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少年时,我被一位老师要求写日记,写的几篇又被她拿去宣读和夸奖,于是写得更来劲,更洋洋得意,以至1968年下放农村,作为全国一千六百万知青之一,也习惯性地往下写。前期两本,不慎遗失在汨罗县漉湖围垦工地,可能最终被农友拿去卷烟或蹲坑了。所剩只有1972年后的部分。
再次翻出这些发黄纸页,只是一个老人致敬遥远的青春,也是对当年一个个共度时艰者的辨认和缅怀——他们不一定记得这些往事,不一定乐意再提某些旧事,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经离世。一旦走散,人们相忘于江湖,这种情形当然是再正常不过。
但我代你们记住了,记住了一些碎片,就像一个义务守夜人,未经当事者们委托,也不知有无必要,为你们守护遍地月光。
直到月落星沉,你们也没有来。
此次发表,不易确保现场原貌。首先,日记上有不少当时顺手抄来的格言、诗词、美文,即少年们常用来热血励志或满心崇拜的那种,约占日记的四分之一,若不加割舍,便有侵犯他人知识产权之嫌。其次,忙时偷闲,有时候困乏不已,记得过于仓促和零乱,连自己事后也挠头费解,如同面对一些密码,面对若干出土的破碎陶片,若无一点清理、黏拼、修补(比如这一次加上了括号里的词语,加上了必要的脚注等),就很难辨出眼前是一只盆,还是一个罐。
这样,眼前文本就与最初的日记有了些距离,叫“日记”让人犹豫,那就叫“记”吧。
2020年9月
1972年
3月21日
(转点到长岭大队后)出工第一天!平整秧田,准备小苗带土移栽。出工的有辉仁、再章、化仁、义求等。还有(胡)志辉,是宣传队的,打鼓打得出“凤点头”“狮子滚绣球”的花样。化仁则是老熟人了,(在茶场)与我们共过事,仍旧流鼻涕,说话不清楚。
队长是(胡)辉仁,见人先笑,和气先生,面糊佬。义妹子[48](张义求)犁田,漏下边边角角。再章扛着锄头走过来,一声一声指责:“你画大字呵?”辉仁又是和事,只是说牛没劲。据说以前开春下犁前,牛也是要打牙祭,吃黄豆甚至鸡蛋。
太阳还很高,我们就收工了。豆豉(陆莉莉)要被调去学校教书,但她不愿去,情愿扛一把锄头,怕被学校套住了,以后影响招工(回城)。其实,以后的事都是塞翁失马,谁算得准呢。
3月22日
文化组(县革委会政工组[49]所辖)来检查,老蓝(再根)带队,搞得大家手忙脚乱。在大队部礼堂凑了些旧节目。伟伢子(陈伟达)都唱跑了调。
3月23日
收工后有点无聊,第一次觉得时间这样长。
沈瓜皮(沈白薇)不安心,说一声对不起,终于打背包走了。她说这里电也没有[50],就三两盏油灯,晚上打得鬼死,太吓人。她那一天失足,差一点掉进厕所粪坑,更坚定了撤退的决心。有人说,要是有个满哥哥看上了她,或被她看上,事情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但谁知道呢?
其实,既来之则安之,“瞎眼鸡婆天照应”。人到了哪里都能创造一个新环境,干嘛要把以后考虑得那么复杂?
这里比(公社)茶场还是好多了。大队部的人都住家,因此收工早,各有家务去忙,晚上从不开会。一餐还是一个菜,但油花子稍多,王老倌还做了坛剁辣椒。队长心软,对大家都客气,“将心比心”是他的口头禅。只是他那个海伢子,调皮,昨天骂伟伢子:“你胯里的毛鸟鸟出来啦——”他又骂志宝(张志军),骂(张)小克,骂我,觉得这一句无往不胜。他爹也不管,只是嘿嘿笑。
3月25日
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生活是混浊的激流,我们是逆流而上的水手。不要依恋过去,也不要空想未来。未来就在你的脚下的每一步!
3月26日
平田,铺沙,铺泥,下种……据说小苗带土移栽的成活率高,返青快,但既然带土,到时候运秧和栽秧肯定麻烦得多。
今天下了两担禾种,薄薄盖上稻草保温。赤脚下田时,冷得像割刀子。田里还有暗藏的“滂眼”,即水下的陷阱,一不小心踩下去,泥水就没到屁股。每到这时,农民就哄笑,“有牛肉吃啰——”
牛背上栖息着一只鸟。乡村里的春天倒是很美,红的映山红,黄的油菜花,紫的草籽(苜蓿)花,绿的山坡竹林,像五颜六色万花筒。
3月27日
今天又认识了几个。所谓“大队部”,就是茶场十几号人。还有米厂三人。(康)远辉,杨家桥的,与大队部只隔一条垅。(李)三奎,厚嘴皮,木讷,张家坊的,据说是地主子弟,工业大下放时从湘潭回乡,懂机械维修。他们用柴油机打米,成天咚咚咚,满身是糠灰。
开票的叫戴迈中,无妻,住大队部,铁青的脸,每次吸烟都吸到烟屁股尖,差点烧到手和嘴。他常正襟危坐读旧书,也给旁人讲诸葛亮、曹操之类,是《说唐》《三国》《东周列国志》那些。人们说他脾气暴,有一次打禾,休工时回家烧水,好半天不见水开,只有瓦壶嗡嗡叫,当场就把瓦壶抓起来砸了个粉碎,说老子渴得喉咙里冒烟,你还嗡呀嗡呀唱歌。老子让你唱!让你唱!
他病故的老婆留下一儿子,叫“大脑壳”,读小学了,也是个暴脾气,可以捧着一个大碗吃干辣椒拌饭,吃得满头大汗。
3月28日
“大队部”还有一间药房,药师杨(爱华),口音是岳阳那边的,又矮又胖,兼任接生婆。她接生无数,自己的儿子却是个“哈宝(呆傻)”,据说已十几岁,但还是一个长出了抬头纹的娃崽,走路踉踉跄跄,飘飘忽忽,歪着头看人,只会讲两句话。一句是见男人都喊“爸爸”。另一句是不高兴了,见谁都“×妈妈”。[51]
男人听了这两句话都生气,嫌他的鼻涕泡,用巴掌威胁,吓得他跑到远处回头再骂。
杨与戴这两位邻居的关系不好,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他们又在坪里相反(吵架),不知为什么事。戴咬牙切齿,说她占公家的便宜,一口一个“妖怪!”接生婆在地上打滚,翻白眼,大哭大闹:“老天,你视(看)呀,视呀,他一个臭麻子欺侮孤儿寡母……”要不是队长在,这台戏不好收场。
3月29日
丙崽冲着他妈也只会说“×妈妈”,但做妈的还是笑眯眯,百般抚爱,唠叨好一阵。“我家的丙崽会骂人呢”,这也是她的骄傲。
她男人据说在粮站工作,极少回来。大概是对这个呆傻儿不满意,牵怒于他妈。她也把对自己苦命,变成了对丈夫的怨恨。远辉说,很多人至今也只见过他一次,是他们吵架。杨爱华坐在门槛上大哭大骂:“你拿刀来杀了我呵!你不给我粮食,要饿死我俩娘崽,好歹毒你这个家伙……”
这个那个妇人请她去接生,是她最受尊重、大概也是最高兴的时候。她穿红戴绿,挎上医药箱,一摇一摆的上路,像个大号的花鸡婆。
3月30日
下了一场雪籽,倒春寒。队长最担心这种情况,说秧苗可能保不住,到时候借秧或者买秧,都可能没地方可去。取后一招是夜里去偷秧,要准备打架。
他带着我们去除雪和盖草,看能不能保住苗。还得准备柴,碰到大雪,据说就去秧田边烧火。
柳(汉清)哥又来信,说铁四局的队伍已到河南驻马店,他还是负责宣传,打算今年加强美术理论学习,搞一两幅大的创作。他问手风琴学得如何。其实他那个琴已塌了两个键,没法弹了。小提琴也被司令(彭建军)一借不回头,可恶!听说去年他已招工,到了2348(工厂)。
4月1日
一直阴雨,心情也沉沉的。回到(公社)茶场,发现已有陌生感。本地农民换了不少新面孔。新来的汨罗知青年龄小,也不认识我们老一辈。
想当初大家刚来时,恍惚就在昨天,大雪纷飞,天地白茫茫,知青们赖在被窝里不起床,只是一个劲地唱歌。俄国的、朝鲜的、蒙古的唱了个遍,还隔着墙互相拉歌。那样的欢乐日子一去不返。眼下不再有小提琴和口琴的声音,更没有夜深人静之时,杠铃重重砸在地上的咣当巨响。
兆矮子用半个红薯招待我,肯定是偷的红薯种。以前每次打牙祭,好容易吃上肉,每八个人在地上围一钵,他总是带自己的满孙来,打个楔子,揩点油,筷子还插得又快又狠。连化仁(厨工)都很生气,挂着鼻涕骂他。更让人嫌的,是他穷得没被褥和蚊帐,没人愿意同他搭铺。他经常一到晚上就东窜西窜,一个瘦精精的猴子,见床就钻上去,就赖着不走。你能杀了他?
有两个陌生知青在出黑板报。这是我以前的活。那时我一个人半天就能干完,不像他们现在,据说要两人干一天,比我聪明。
4月2日
天转晴。挖茶坑。每人四十个洞的任务,长、宽、深都得有一尺五。这全看运气,碰上松土,半天干完,还收早工。碰上铁硬的“巨咬子土”,就喊天吧,钯头下去常常会就弹跳回来。
志宝帮豆豉(两人好像已分手)。我帮她[52]。
4月4日
读完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办》,还有《契河夫的戏剧创作》[53]。契诃夫多次强调剧本的“潜流”,涉及开来,可能包括情绪、生活、世界观等所有一切,很多没说出来的东西。
柴油灯烟大,不久就会读成黑鼻子。
4月6日
参加(汨罗县)文化馆歌曲创作班[54],五天,住招待所。每天发五毛钱(用来交生产队)记工。另有五毛钱伙食费。中晚餐有点荤,洗锅汤随便喝。
昨天刚来,不小心进错了房间。这里走廊里一长排房间,门都一样,床也一样,很容易搞错,何况是熄灯后。我摸上那张床就睡,只是片刻后,发现对面床有女人在说话,才吓了一跳,穿上衣溜走。幸好那是一空床,幸好床主那一刻也没回来,也幸好那两个说话者一直无察觉,没大叫起来抓流氓。
原来我该进的是隔壁一间!
4月7日
同房的胡学军,人称“学迷糊”,长乐(公社)人,一对招风耳,又瘦又黑,像个鸦片鬼,居然在北京读过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是特招生,只是被文革中断,(本科)没毕业。他有一个音叉,是老师所赠。还有一大包旧作,有进行曲、圆舞曲等等,都有苏联风味,应是出自“胡学军斯基”才对。一些民歌则有广西那边的味。《犁田山歌》《布谷鸟》很好听。
他好酒,喝了酒就睡,睡到中午还不醒。他说:“你们的歌是写出来的,我是一个抱(孵)鸡婆,歌都是睡出来的呵。”
下酒菜无所谓,据说有时候,有一个干辣椒就行,或者买两分钱酱油,装在自行车铃盖里,用一根铁钉子蘸一蘸也能下酒。
彭贵求是他同乡,说他在队上什么也干不好,队上只好安排他放牛,算是给口饭吃,拿这个活菩萨没办法。
4月8日
看老片子《卖花姑娘》。有一个流行说法: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4月9日
写了一个初稿,给文工队和文化馆的唱了唱。他们觉得还可以,曲子还算流畅。熊(戈)哥是二胡首席,说副歌部分不错。
晚上到商业局宿舍,在陈(布霞)老师家小坐。他科班出身,善谈,从大学同学谈到广州军区某首长,又谈自己的作品,找出以前的笔记本,讲解什么是三和弦,什么是减七和增七和弦,什么是音乐形象。他的歌还好听,至于什么主题,我听不出来。他说有一段是表现百花盛开,其实也像“一圈一圈磨豆腐”。这是学迷糊说的。
4月10日
好日子结束,回长岭。昨晚买了信封和小号电池,顺便去见(罗)改麻子。她说自己现在从事脑力劳动了,需要营养,再吃茶场那种猪食样的饭菜,我个妈呀,实在受不了……
这话让人生气。她以为她是谁?鼻子长得有点西洋味(文工队有人这样夸过),就有权说蠢话了?不就是刚调上来几个月,演个对口词、丰收舞什么的吗,就“脑力劳动”了,那猪食样的就该我们这些下等人来吃?
最后,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怔怔地看着我突然走人。
4月12日
寂黑的夜。从长乐挑竹子回来,身上没有一寸布是干的,一步一滑。多亏途中一农户好心,让我们躲雨,借米给我们做饭。
4月13日
在地上说白话(故事)解闷。义求今天说的是:有这么一个爸,嫌爷爷久病不治,是个负担,带着儿子将爷爷抬到山上去喂老虫(虎)。下山的时候,儿子要把箩筐带回。父亲说:还要那个破箩筐做什么?儿子答:以后抬你还要用呵。父大惊,继而大惭,带着儿子又把爷爷抬回家了。
4月15日
(公社)茶场去年只兑现一半,欠了大家的钱[55]。今晚相约去讨要,江(书记)从门里探出个头,厉声说“现在上党课!”然后就砰的一声关门。
有什么办法?又白跑一趟。
回长岭,还只走下蛇嘴岭,就听到田垅里一线悉悉索索,声音由远而近,原来是大黄狗远道来迎,摇尾巴,又扑又舔。奇怪,还隔着两里多路,它怎么就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还辨得出是我们?
4月16日
满天星光,一片蛙鸣,几乎无声的小溪流水。如此良辰美景有何用?昨天还是挖茶洞,累得全身散了架,被痛打了一顿似的。一倒在**,整个身体好像在无边的昏暗里落呀,落呀,落不到底,云里雾里。
4月20日
插秧。抛秧的时候,一扎扎砸得田里泥浆四溅,砸出笑声和骂声。不一会,差不多每个人都成了鬼脸,脸上和身上全是泥点子。岳夫子说:叫化子就要舍得一张脸,做工夫就要舍得一身衣。
4月26日
秧插完,今天才终于有了伸直腰板的幸福。我和志宝、(张)小克、伟伢子去上大胡,在小老胡(胡甫成)和大老胡(胡应根)家闲坐。他们是兄弟,两家相邻。这里竹林幽深,还有荷塘,有几栋殷实的大房子,栋连三间或五间,明三暗二,或明五暗三,外加“拖步(檐尾偏屋)”。相比之下,下大胡也是胡姓,但看上去要贫寒和杂乱许多,弥漫着来去无踪的粪臭。
上大胡的人以勤快和精明著称。据说某爹是一绝,不管跑多远,跑多快,也要把一泡屎憋到自留地上才拉,肥自己的瓜菜。大老胡出身富裕中农,也是劳动上瘾,尽管当了大队长,但说自己最怕开会。“没办法,就是做惯了一双手呵,只要歇一天,就要歇出病来。你看这何得了?”他苦恼地说。
4月30日
化肥又贵又难买。肥料主要靠沤氹、种草籽、出牛栏(粪)、烧火土(草木)灰等。最肥的是粪,特别是人粪。队上派人上门上户去收,怕主家临时掺水,就要按质论价,分等级。这也是年终分配时社员们的一项收入。有人吹牛,说他家是一直吃茶油的,腊月间杀了年猪的,这个月吃了好几斤面(条)的,啧啧,什么样的伙食,必须定甲级!上门的人不同意,说你家池里尽是水,坨子(干货)少,臭气都没有,顶多是乙级。主家就急了:怎么不臭?你再搅一下,你闻闻,你闻闻,你鼻子上没洞洞呵?
这一类纠纷经常有。
5月2日
花了一天时间,第一篇小说《路》大功告成,兴奋不已。小克说,元贵这个人物还有味。印象深的细节,是他家吃红锅子菜(无油的),灶台上挂一块肉皮,炒菜前拿来在锅里划两圈,就算是下油,因此那一块肉皮可挂上个把月。他去供销社买火柴,买盐,买布,也要讨价还价的。其实兆矮子就是这样的人。
小克说,正面人物还立不起来。可生活中,哪有他说的那种高大形象?哪有那些惊心动魄的感人故事?但小克认为,应该是我们的观察不到家,是我们的世界观还改造得不够。这话说得我不服也得服。
5月3日
下乡三年,还没薅过禾。今天开始学,脚不大听使唤,有时踩翻了禾,有时没薅掉草,看来还真是行行出状元。
宣传队里暂时闲着的的也参加了。(戴)铁香最会捉鳝鱼,下手就一条,像个假小子。(李)应贤、(胡)瑞希、(康)爱水也不含糊,很快就把男的拉下一大截。这些农家妹,口头禅经常是一个字:“鬼!”或者是:“好大一只鬼!”她们表示不相信,“鬼!”表示不接受,“鬼!”表示不高兴,“鬼!”……若问她们如何有这么多鬼,回答是不承认:“鬼咧!”
爱水就是“爱子”,瑞希就是“瑞子”,可庆就是“庆子”,如此等等。本地人叫小辈或同辈,一律简化,只叫一个字,再缀一个“子”,相当于昵称。就像一些器物的名称,如鞋子、袜子、凳子、椅子、筐子等等。
古代的孟子、庄子一类,不会也是家乡人的昵称吧?
5月4日
豆豉负责放鸭,但鸭群不听话,乱跑狂飞,气得她丢了普通话,学着用本地方方言骂粗话,鸭好像还是不懂。
下午,贺(大田)大牛皮回天岭,路过。他讲述自己两件雕塑作品入选地区美展,一举回敬(文化馆)杨眼镜对他的轻蔑,出了口恶气。他头发一甩,昂首挺胸,又要跳芭蕾舞《白毛女》:“太阳出来了——”但我们不能接受这个不刷牙不洗脸的天才,怕他身上有虱子,催他先去洗澡。
他在后门外的溪水边拉(小)提琴,说那是他创作的交响乐主旋律,题目叫《伟大的贺大田》。
5月5日
立夏。放假一天。茶场来了叫化子(张申)、小牛鬼(易惠生)等。我们买来半桶蛤蟆,放辣椒,下紫苏,炒了足足一脸盆,吃得那叫痛快。
刘(守胜)宣委来,说长岭这些知青可能还得调回去,公社宣传队不能散了。我们都不愿意去。他没办法,又说《革命文艺》这个(油印)刊物,上面表扬过的,还得继续出。我说这里连桌子都没有,干什么都得趴在**,太难了。
他就带我去小学,转了一圈,找戴(竹青)校长要了一张课桌。我把桌子搬回来,上面立了一排书,一个玻璃瓶里还插上几枝野花,很快就焕然一新,是有模有样的书房了。坐在这里,不说说诗歌和哲学,不心事浩茫一番,都过意不去吧?
5月6日
接(胡)卫平信,密密麻麻五页纸,都是黑格尔和普列汉诺夫的美学!真把我吓住了,用指头点住(一行行)读,才不会读乱。
5月7日
每天都有社员来打米,有时排队。机子坏了就更要排队。有人来我们房间,说说闲话,东看西看。他们听说知青是长沙来的,常有一个奇怪的问题:他有个什么熟人在长沙,弹棉花的,或修伞的,你认不认识?
天啦,长沙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认识?
他们眨眨眼,觉得这事很不好理解。还有的,来过两三次了,就熟了,有时会扯毛巾去洗脸,不把自己当外人。伟伢子最喜欢洗脸和照镜子,严防歌手的青春痘。他今天发现毛巾和肥皂不见了,气得开骂。最后发现是一个后生去洗手上的机油,回转时一脸的无辜:“怎么啦?只是洗个手,我又没去洗胯!”
5月13日
这就是爱情吧?这就是爱情吗?也就是看一眼,心里莫名地跳。
“鸭婆子”这个绰号,是说她走路,两只脚有点内八字。还有个绰号“哈哈(发去声)”,大概是指她经常傻笑,虽然她绝不承认。
今天,大老胡一来就大喊,说公社来电话了,决定让“鸭婆子”顶替“豆豉”,去当民办老师,而且明天就得去,不能拖延!他说完还嘀咕:知青的号(姓名)怎么都这么怪?
5月14日
我鼓励她(去当老师)。去就去,怕什么呢?记全劳力的工分,是个好差事。但她除了上舞台不怯场,干什么好像都怕,凡事先摇三通脑袋,紧张得手心出汗,至今连自行车也不会骑。她又对我提要求,说她真去了,往后肯定忙,希望我少去找她。这个我同意,向毛主席保证,顶多一周一次!
5月15日
整地,下肥,裁辣椒秧和丝瓜秧。歇工时,大家说起一个胡爹爹的故事:他去过一趟岳阳,回来就惊叹:“中国好大呵!”
他喜欢读报,但识字少,有时把报纸都拿倒了。别人笑他,他就随机应变地解释:“我是拿给你看呢。”
他当组长时,后生们累了,要求休息半个钟头。他点点头,“半个钟头就半个钟头,只要不超过四十分钟就行。”
又一次,他去学校看孙子参加赛跑,高兴地说:“不错,这次跑了十三秒,但不能骄傲呵,下次要争取跑十五秒!”
他又说:“科学确实要大发展,外国有个女科学家,叫牛顿的,好厉害呵,我们中国可惜还没有。”有老师笑他,说牛顿不是女的。他就气愤得振振有词,“我看了报上的照片,你以为我不晓得?”
胡爹最喜欢吹牛,本地话叫“逞骜”。有人见他家的猪长得肥,问他喂的什么食。他说:“这也怪了,我哪有功夫喂它?它就是自己去寻点草,但吃草也长膘,只要是进了我的门,晚上就长得肉吱吱吱的响。你说这是不是见了鬼?”
后来队上收猪粪,记得他说过的,他家的猪只吃草,推想其猪粪肯定不够肥,因此要压价。他急了,“我家的猪,吃的都是真货,打一进门到如今,一天半斤面,人屙的屎都比不上,不信你就屙一堆比比看!”
他死到临头还吹牛,得了绝症,医院说没有治了,只能抬回家。乡亲们来看他,他仍然兴高采烈:“这一回进城,真是享天子福。人家十七八岁的姑娘,漂漂亮亮,一双兰花手,把我哪里没有摸到呵,还要我脱了裤子去(让她)摸,啧啧啧……不敢当,不敢当。”
结果,第二天他就死了。
5月16日
嵩山(大队)和群英(大队)都有黄姓人,据说他们不吃黄鳝、黄牛等,忌一个“黄”字。
他们的先人从湖北逃过来,被官兵追杀,躲入谷笼。官兵欲搜索,见有秧鸡飞起,才释疑而去。从此黄家祠堂的感恩,也不吃秧鸡。
5月17日
回长沙,见(俞)巴立、二姐(韩刚)、(孙)二毛、姚(国庆)宝、喻红等。大家讨论《实践论》,议论阿连德[56],分手前由巴立提议,轻声合唱《国际歌》。
男女都抽烟,都喜欢背诗词。我反对他们的主意[57],像一个胆小鬼,但有时候表现怯懦也太需要勇敢吧。
什么是“社会帝国主义”?我第一次超常规发挥,说事情其实可能是这样: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不一定是前后的关系,不应是《联共(布)党史》说的那样;而是同步关系,是两条平行的轨道,都是实现工业化的社会形态,只是有些国家(比如西方)适合前者,有些国家适合后者(比如亚非拉的穷国),各得其宜而已。事实上,各有各的难处,如美帝有资本的垄断,苏修有权力的垄断,有毛主席说的“官僚主义阶级”。如果马克思写了《资本论》,那么这个世界还应有一本《权力论》,解释不发达国家的新现实。
巴立赞同,说这样一来,好多解释不通的难点,到这里能迎刃而解,比如解释为什么西方工会现在都不革命了。
约定下次再议。
5月17日
消灭法西斯!
自由属于人民![58]
5月18日
见卫平和骨架子(刘杰英)。发现城里常停电,家家都备有煤油灯,这些厅局长家里也是。不过,他们与其他干部子弟不一样,不玩摩托车,不玩吉它和唱片,倒是对哲学一类上瘾。刘的父亲是非党(人士),以前在郭沫若领导下的“(抗敌)演剧六队”工作过。卫平准备写一本美学大部头,至少三十万字。
5月20日
和伟伢子一起搬家,去辉仁家,在堂屋里开铺。这里与大队部隔垅相望,不算远,但单家独户,四野开阔,穿堂风好凉快,吹得蚊子也站不住脚。月娥嫂很热情,帮我们挂蚊帐,洗衣服,倒说我们客气坨坨(很多的意思)的。她说:如果不是搭伴毛主席,你们如何会到我们这个鬼地方来?
陈早晚去坡上吊嗓子,寻找他的鼻窦或腹腔共鸣:马——马——马——,鱼——鱼——鱼——,义——义——义,吓得附近一个老倌子以为是坟头闹鬼。说起这事,月娥嫂一笑再笑,指着陈:“出了你一个牛哑巴鬼!”
5月21日
同义妹子他们争论世上有没有鬼。
我的理由应该百战百胜:一,你看见的鬼穿衣没有?如果人死了可变鬼,但衣服是一些布,如何也不烂掉,也有魂?二,你见的鬼多不多?几千年下来,这里死人成千上万,鬼必是拥挤不堪,到处像开群众大会。如果事情不是这样,那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说那些鬼“死”了,那么能再“死”一次的鬼,还算不算鬼?三,那些鬼只讲本地话么?为什么不讲长沙话、普通话、外国话?户口管得住人,难道还管得住鬼?外地的鬼怎么就从不来这里来玩一玩?
他们不服,说你们知青只是“火焰”高,“火头子”高,因此就看不见鬼了。可到底什么是“火焰”?他们说不清。人年轻,“火焰”就高;读了书的,也“火焰”高;从城里来的,更是“火焰”高……这是一种万能的狡辩。
5月23日
岳夫子不相信地球是圆的:“你们读了两句书就尽扯卵谈!明明是平的,怎么会变成圆的了?我走到湘阴县,怎么没看见我掉下去?”在他看来,湘阴县已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了,在球的那一边,人根本不可能站稳。
5月27日
读完(德热拉斯的)《新阶级》。一个新的理论提纲也整理过半[59]。
“人们呵,我是爱你们的,但你们要警惕!——伏契克”
我们为战斗而生活,为快乐和胜利而前进!请在我们的词典里永远取消“困苦”“忧愁”“绝望”这一类字眼!
5月28日
建猪场,需要做墙基的条石。今天跟着两位爹,到戴家里后山的石矿。先用钢钎打炮眼,放上一炮,崩下大小石块。再因材就料,放线弹墨,用錾子打眼,多眼连成一线后,轻轻一撬或者一敲,就崩出了石坯。再加以打磨和铲削,就成了条石。这种活计,越到后面越要小心,崩坏了就前功尽弃,只剩一堆碎片。
收工,每两人抬一块条石回来。
5月29日
去铁匠棚翻新錾子。听说以前这里有一个满铁匠,可以拿脸盆喝酒,提炉锅吃饭,一身好气力。他出门做艺,总是带一条狗,如果狗一路上百战百胜,他就高兴,打起铁来浑身是劲。如果他的狗在路上被什么狗欺侮了,他就不高兴,打铁也是七零八落,无精打采,简直是人狗一家心连心。
他喝酒时,也要给狗喝几口的。
他打铁最不喜欢别人指点,提过多的要求。一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把锤子一丢,“你自己来,自己来。”
他不讲价钱讲面子。是他出手的货,都有他做的标记,一看就认得。不好用的话,他一律认账,返修时特别殷情。客人若一时没有工具用,在他家里拿走菜刀、柴刀、锄头、钯头、犁头什么的,都可以。但如果客人拿来的不是他的货,他就百般刁难,嘴里不干不净,有时候还拒绝动手。
据说他的爹更神通,光绪年间有大名气。打的矛,只要指着太阳,太阳就要往后退,就变小了。他打的刀,只要指着树枝,树枝就哆嗦;指着石头,石头就开裂。这些鬼话很多人居然都信。
木匠最难的是做板凳,铁匠最难打的是铁链,尤其是无缝铁链。城里考八级师傅,就是考这个。
5月31日
上午在学校练球,准备全公社民兵比赛。胡子一等几位老师也在。说起他们的调皮学生:有一个叫玉求,总是愤愤地说:“全家七个人吃茶饭,只有我一个来读书!”意思是太不公平了。
他逃学,老师罚他抄写生字一百遍。他气愤地抗议:就是晓得写的字,看一百遍也花眼了吧,还写个屁?
同老师吵架,他就跑到远处,恨恨的回头威胁:等你七十岁了,走我家门前过,我就把你擂(推)到塘里去!
数学老师说分母不能为零,否则整个分式无意义。他问:“老师,要是我们算来算去,硬是算出一个零呢?”老师急了:“哪个要你们这样算?你们脚痒么?”他说:“不是脚痒,是万一这样算了呢?偏偏它就是个零呢?”这话气得老师要吐血,只能咬牙痛骂:“只有你们才搞这些没屁眼的事!”玉求就苦笑一下,表示算了:“那还讲个卵!”
6月4日
二姐来信,对家人略有微词。也怪我,没顾得上给她写信。不过,我也从没接到过家人的生日祝贺呵,我找谁说理去?
但她的诗有进步,一点也不低落。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体,狂飚式,上天入地,气吞山河。世界者,我们的世界!
6月9日
在公社写材料。排比,对仗,四六句子,是杨(修俭)秘书最爱。写材料的好处是我能吃楼火(轻松饭),(公社)食堂里油水也多些。我的经验是:稿子不能交得快,否则不论写得多好,也是要改的,领导总是有意见的。最好是在最后一刻交上,要改也没时间了,领导再高明也只能说算了。
他一条金嗓子,最喜欢唱歌,喜欢带头领喊口号。只是有时候说错话。上次,他在大会上宣布,干部一定要参加劳动,上面规定了,县干部每年一百天,公社干部每年两百天,大队干部每年三百天,生产队干部每年四百天……当时有人就笑,说一年哪来四百天?他还没回过神来。
他说投稿就是要先下手为强,人家肯定都是这么干的。因此春耕还没开始,他就把好几篇有关的报道稿全写好,每篇复写一式多份,统统盖上公章,分头往电台、报社寄,结果还是不成功,反而被对方严斥:“弄虚造假!”“莫名其妙!”他一个劲的叹气,还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6月10日
晚饭后,回辉仁家,帮他家挑水泼瓜秧,碰到李(龙光)书记路过。他虽没说什么,但拉长了脸,好像我们在搞资本主义,被抓了个现场。月娥担心,这个龙醒子(呆子),去年带人扒过人家的南瓜藤,今年不会扒到她家来吧?
6月12日
与伟伢子到花门楼串门。遇(李)简书,团支书,腼腆。据说他与宣传队的(戴)铁香恋爱,但戴家是地主,李家父母不同意,领导也不同意,阻力很大。他邀我们小坐,往我的口袋里塞了把炒蚕豆。
父母托人另外给他做介绍,他对父母说,你们再逼,我就喝(农)药!
6月20日
全公社民兵的球赛和汇演结束。球赛还是淘汰制。这样,冠军队必须从八个队中一口气打上来,一天打满三场,累成一个个死狗子。
有知青加盟,长岭这次优势明显。志宝是主力,伟伢子打边锋,加上子一、细武等几个回乡知青的实力,还有贺牛冒充“家属(暂定与某某谈对象但限期一天)”串场,一路上过关斩将。大队上招待吃肉。晚上汇演,又是“家属”帮忙:林老师(在编公职教师)的小儿子才九岁,从新市来看娘的,居然什么都会唱,什么高音也上得去,变女声也以假乱真,躲在后台,守着一支话筒,把样板戏的各种唱段都包圆了。不过,因为(文艺汇演)不是比赛,他也帮其它队唱。
演出有些乱。杨秘书不时吹哨子,赶走那些爬上戏台的小把戏,观众一不小心,很可能把他也当成戏里的角色。后生们没几个认真看戏的,喜欢拿手电光往人堆里照,往女伢的脸上、屁股上照,总是招来对方大骂:“照你外婆呵?”
6月21日
贺牛说,天岭(大队)有一个小伢崽会杀猪,根本不要大人帮忙,揪住猪耳朵三下五除二,一刀见血,眨眼间就放倒一头。
7月5日
罗玉堂,外来的长工户,因此张家坊只有他一户罗姓。他是老书记,大光头下是无须少毛的婆婆脸,已让位给后生,自己当副书记。他和颜悦色,要我带上笔和纸,爬上岭,指指四周:“你画吧”。原来他是要我画地图,是公社制定农业发展规划要用的。我说这怎么画?没有测量,也没指南针……他扬扬手,说没问题,没问题,你只管画,画个大概就行。
古人也不能就这么干吧?不过,今天算是一个机会,我跟着他巡游冲冲岔岔,把长岭看了个遍:上大胡,下大胡,周家冲,舒家里,冷水井,大屋场,杨家桥、齐家畔……我们在好几家吃了豆子茶。其中周家老太婆泡的是糖茶,因为她前不久做了外婆。她还有两孙子,三岁的正在给一岁的喂米汤,扯来扯去,扯得两个都哭了。
听说她女儿与婆婆关系不好,婆婆不愿带孙。罗严肃地说:“那怎么行?婆婆不带孙,犹如发了瘟!政府有文件的。”
让我笑了好久。
7月7日
晴了好多天,特别是南风起,满垅的禾苗黄得快。
抗旱,从上大胡借来一架龙骨水车,人踩踏槌,带动链叶,把水从木槽里提上来。不一会,发现水车轻了,原来是龙头已经吃不到水,水浅了,断流了。仁拐子(游石仁)沿着水路找上去,发现是什么地方被人堵了,让水流去了其它地方。仁拐子在那里跳脚大骂大棉畲的谁,骂对方的房要着火,猪要发瘟……这时节,哪里不缺水呢?据说以前的群体械斗,大多是为了争水。
7月13日
写完《十月的旗》,也来一回阶梯体,178行。
7月14日
昨晚从大队部回,在田埂上踩到蛇,感到脚板底一凉,吓得跳了起来。大概蛇也受惊,一阵悉悉索索溜到水田里去了。
这季节,蛇也怕热,晚上爬到路上来乘凉,攻击性倒不强。
7月18日
地图一事要重头来。老罗不再管了,文(教)办主任(王浩成)带我去县水利局,找到资料库里当年日本人的地图,用半透明的摹写纸描下来。这种黑白线图,有密集的等高线,标高基点却不是海平面,而是“长沙小吴门的城墙基”。制图时间为1930年。可见日军侵华前早已做好充分准备,连我们这里的一座小桥、一棵大树、一条小溪都摸了个透,有详细标记,现在看来也基本无误,真是令人惊叹!
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地图,最像样的就是这个战利品了。
我们忙了两天。回来时买不到车票,只能再次在烈日下步行(约四十华里)。前两天去县城时,还有胥老师同行,文办管总务的。碰到路边的凉茶摊子,一分钱一杯,他不喝。又碰到一个茶摊子,还是一分钱一杯,我们喝了,他又不喝,说根本不渴。到了红花(公社),见路边有一水井,他这才去打上一桶水,掏出自己的茶缸,喝了足足两大缸,灌得自己翻白眼。他还语重心长教导我:“伢子,这赚人家的钱不容易,自己的钱还是赚得到的呵!”
真是服了,难怪老王要他管总务。
7月19日
大队部停工,除了打米厂,其余的各回各队参加双抢。我回戴家里,吃在(戴)细宝家。他要同我结拜兄弟,简直不容分说,插了三根香,端来一碗谷酒。我说这是封建旧习,要犯错误的,是革命同志就够了呵。
我是踩(打谷)机子的主力,呜呵呜呵的踩上一天,滚筒越来越重,带泥、带须、带水越来越多,根本踩不动,累得人吐涎水。最怕中午收工,烈日暴晒,还要送谷去晒谷坪。两箩水淋淋的谷,足有两百来斤。路面本来已经很烫,加上担子一压,脚皮紧紧贴地,就像暴烧肉皮。这时候的跳脚只是心理想象,因为双脚根本不听使唤。
到晚上,路面没那么烫了,但蚊子扑面而来,吃几口饭都要连连打脚,打得两腿血迹斑斑,都是蚊子血。
摸回家,一倒床就可以呼呼大睡,腿上的泥可能都来不及洗。
7月23日
“蚂蟥听水响。”有的田里蚂蟥特别多,一只脚从泥水里抽出,腿上必有四、五根黑条子,打也打不掉。打多了,腿太痛,不是蚂蟥受不了,是人受不了,只好由它去,顶多是揪下来扔远一点。
水烟筒里的水,毒杀蚂蟥最灵,眨眼间可把它们化成水。
7月24日
她下午送来竹垫和薄被子、一瓶墨水、三本《译文》杂志[60]。我不在。她留了个字条,说她和(袁)美丽明天去县城,参加教师培训,具体情况日后汇报。
7月30日
陈(福保)宝中午来,捎来她的短信。
陈说到他刚去的那个(县)供电公司,有个老干部,姓毛,绰号“酒坛子”,嗜酒如命,但喝两口就醉,两眼珠挤向鼻梁,成了一个斗斗眼。他一醉就必有“三话”:一是改说普通话,二是老说重复的话,三是乱说话,比如下级还没有请示,他就抢先同意;下级还没有汇报,他就提前表扬。为此经常被手下人作弄,被领导责骂。老婆逼他戒酒,他说:“戒酒还不容易,我都戒过几百回了。”直到他胃穿孔,不能再喝了,他就把几个空酒瓶供在桌上,说看看也高兴。
8月5日
给刘(杰英)寄信和书,还有他的习作奉还。信中主要讨论列宁的新经济政策。自林彪事件发生,(民间)有所谓“陆军派”或“海军派”,有“补船派”或“沉船派”[61],等等,距离已逐渐拉开。我强调兼听则明,不要用信条指导行动,要用事实说话,根据实情办事。约好秋后去智峰(公社)聚。
8月6日
双抢总算扫尾。脑子里一片空白,无事可记。
先后收到退稿信两封。老蓝写的样板戏创作经验,一二三,大道理,好是好,但不解近渴。只是抄文件三大页,也费他心了。
8月7日
做泥砖一天。先用草须、棕丝、头发等纤维物拌入坯泥,牵牛下田走圆圈,把坯泥踩熟,再将泥灌入木模,踩实踩紧,成型脱模后,晒上十几日即可。这种泥砖未经高温,不够坚固,但好处是省柴,不用烧窑,盖的房子还冬暖夏凉。
这是准备扩建小学用的。全大队还有摊派,每户要捐三口窑砖,做墙基。
8月8日
插秧完,这几天车水,车水,车水……
生活就是顶住、扛住、咬住不放!劳动固然可恶和可畏,却能使人思想开朗而不空虚,意志坚定而不萎靡,身体强健而不虚弱……一个强大的人,必须“在清水里洗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在盐水里腌三次——阿?托尔斯泰。”
8月10日
石仁又说他看见了鬼,是昨晚去上游疏通水路时,发现一个女的披头散发,对着月光下的水塘哭,吓得他失魂落魄跑了回来。只是他邀上辉仁再去看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我说他肯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是平时鬼故事听得太多。
9月10日
写《船工》,写到鸡叫,也不觉得累。
到(天井)中学,祝贺范菊华当妈妈,全公社第二个“小知青”诞生了。正好文工队来慰问演出,粒子(王莉芝)、改麻子也来了,一起吃糖,吃甜酒冲蛋。范的丈夫是转业兵,也在中学任教。
说起家乡受灾,吃返销粮,这位新爸爸说白塘(公社)民兵训练,书记承诺:要是到县里比赢了,就给参赛者拨返销粮,让你们吃饱,胀肚子!于是参赛者军心大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演练划船抢渡时,一边划一边喊号子,开始还喊得好:“不怕死,不怕难!……”喊着喊着就喊歪了:“×你娘,返销粮!×你娘,返销粮!……”
这事后来被举报。公社罚他们吃陈年“肥丝”,一锅中药味,霉味。这里的人把红薯叫做“肥”(可能是红薯确实一个个肥坨坨的,形象)。
9月11日
辉仁调去林场,在天岭山西侧,比较远,平时回不了。我们在他家也不方便住了,免得人家挤眉弄眼。我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觉得月娥嫂是他们说的那种人,甚至从没在意她是不是女人。
接二姐信。工人阶级算不算“精神贵族”?记得(戴)生南在地上忍不住骂过:工人太好过了,月月有工资,有电影看,有动物园看,还搞什么运动。不都是下(烂)搞么?下次运动,我们土夫子一人一把锄头,到城里去造工人阶级的反!
这差不多是反动话吧?可见工农团结这事,并不容易。我回信提出:一,“精神贵族”的说法可能不妥。工人确实有既得利益,有户口、国家粮等,依附于国家体制,但他们也是劳动者,同官僚主义阶级有天然冲突。二,国家也有合理性的一面,可能无更好的组织形态可以取代。无政府主义是空想。马克思批“国家”,应该是指资产阶级国家。
9月21日
田里到处设诱禾灯。各家以木盆盛水,支在田里,水面上滴少许柴油,中央架一油灯,利用飞虫的趋光性,使其不小心触水中毒。这种方法省农药。最重要的,(在我看来)还好看:天上星海,地上灯河,相映交辉!
不幸,美丽的萤火虫在这里也是害虫。
9月22日
那次,月娥嫂在菜地上捉到肉虫和甲虫,把它们的尸体串在竹签上,插在地边,算是枭首示众,杀一儆百。据说害虫就不敢来了。她还插着腰在地上骂一阵,算是对害虫施加威胁和羞辱的手段。
9月23日
民兵训练,一人一杆梭标,在学校操场集中。(向)明希爹,老军人,看了一阵,嫌(胡)革辉训得不像样,喊得不来劲。姜还是老的辣,他上前来示范,大喊口令:“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果然宏亮有力。又喊“向前转——”大家不知向“前”该如何转,左看右看,不敢动。他就急了,用手朝地上划圆圈:“车(转)过来,车过来,不懂吗?”于是好多人笑,知道该如何车了。
他以前当志愿军,在朝鲜打过仗,据说耳朵被炸了个半聋,后来不适合当干部,就回家养猪和放牛。说起战场,他吹胡子瞪眼睛,绘声绘色地比划,说那时候好危险呵,美国的拖拉机来了,两百米,不打,一百米,不打,八十米,不打,五十米……嘭嗵,一家伙就打他娘个尸!
后生们笑,说不是拖拉机,是坦克吧?
他不认错,说差不多,差不多的。
有人要他再讲些故事,他就说:讲不得,讲不得,伤心!
9月26日
昨晚执行战备任务,民兵集合,分三路出发,抄分子[62]的家。仅有的两支日本三八大盖也拿来了,由民兵营长、副营长扛上。其实每临近国庆一类节日,都要“狠抓阶级斗争不放松”,要抄家、要开批斗会、甚至要布哨巡夜,差不多是一套固定节目。分子们也都明白,早有准备的。
我们这一路负责张家坊和花门楼一片,无非是敲开门,大声吆喝,手电光到处扫射。其实,大概没人相信还会有电台、武器、变天账什么的,想找到什么公家的红薯和稻草,希望也不大。
平日里几乎天天都见到三奎,没想到第一次到他家,是这种方式,双方都有些不自在。在另一家,还看见应贤,宣传队里的一枝花,舞跳得最好的。她站在母亲身边,衣衫单薄,始终不正视我们,只是斜盯着墙角一声不吭。
好在例行公事很快结束。
9月28日
到县城,讨论剧本《牛岭春风》,大家都觉得基础差。
见黄新心、黄伟民、岳克难等,都是知青。大家聊艾青、郭小川的诗,还有王汶石、杜鹏程、峻青的小说。他们热心于文学,对阿连德、格瓦拉什么的则兴趣不大。新心寡言,衣冠整洁,处事谨慎入微,是重点中学老高三的,背得了《古文观止》的上百篇,好吓人,被我尊为古典文学大师。但他遇到敏感话题,只是笑笑,或是沉默,或是引他人言语以为代答,没有自己的态度。
9月29日
再次到公社帮忙,写材料,写标语。听说不久前有台湾用气球投送过来的传单和图片,落在车田(大队)那边。据说还投下了糖果,毒害小孩的。
车田有一个姓李的,偷队上的谷,站台子,挨斗争,结果想不通,喝1059(农药)自杀了,留下了一妻三子。谁见了都摇头叹气。魏(中和)书记最后支招,说那家妇人的模样还周正,看能不能去哪里找个上门郎,最好是(四类)分子子弟,来了既可以养活这一家子人,减轻集体负担;其本人又可以继承李家的成分,变成贫下中农,岂不是两全其美?哪个干部要是办成这事,公社奖五十斤返销粮(指标)。
9月30日
在饭桌上,听(公社)干部们说,阶级斗争确实复杂。嵩山(大队)丢了一头牛。双龙(大队)有人暗地里求神签和照水碗(一种解谜破案的巫术),大搞封建迷信。茶场也不消停,某女干部丢失一份“绝密”文件,即揭批林彪集团的内部材料。县公安局迅速来人,锁定嫌疑对象,之一是徐姓后生。这家伙太低估公安的手段,很快就承认了,那只是挟私报复,至于文件,烧了。警察哪里肯信?联系到台湾的气球,这文件就不可能被他送到、或卖到台湾去了?说烧了,装订文件的钉书针在哪里?说钉书针随草木灰和萝卜种子下了地,那总还是下在中国吧?找!上天入地也得找!专案组拆卸了十来个喇叭,得到一些磁铁块,分别用绳子系住,到地上拉网式的吸铁,一穴穴地过,忙了好几天,吸回的锈钉子、锈按扣一大堆,偏偏没有那种型号的钉书针。
这就更可疑。没有物证,这个案子根本结不了。
10月9日
大队部放电影《南征北战》,远近的男女老少都来看。据说平江县老山峒里的人,第一次看电影时闹笑话:生产队长下了两大锅面,以为来了这么多客人,得好好招待。没想到电影完了,发现只有两个放映员收幕布,不知千军万马到哪里去了。
后来,又有不少人觉得电影太骗人:一眨眼天黑了,一眨眼又天亮了,刚操起筷子就吃完饭了,哪有这么快呢?
今天挑送放映机和发电机到黄市,下一个放映点。这是每个放映点群众的例行责任。县里的放映员谭(国光)穿红球衣,白球裤,回力牌球鞋,十分时尚。他最喜欢同知青打篮球,讲普通话。
10月10日
早上背完了《岳阳楼记》。打算从今天起,向黄新心看齐,挑五十篇古文背下来,打一点底子。
今年没剩下几个月了,这个月底应读完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每个晚上坚持一两个小时,三年下来,也是积土成山了。
他们都请假回城去了。孤身一人守家,倒也清静。半夜里听到一声巨响,没敢出门看,天亮后才发现是靠墙的一扇老门倒了。可昨夜既无大风,狗和猫什么的,也拱不动这门,它怎么会倒?问老戴,他也支支吾吾。
10月11日
写一个守林员的小说。
什么样的才能成功?什么样的人物才算是富有时代特色的共产主义新人形象?《戏剧及电影的技巧》一书说,戏剧是一种“危机”的艺术,又说戏剧其实都是从最后一幕写起,意思是先要设计**,再在前面铺垫。
10月22日
到智峰(公社)。步行来回约八十多里。那里的知青点也冷落了,很多人也在办病退、困退,各自找回城的门路。据说有的吃麻黄素,在测血压时,佯坐实蹲,全身绷紧用力,可憋出血压上升。还有的,尿检时夹带调包,也能混到一个假证明。再不行,有人就狠狠心,折断自己一、两根指头,反正那也不妨碍吃饭。
他们的猪都快要喂成“野猪”了,凶得很,要咬人,动不动就成了跨“栏”冠军,跑到山上去了。肯定是饿成了这样。我本想去讨论文学的,见了面才发现已说不起来,大家有点无精打采。
满山的雨声。
10月23日
智峰有一个五神庙,据说是汉代的五位忠臣,蒙冤发配,受观音菩萨指引才来到这里。当年日本侵华,军队走到山前,马就走不动了,只好退兵。事后,人们说,庙里五位神主的袍子上全是弹孔,原来是他们与日军大战,才打退了敌人呢。
前些年越南战争吃紧,山里人从广播里,听说越南人民在前线起得了伟大胜利,都觉得十分可笑:这关越南人民什么事?五位大神才真正辛苦呢,要是你不信,自己每天早上去看看,他们的袍子都是湿的,天知道他们在每天晚上跑了多远的路,杀了多少美国鬼子,汗得一身同水洗一样。
一个路边的老倌子,把这些事说得跟真的一样。
10月24日
冷水井的一头母猪死了,猪娃要吃奶,别的母猪却认生,拒绝接受,见面就咬。养猪人想出一个办法,给所有猪娃都抹上柴油,都一样的气味,母猪就辨别不出亲疏。公社里要我就此写一个学哲学救猪娃的先进典型材料。
11月9日
(岳阳)地区领导要来检查文化工作。今天奉命赶编一期《革命文艺》,刻蜡纸,指尖磨得痛。
11月25日
长沙市委调查组自称是“娘家人”,来了解知青情况,在公社开座谈会。(茶场的)男知青提得最多的意见是,菜里没油水,吃肉太少。女知青提得最多的意见,是洗澡热水太少,是农民讲痞话,是进门前不敲门,甚至故意来问你脚(种)猪是做什么的,太坏了!
有几个女知青转点到茶场,是县里安排的。传说她们曾分别遭人骚扰,转点是一种对她们的照顾和保护。大家对此交头接耳。
贺牛不以为然,说老子也受过调戏,怎么没人照顾?我们都笑他。他就急了,瞪大眼睛说:“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是实事!”据他说事情是这样:他常去山上练琴,有次看到陡坡下的一间房里,一对狗男女(不宜透露身份)好不要脸。他想溜走,但不慎走出了响动,窗子里的女人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对方。但双方事后都不好意思正眼相视,关系有点别扭。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好些天。有一天,那女人与他同去供销社,途中又邀他去摘野桃。待走到僻静处,她突然拉住他往草丛中倒,先是狂啃,然后掀衣露胸,一只手还直捣他的裤裆……这事太突然。是要拖他下水,封他的嘴?还是她生性**,见一个扑一个,而且早就瞄准了这位满身音乐细胞的贺大师?要命的是,那天他吓懵了,硬不起来,只是在草丛里被对方抱住打了几个滚。双方整理衣衫,最后还是去供销社。
我们都笑岔了气。“你看你,颈根上起壳,一个邋遢鳖,还有人来强奸?”“算了吧,你是自己想搞事,没搞成就赖人家!”……小牛鬼他们还这样起哄。
11月26日
(康)放兵入伍,邀我们晚上到他家话别,以红糖姜末豆子茶招待。她妈说起儿子去年就上过光荣榜了,亲戚们也来贺喜了,家里仅有的一只鸡也拿来杀了,结果突然得到消息,说名额被别人占去。那无非是有背景、有关系的人么,气得她家放兵哭了好几天。“可怜呵……”老人现在说起这事还抹眼泪。
对于他们来说,招工机会比知青少,当兵几乎就是唯一出路了,有的一拼。
12月15日
(岳阳)地区文化工作会的全体代表来检查工作。汇报演出在中学礼堂,效果不错。请茶场的来帮忙,有幼雀(唐建新)的手风琴加入,小牛鬼的笛子也没塌场(失手),乐队不那么单薄了。《原因到底在哪里》引起笑声不少。地区文化局长孙(渊),以前拉手风琴的,一口京腔,重重地表扬了天井。公社干部们喜不自禁。
他还让刘宣委和我列席下半程的会,与各县的领导们混在一起,好像是享受两天的“破格提拔”。
12月16日
(与会者)冒雨到古仑(公社),视察看图书室和夜校。这里是著名演员白杨和作家杨沫俩姐妹的老家。杨家老屋还在。听当地一个厨师说:老屋有时闹鬼,夜里有咳嗽声和哭声,门会自动打开,你们最好不要去那里。听说鲁迅《纪念刘和珍君》中提到的杨德群女士,也是这杨家大屋的。
回到县城,军分区王政委[63]来做会议总结,说文化工作要下基层,谁要是脱离群众,当官做老爷,下一次运动来了,肯定要打倒!军人说话果然有霸气。
12月21日
读(浩然的)《艳阳天》,闹粮一场写得**迭起,好看!同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一样,作者也是乡土语言高手。贺牛带来的一套《山乡巨变》连环画也让人百看不厌,画得好。画家贺友直,据说是他爸的朋友,又是本家人。
12月22日
本地方言中,叫碘酒为“碘酊”,叫红药水为“红汞”,叫肥皂为“碱”……连目不识丁的农妇也这样叫,都用专业学名,居然一下就说到化学本质!倒是城里人用那些俗名、土名。这十分奇怪。
他们把吵架、翻脸、结筋、扯麻纱一律说成“相反”,抽象得像哲学词汇。
但另一方面,他们把城市里来的所有糕点,饼干、蛋卷、小花片什么的,一律叫做“糖”,虽也说到了某种本质,但不免过于马虎笼统了。
12月23日
还有一个方言词:“武死你”,就是弄死你、搞死你、打死你的意思,但一个“武”字颇有古典意味。[64]
12月24日
到(胡)勤辉家串门。他爹吧嗒着水烟筒,很客气地给我们让座,把火塘烧旺。他说人最怕“寒从脚下下起”,所以六月伏天他也要穿长袜。又说以前烧火,都是烧碗口粗的劈柴,像眼下这种枝枝叶叶,这种松毛须,谁要?只能放在山上烂,没人要的。他说搞集体就是一把筛子装水,是老外婆的奶Ji(脐)谁都摸得,是十八罗汉抬鹅毛扇,没人承硬肩。怎么搞得成?社员们乱砍乱烧,把山上都剃光头了。照这样下去,以后一锅饭都不得熟。
他以前是个扎匠,扎灵(冥)屋的,做白事的,到过很多地方。现在政府不准扎,他只能回队上摸锄头把,说一些落后话,其中也有几分实情。如马克思所说,如果出现官僚化,工人就不会把国家看成是自己的。
一个叫(胡)万玉的也来烤火。他油光光的脑袋,声音尖细,对任何人都一脸谄笑。据说他的山歌远近有名,但真要他唱,他又忸怩,连连摇手,说那都是黄色歌曲,唱不得。
12月25日
今天队上评选劳模,去参加公社的表彰大会。
我提(康)明含。思妹子(李思求)摇头,说明含要打米。有人提(聂)运波,思妹子还是摇头,说运波要犁田。有人提岳夫子,思妹子更摇头,说他明天要出牛粪。提来提去,我都糊涂了,不是评劳模吗?与出工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打米的就不行呢?……思妹子倒怪我不明白,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明天都有事,怎么去开会?”
到最后,评上了念兴夫子,因为他这两天脚痛,反正做不了事,闲着也是闲着,去开会正合适。大家一想,觉得这安排不错,(新队长)思妹子尤其满意。
12月28日
阴雨天,挑行李送伟伢子到(公社)茶场,赶明早的班车。他终于如愿以偿,被株洲县文工团点名招走,得抢在年底报到。
深夜回来,寒风刺骨,油灯飘忽,窗子的塑料膜哗哗响,孤单感油然而生。
再也不会有人去后山吊嗓子了。再也不会有“我爱大草原——”那种美声抒情,气得大家撑着锄头,在一大片刨不完的野草前欲哭无泪。
1973年
1月1日
下队宣传(两报一刊)元旦社论,敲锣打鼓喊口号,写门板粉笔标语,在竹映坡吃辣椒萝卜。突然想到,今天也是自己二十岁生日,因此辣椒萝卜很有意义。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1月6日
祸从口出。说的是嵩华(大队),有个农民送猪,被供销社嫌猪瘦,不收。他就大骂:“你们这个说瘦,那个说小,到处都不收。好,老子也不送了,牵回去喂它个万寿无疆!”就因这一句,有咒骂伟大领袖之嫌,他后来挨斗争,吓得尿了裤子。
群英(大队)某老倌,运气好一些。他上厕所,碰上熟人,听对方说林彪出逃,还要暗杀毛主席。他耳朵背,没听清,随口支应一句,成了特别反动的话。好在人们证明他确实耳朵背,而且出身贫农,上面就算了,只罚三十斤谷。
有些错话则是方言问题。比如报上说,林彪一伙“仓皇”出逃,有些农民就奇怪:为何要从“窗户(仓皇)”出逃,走门不快一些?又说林彪一伙“披了马列主义的外衣”,有些农民也感叹:果然是搞下(流)的,连人家的“大衣(外衣)”都偷。
1月8日
帮大队上做报表和清档案,“清理阶级队伍”用的。很惊奇地发现,这里好多贫下中农,包括不少队干部,以前都参加过“汉流”(另一写法是“汉留”),是“反动会道门组织”洪帮的一部分,只是人数太多,作“内控”处理,未过分追究。据说该组织当初是从船工开始发展,联络有暗号,内部排辈分,有饭大家吃,但“坐三行五睡七”,意思是出外的“行”受优待,生病的“睡”更受优待,可以多开支钱物。那像是一种江湖型的共产主义。
档案里有一亡人,被标记为“避难群众”,既不是红五类,也不是黑四类,定性有点怪。(胡)革辉解释,那人当年参加红军,只是因为吃夹生饭时骂娘,说这个革命有什么好,只能吃生米,结果被当作叛变,拉出去毙了。其实那后面有地方派系矛盾的隐因。解放后,组织上觉得当时处理过重,就含糊一下,算他是“避难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