,你想要做新隋的开国功臣我并不反对,甚至是觉得这是件情理之中之事。”隋便继续说道:“但你若真是为了一己之欲将我连同你一块绑在一起,这是不是未免有些不厚道了。”
“下官不敢!”郭守仁刚要跪地叩首,就被一只臂膀将身子托扶了起来。
“当然,若是郭大人当真没有这份隐晦心思,那就是我隋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先同伙大人你赔礼道歉。”隋便一边将郭守仁的身子托扶起来,一边笑呵呵地说道。
郭守仁此时后背的官袍已经被冷汗浸透。
“不管如何,当年那些蛰伏在各州道郡县的大隋遗臣大多都已经娶妻生子,已经过上了寻常人的生活,或许他们心中一直还有兴复大隋之志,可若是真为了我的一己之欲就让他们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这些话或许太傅不方便同你们说,毕竟你们当初是奉他的命令行事。”隋便目光深邃地看向郭守仁,“所以这声对不起便让我来说吧。”
“是我隋便辜负了像郭大人这般大隋臣子的期望,抱歉。”隋便对郭守仁作揖行礼道。
“殿下使不得啊!”郭守仁一边避让一边神色惶恐地说道。
这与君王下罪己诏又有何区别?!他郭守仁又如何能够担得起?!
隋便直起身来,那道目光又重新落在了郭守仁的身上。
郭守仁看着眼前神色坚毅的少年,已经明白了后者绝对不会踏出那一步。
“下官明白了。”郭守仁沉声道:“下官替他们拜谢殿下的宅心仁厚!”
只是这刚要跪拜的身躯就又被隋便给拦了下来。
“郭大人,你若是真要拜的话,也该是要拜那位。”隋便指向院门那边,说道。
郭守仁面露狐疑之色地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当他见到站在门口的那人时,神色一震,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虽然他远在西洲边陲之地,可大梁新帝的画像还是由礼部发往了各州道郡县。
郭守仁见过那张画像,画像之人与眼中之人虽不能说毫无关系,但就是一模一样。
“皇...”郭守仁刚要开口就被乔装打扮离开京城的李济民摆手打断道:“免了。”
郭守仁万万没有想到,身为一国之君的李济民竟然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高昌城中。
“郭大人,要不您先退下?”李济民满脸笑意地商量道。
此时的郭守仁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到底是该听谁的吩咐了。
“郭大人,你可不要陷害我啊。”隋便苦笑道。
若是自己开口让他下去他才肯动身,那这一幕落在李济民眼中自己岂不是百口莫辩。
虽然自己也不用向他辩解。
“启禀陛下,微臣告退了。”郭守仁对着李济民行礼后,毕恭毕敬地说道。
李济民轻嗯一身,如获大赦的郭守仁这才退出这座院落。
当他走出这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院后,心有余悸的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差点因为脱力瘫坐在地上。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这一座小院中,竟然会有两位“真龙天子”。
郭守仁登上候在门口的马车,吩咐道:“回府!”
既然那位已经彻底没有了兴复大隋的心思,那他也就不再做那种“死灰复燃”的荒唐事了。
只是...
郭守仁掀开车厢厢帘,看着那扇虚掩的院门,“只是本该坐镇太安城的新帝为何会出现在这边陲之地呢?他找寻上这位又有何心思打算?”
当然,这些已经不关他郭守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