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当团体领导层召见他时,他心中毫无波澜地去了,并且以从容又平和的庄严态度,接受了上级领导如兄弟一般的亲切问候,跟每个人都握了手,以含蓄有礼的传统方式与他们逐一拥抱。他们给出了正式通知,说他已被任命为玻璃球游戏大师,根据规定,后天要在庆典大厅里举行授职和宣誓仪式。恰恰也是在这个地方,不久之前,已故大师的副手就是在这里主持那场充满压迫性的庆典仪式的,他身上穿着大师的长袍,就像一只用黄金装饰、即将被牺牲掉的祭祀动物。举行授职典礼的前一天,在两位上级领导的指导与监督下,科讷希特对宣誓仪式的流程和“简略大师条例”进行了详细具体的学习,并且还专门进行了仪式性的冥想,这次负责担任指导工作的上级领导,一位是团体日常事务的最高负责人,另一位则是数学大师本人。在这非常辛苦的一天的中午休息时间里,约瑟夫清楚地回忆起了自己当初加入团体时的情况,还有音乐大师在举行新成员入会仪式之前给予的悉心教导。当然,这次将要举行的仪式跟团体入会仪式可大不一样,后者每年通常有成百上千人通过,这成百上千人都会被前辈引领着,穿过一扇宽阔的大门,进入一处面积广阔的地带,无数成员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们,准备迎接他们;反观这次的仪式,只有他独自一人,通过如同针眼一般狭窄的通道,进入最高、最窄的圈子里,即大师们专属的小圈子里。仪式结束之后,他向老音乐大师坦承,说自己在那个极为重要的日子里,脑袋里面突然冒出了一个无比强烈的自我检讨念头,那个念头在整个过程当中阴魂不散,一直困扰着他,但那其实只是一个相当可笑、微不足道的想法:他怕在举行仪式的时候,突然有哪位大师会有意见,进而选择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他现在就登上团体组织中享有最高荣誉的宝座,其实是不妥当的,因为他实在是太年轻了,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如此年轻就成为玻璃球游戏大师的例子,这实在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恐怕还应该再考虑考虑,将年龄问题好好讨论清楚,不能如此草率就做决定。在那个时候,他在自己的思考游戏中,还一度十分认真地与这份突如其来的恐惧及幼稚的虚荣想法进行了斗争,拟定好了相应的对策,说实话,他最后甚至希望真的有哪位大师能够对他的年龄提出质疑,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抛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回答:
“既然如此,那仪式就不要办了,让我安安静静地变老吧。我可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若不打算给我,那我不要也罢。”可是,当他进一步进行自我检讨时,他却发现自己拟定好的这个回答其实是颇为虚伪的,因为他对自己所获得任命的想法并没有那么崇高,并没有那么无所谓;在潜意识中,他实际上是非常想要获得任命的,非常想要坐上那个无比荣耀的宝座,正因为这份光荣已经近在眼前,他才如此期待、如此渴望着想要得到它。他的自我检讨奏效了,不再因为与年龄相关的小事感到恐惧,同时也认识到了自己思想上的虚荣性,决心对这种不良思想加以摒弃。事实上,无论是在仪式举办的当天,还是他正式当上玻璃球游戏大师以后,都没有任何人提出过年龄问题,大家仿佛已经忘掉了他的年龄,从此再也不曾有人提起过。
不过话说回来,年龄问题暂且不论,在此之前,对于新大师的人选的确有过一番热烈争论,尤其是那些与科讷希特一道进入短名单的人士当中,各方面的讨论都异常激烈,其中也不乏极为尖刻、毒辣的批评。相比之下,科讷希特倒是没有那种跟他针锋相对的宿敌,但仍有不少竞争对手,别的姑且不论,至少他们的年龄都比他大。在这个圈子里的对手们当然都不希望让科讷希特轻松上任,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较量一番,哪怕无法赢过他,也可以通过这样一个流程来考验考验他,让举办闭门会议的高层更能看清他的成色。就算不跟他直接拿上台面进行比较,至少也要在心里暗自进行最细致的考量,将未来或许能够对他加以批评、批判的各种细节考虑清楚。每一位新大师在参加授职仪式之前,以及正式就任后的最初一段时间,几乎都是在炼狱中行走,举步维艰。
大师的授职仪式并非对外公开举行的那种盛大典礼,除了国家教育部门和团体的领导们之外,只有来自各处精英学校的少数几位高年级学生代表,以及即将在这位新大师手下任职的对应学科领域行政官员和预备官员参加。就职典礼在庆典大厅内举行,新上任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必须在这里宣誓就职,必须从当局手中接过由几把钥匙和印章组成的、代表大师身份的职务徽章,还必须由团体组织领导层的发言人负责为其穿上长袍,即大师在主持最高规格的庆典时专用的仪式性盛装——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主持每年一度的“游戏纪念日”盛会,关于这部分内容,我们已经在前文中详述过了。像这样一种十分传统的内部授职仪式,它不只缺乏公开庆典的活力,也没有那种轻盈舒适的微醉感,单就其流程性质而言,可以说完全是仪式性的,过程极为肃穆庄严,现场气氛也格外冷清。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仪式本身的规模极小,但国家和团体的领导层全体出席,这就让看似其貌不扬的仪式拥有了不同寻常的气势,接受职务的新大师也因此而享受到了无与伦比的荣耀。这个由玻璃球游戏玩家们组成的小小共和国,终于再一次拥有了一位新的主人,由他来负责领导这个国家,在全球各地权威参与的大大小小事务中,由他来代表他们这群玩家共同的权益,对于这群玩家而言,这可是一起真正重要且罕见的大事件;恐怕只有精英学校的学生,还有那些年轻的科研人员,因为缺乏相关经验,还不太能够很好地理解此事的重要性。也正因如此,他们在相应的公共庆祝活动中,只能关注到自己亲眼所见的仪式,关注到各种表面上的东西,体验一场视觉上的盛宴,仅此而已。但是,除了他们之外,其他所有参与者都能充分意识到这种重要性,充分意识到此事所体现出来的、他们自身与团体之间共生共荣的和谐关系,充分意识到玻璃球游戏大师的上任就好比自己人生中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可想而知,这一次,新大师的就任是极为特殊的事件,原本应该四处洋溢的欢庆喜悦气氛,不仅被前任大师的去世和对他的哀悼所掩盖,这次年度庆典和大型竞技游戏举办期间的焦虑情绪,以及大师副手贝尔特拉姆身上发生的悲剧,也严重影响到了大家庆祝新大师上任的心情。
为新任大师穿上长袍的仪式,是由团体组织领导层的发言人和玻璃球游戏档案馆负责人共同完成的,他们两人分别站在科讷希特两侧,同时举起长袍,将它披在新任大师的肩膀上。简短的仪式致辞,由来自科伊珀海姆的“格拉玛提卡[111]大师”,即古典语言学大师亲自负责。来自玩家聚居区的一位精英人士,作为瓦尔德策尔的代表,向新任大师递交了钥匙与印章组成的徽章。除了这些人以外,大家还在现场看到了年迈的老音乐大师,他也来了,站在管风琴旁边比较显眼的位置上。他之所以专程前来参加这场仪式,自然是为了亲眼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第一次穿上游戏大师长袍时的模样;同时也想通过这次出乎意料的现身,给约瑟夫一个惊喜;兴许还打算跟往常一样,在这个重要的时间点上,再为他提出一两点肯定会对他的未来大有裨益的建议。老人其实很想亲手为这次无比重要的仪式弹奏主题音乐,而且也得到了领导层的批准,但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已经无法胜任这种场合的高强度弹奏,考虑再三,他终于还是将弹奏工作交给了玩家聚居区内一位优秀的管风琴师,自己则站在演奏者身后,为他一页一页地翻动乐谱。仪式正式开始了,老音乐大师的脸上露出祥和、肃穆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约瑟夫,看着他穿好长袍、接过徽章,仔细听他朗读那一大段宣誓用的套话,然后是他对自己未来的同事、行政官员和精英学生们的即兴演讲。那个男孩约瑟夫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老音乐大师感到如此喜爱、如此开心。如今他几乎不再是过去的男孩约瑟夫了,他已经成了大师长袍和对应职务的承担者,成了皇冠上最闪耀夺目的那枚宝石,成了团体组织森严等级制度中最重要的一根梁柱。老音乐大师耐心等待了很久,但他只被允许跟他的男孩约瑟夫单独交谈片刻。不过这样也足够了,老人开心地冲他笑了笑,急急忙忙地将简短的忠告讲给了他听:“仔细观察动向,确保你能够很好地度过接下来的这三四个星期,正式就任后最初的阶段,会对你提出许多难度很高的要求。记住,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始终都要优先为整体着想,永远记住这样的一个道理:相较于总体上的得失,个人的胜负成败根本就无足轻重。在目前这个阶段,你必须将自己完全投入精英小圈子中,处理好跟他们之间的各种关系,除此之外,其他事情都可以暂时抛诸脑后。稍后将会有两个人被派来协助你;其中有一位是瑜伽专家亚历山大,他已经得到过我的指示了,所以,如果他想要告诉你什么,请一定好好听他讲,他很清楚自己在行的事情。你要明白,眼下你最需要的,乃是坚如磐石般的自信,相信高层将你带到这个位置上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你必须相信他们,必须相信他们派来协助你的人,必须以近乎盲目的自信相信自身所拥有的力量。不过你要记住,虽然你必须进入精英小圈子,跟他们打成一片,但永远别轻信他们。要知道,他们为你送上的大礼就是幸灾乐祸,他们对你的警惕心永不会消除——精英们就是这样,不必对他们期待更多。你将大获全胜,约瑟夫,我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实际上,玻璃球游戏大师日常需要处理的大部分事务,科讷希特这位新大师都很熟悉,处理方式也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为托马斯大师帮过忙,或者说以助手的身份协助大师完成过这些事务,所以现在由他亲自处理,加上有其他人从旁协助,可说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所有事务当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游戏课程,从学童班、初级班、假期培训班、外宾学习班,一直到专门为玩家精英们开设的练习课、大课和研讨班等,相关课程种类可谓纷繁复杂。在上面列出的许多种课程当中,除了为精英们准备的后几项之外,新任命的游戏大师基本上能轻松应对。哪怕是难度颇高、暂时应付不来的后几项,主要也是因为缺乏相关经验,假以时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麻烦的还是那些在就任大师之前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的少数全新职责,因为之前完全没有实践过,想要上手是非常困难的,哪怕对约瑟夫来讲也是如此。相较于实打实的教务工作,在刚开始的阶段,他更愿意全身心地投入这些新的职责中,其中包括:与国家教育部门最顶层共同开展的合作,由各学科领域大师负责的最高教育委员会与团体领导层进行的深度合作,由外界玻璃球游戏代表与玩家聚居区代表共同商讨成立玩家联盟组织,等等。谨遵老音乐大师的嘱咐,为了消除就任后最初阶段可能出现的未知威胁,科讷希特迫不及待地投入工作,努力熟悉这些新职责的方方面面。他恨不得自己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就能彻底搞清楚关于组织章程、工作流程、会议记录等公务当中的烦琐细节。他知道,对于这方面的相关讯息与对应指导,除了杜博伊斯先生之外,对于游戏大师日常工作章程制度和传统沿袭最有经验的那位行家里手,其实刚好也在自己的所辖范围之内,随时可以为自己提供帮助,此人即就职仪式上为他穿上长袍的那位团体组织发言人。这位发言人自己并没有任何领域的大师身份,因此他在实际级别上是低于大师们的,但他在团体的日常事务处理方面,却拥有几乎无所不知的奇妙能力,可以负责指导团体内部任何领域的权威会议,协助大家恪守正确而规范的团体传统,他所履行的职责,就好比专门为王公贵族服务的宫廷首席司仪。科讷希特多么乐意向这位机敏聪慧、经验丰富、因为随时保持极为得体的礼仪而导致完全看不透他内心想法的先生请教一下工作上的事情啊,不久之前,这位先生可是亲自用双手给科讷希特穿上了游戏大师的长袍,他多么想单独见一见这位先生啊——假如他也住在瓦尔德策尔就好了,可惜现实总不遂人愿,这位发言人偏偏住在离这里有半天行程之远的希尔斯兰德!科讷希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逃到蒙特波特,到那里去住上一阵子呀,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好好向老音乐大师讨教,请他详细为自己指点这些没有头绪的烦心事!可惜这也是不可能办到的,身为游戏大师,是不允许怀有这种打算私底下向别人求教的科研人员式愿望的。更糟糕的是,科讷希特不仅无法向团体发言人或者老音乐大师求助,从正式开始工作的那一刻起,他就必须努力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在此之前,他曾经以为那些新的职责不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结果现在他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将自己的全部热情、全部精力投入进去,还不见得能取得很好的成效。想想看吧,想想不久之前,在贝尔特拉姆代替生病的托马斯大师主持节日活动的那段时间里,科讷希特看到了什么?他目睹一位被自己所辖的团体组织、被玩家聚居区精英们残酷抛弃的代理大师,没有任何人在乎他,他就好像被遗弃到了真空的环境里,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只能不停挣扎,最后窒息而亡。科讷希特当时已经在怀疑的、那位从蒙特波特赶来的老人在他就职当天嘱咐的话语之中所证实的,现在正通过他就职过程中每时每刻不断发生的现实、通过他对这些现实的思考,反反复复、无可辩驳地向他阐述同一个道理:他必须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首先投入精英们的小圈子,放在那些“留级生”身上,集中在最高水准的玻璃球游戏课程、研讨会级别的游玩训练中,以及跟“留级生”们的私人接触中。他大可以将与档案相关的事情留给玻璃球游戏档案馆的档案员们来处理,将游戏初级班的课程交给现在正在授课的那些教师来负责,将一切公务上的往来交给秘书们来跟进,这些事情别人都可以做,哪怕游戏大师不去亲力亲为,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可是,对于玩家聚居区的精英小圈子,他却一刻也不能放任,不能让他们肆意妄为。他必须全身心地将自己奉献给他们,强迫他们接受自己,让自己对于他们而言变成不可或缺的存在,让他们相信自己很有能力,也相信他的能力所具有的价值,让他们相信他个人意志的纯粹与高尚,凭借着上述的一切去征服他们,博取他们的喜爱,最终赢得他们。他必须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对外表现出希望向他发起挑战意愿的对手竞争,实际上,至少从数量上而言,这样的对手并不算少。在跟这类对手进行较量的过程中,科讷希特得到了许多他以前误以为对自己不怎么有利的因素的帮助。比方说,他长期远离瓦尔德策尔,长期远离玩家聚居区的精英小圈子,先前已经觉得自己受到了精英们的疏远,结果成为大师之后,这种疏远反倒变成了优点,因为现在他在精英们眼里几乎变成了一个“新新人类[112]”,这意味着他没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甚至连他跟特古拉尼乌斯之间的友谊也被证明是颇有帮助的。因为特古拉尼乌斯这个人,本质上是个虽然才华横溢却体弱多病的局外人,没有任何野心可言,像这样的一个人,在精英小圈子里的人看来,显然不太可能进入团体那套森严的等级制度当中,从事那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体制化职业,而且他本人也从来不看重个人的声望与荣誉。因此,无论他从新任游戏大师那里得到何种程度的偏爱与宠幸,都不会对其他精英们造成什么不利,自然也不可能引起他们任何的不满。无论如何,对于玩家精英这一群体,科讷希特必须凭自己的力量做得最多,做到最好,才可能冲破玻璃球游戏世界最顶端、最活跃、最躁动、最敏感的这一个圈层,像训练一匹高贵骏马的天才骑手那样,凭借不懈的努力抓住他们的心,对他们的行为加以掌控。因为这群桀骜不驯的精英恰恰是卡斯塔利亚最弥足珍贵的财富,他们已经完成了玻璃球游戏方面的课程学习,也已经从“教学省”内部各种不同的科研、教学机构那里接受了充分的教育和学术训练,现在全都以科研人员的身份在进行自由研究,尚未受雇于国家教育部门或者团体。我们之前已经提到过,自由研究原则上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无拘无束,可以选择任何细分领域,只要他们愿意,大可以一辈子学习、研究下去——也正因如此,他们被大家戏称为“留级生”。在卡斯塔利亚,这群“留级生”代表着最难能可贵的人才储备,他们目前正蛰伏着,等待着开花结果的那天,等待着光明的未来。有朝一日,他们也将进入国家教育部门或者团体领导层,就跟曾经的科讷希特一样,他们也将成为未来大师的候选人。这群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他们无论在什么地方——不止在玩家聚居区内部——都对自己的新老师和新上级心存不满、百般挑剔,这其实恰恰是他们内心脆弱、不谙世事的表现。于是这一次,当新游戏大师上任之后,他们理所当然也对这位新上任的领导充满了怨气,几乎没有对他表现出哪怕最起码的礼貌和服从。这并非他们在针对科讷希特,而是习惯使然,因此,科讷希特必须全力以赴、想方设法赢得他们的认可,用实际行动来说服他们,克服目前的困难局面,唯有如此,他们才会承认他的大师身份,并且自愿服从他的领导。
科讷希特毫无畏惧地直面这项艰难的任务,但还是对它的难度之高感到惊讶。不过,当他沉下心来,逐一解决问题的时候,当他赢得了那些对他而言最为费劲,甚至堪称难于登天的阶段性战役的胜利之后,那些他原本更倾向于回避、不想第一时间面对的职责和任务,反而自动退却了,不需要花费什么精力就得到了解决,从此以后,似乎就不需要再去多加关注了。科讷希特曾经向自己的一位同僚描述过上述情况,自己并没有花费精力就已经完成了职责的情况,当时所举的例子,是他第一次参加国家教育部门全体领导会议时发生的事情。他是乘坐特快专列抵达会议地点的,等到会议开完之后,又乘坐特快专列返回,整个过程几乎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会议结束之后,就完全不再想它,也根本没有再去回想的余裕了,因为他的精力已经彻底被当前的工作给占据了。对了,恐怕还不曾等到会议结束之后,甚至就在会议召开的过程中,他就已经开始了神游——他还能记得会议的一小部分内容,记得会议上热烈讨论的刚好是他很感兴趣的议题,可他并没有怎么用心听。尽管这是他第一次以领导身份参加如此重要的会议,本来应该感到紧张、感到局促不安才对,但他在会议中好几次发现自己并没有在这里跟同僚们讨论,并没有思考大家正在激烈争论的内容,而是身在瓦尔德策尔,身在玻璃球游戏档案馆那个刷了蓝色墙壁的房间里。在那里,他目前每隔三天就会主持一次关于辩证法的研讨会,虽然只有五个人参加,但研讨会本身的强度很高,每一个小时都需要耗费比其他任何日常公务——诚然,这些日常公务也是不容易完成的,而且既不能逃避也不能拖延——更多的精力,消耗很大,精神上也呈现出高度紧张的状态。幸运的是,正如老音乐大师之前向他宣布过的那样,他才刚刚上任,国家教育部门第一时间就给他指派了一位组织秘书,同时也是一位监督员,根据预先定下的日程表,监督他每小时的工作情况,管理他的日常活动安排,替他规划好时间,避免他的工作滑入片面性的泥潭,出现顾此失彼的错误,同时嘱咐他要按时休息,呵护好身体,以免出现过度劳累的现象。科讷希特很感谢这位组织秘书的帮助,不过相比之下,他更感谢团体领导层派来协助他的那位使者,此人是一位声名远播的冥想大师,技艺超群;他的名字正是亚历山大,老音乐大师之前已经告诉过科讷希特了。亚历山大负责确保这位工作过于繁忙、神经高度紧张的大人物每天必须做三次“小”运动或者“短”运动,并且严格遵守每次运动的顺序和时间。每天进行夜间冥想之前,科讷希特都会跟自己的这两位助手,一位是查漏补缺的时间管理高手,另一位则是团体派来的冥想大师,跟他们聚到一起,面对面回顾这一天里完成的全部工作,以确认当前的进展,以及是否有什么完成得不妥当的地方,是否需要在后继的安排中加以纠正。这种行为正如冥想老师所描述的那样,是在给每天的自己“把脉”,也就是说,让科讷希特及时认识并正确衡量自己,了解自身当前的处境、状况、自身精力的分配、自身的期冀与隐患等,客观看待自己,客观看待自己一天的工作,不要将一些尚未解决的麻烦拖到深夜和第二天,并因此打乱原先的安排,应当重新拟订计划,以完美的状态来迎接新的一天。
“留级生”们怀着一部分是同情、一部分是挑衅的心态,饶有兴味地观察他们这位大师无比繁忙的模样,不失时机地对他的能力、耐心和应变能力进行即兴的小测试,他们时而努力激发他,让他更加拼命地工作,时而又想方设法地阻挠他工作。这种不停捣乱的状况,额外耗费了科讷希特的精力,令他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情。在这一时期,特古拉尼乌斯觉得自己周围仿佛出现了某种致命的真空、某种无可回避的空虚感。特古拉尼乌斯心里十分明白,科讷希特现在不可能对他这个朋友给予任何的关注,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空闲的时间,不再可能思考与私人交往相关的事情,也不可能再参与两人过去经常进行的玻璃球游戏活动了;特古拉尼乌斯虽然理解这一切,但他却无法让自己在感情上接受这一切,无法让自己在短时间内变得足够坚强,足够冷漠,以对抗他朋友突然间对自己采取的完全遗忘态度,更何况他不仅一天天地失去了科讷希特这位好友,同时还经历了来自精英小圈子同伴们的不信任,原来还乐于跟他交往的人,现在几乎都不搭理他了,他的家里几乎无人问津。这种情况的出现当然也不足为奇,因为即使特古拉尼乌斯不太可能挡住那些想进一步往上爬的野心家的康庄大道,可他始终是游戏大师那一派的党羽,向来都颇得年轻大师的垂青,这是每个人都看在眼里的。党同伐异,乃是人之常情。科讷希特完全能够想到在自己当上大师之后,特古拉尼乌斯身上将会发生的这一切,所以在他看来,目前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暂时搁置这份友谊,诚如搁置其他所有日常和私人事宜,至少也要消除掉这份友谊所造成的影响,如此一来,特古拉尼乌斯的生活反而能够回归正常。然而,正如科讷希特后来向自己的朋友坦白的那样,他实际上并不是有意和自愿这样做的,只是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这位朋友,因为在这一时期,他已经将自己彻底改造成了工具人,类似友谊这样的凡人事项,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比方说,在科讷希特主持的那场只有五个人参与的研讨会上,弗里茨的身影和面容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看到的却不再是过去的那位特古拉尼乌斯,不再是朋友,不是一个熟人,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他看到的只是精英小圈子的其中一员、一名从事自由研究的科研人员,至多也不过是一位等待加入团体的候选人、一名“留级生”,是他目前繁重工作和任务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他麾下部队里的一名士兵,是他为了获取胜利而组织起来并且加以训练的对象。当新大师第一次以这种极为冷淡的态度跟弗里茨讲话时,他顿时就感到不寒而栗;在那个时候,他从这位新任大师的目光中感觉到,这种陌生和客观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他内心真实的写照,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变化。眼前这位以拒人于千里之外、以彬彬有礼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大人物,从精神上而言,已经不再是他的好友约瑟夫,只是一名教师和监考官,只是一位玻璃球游戏大师。他被自己所肩负的重大职务的严肃性和肃杀感层层环绕,内心世界被整个包裹、封闭了起来,犹如在烈火中被浇上了一层厚厚的、闪亮的釉面,现在已经冷却、硬化了,成了牢不可破的外壳。顺带一提,在这热火朝天的最初几个星期里,特古拉尼乌斯的身上还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由于接连好几天失眠的影响,内心因为科讷希特的疏远而紧张,特古拉尼乌斯在小型研讨会上犯了个错误,他发火了,情绪失控,表现失态,不是针对大师本人,而是针对一位故意用嘲讽语气惹他生气的精英伙伴。科讷希特注意到了研讨会上的不和谐局面,也注意到肇事者正处于过度兴奋状态,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悄无声息地举起了一根手指,简单做出了一个训斥他的动作。不过,等到研讨会结束之后,他又专门派出自己手下的那位冥想大师去探望特古拉尼乌斯,试图给予一些精神上的关怀和安抚。在经历了连续几周的友情匮乏状态之后,特古拉尼乌斯觉得这种专门给予的关爱是他们两人之间恢复友谊的初步迹象,因为他将科讷希特派人过来的行为视作对他个人状况的关切,在此基础之上,他很开心地接受了冥想大师的帮助,跟着他一起去了心理诊疗室,接受了有针对性的悉心治疗。哪曾想到,现实是残酷的:科讷希特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向谁表示这种关怀,他做的只是一位游戏大师的分内事;在研讨会上,他发现其中的一位“留级生”态度相当烦躁,精神紧张,举止失当,于是立即做出了教书育人者该有的反应,但他实际上完全没有将这位“留级生”当成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更不曾想到要将这位“留级生”跟自己联系起来。几个月过后,这位朋友向科讷希特提起了之前发生的这一幕,并且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说他在研讨会上对自己如此体贴,事后又专门派人来探望自己,对症下药地给予了心理方面的治疗。特古拉尼乌斯说,他的这一仁慈表现,令自己感到非常开心,同时也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实际上,约瑟夫·科讷希特早已完全忘记了此事,他感到无言以对,只好保持沉默,将错就错,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诚如老音乐大师所言,就任初期的目标,眼下已经达成,科讷希特最终还是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对付这支精英队伍无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他的做法是让他们感到无比疲惫,就像进行新兵训练一样,不停地对他们进行操练,驯服那些有着很大野心的家伙,将态度左右摇摆的骑墙派争取到自己这边,再用实力和决心打动那些傲慢的、不可一世的顽固分子;这些任务眼下皆已完成,玩家聚居区里的预备官员、团体成员候选人们,如今都已承认他们的这位游戏大师,向他缴械投降,也都乐意臣服于他。突然之间,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就仿佛一台巨大的机器,只缺一滴油就能运转自如似的。监督员跟科讷希特一起拟订了最后一份工作计划,宣布他的工作已经得到了国家教育部门的认可,然后就离开了,冥想大师亚历山大也是如此。如此这般,早上的按摩终于被散步所取代,科讷希特稍微恢复了一点儿逍遥自在,当然,像学习研究甚至阅读闲书这样的事情,暂时还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在晚上睡觉之前,至少又可以稍微演奏一下自己喜欢的音乐了。科讷希特后来又去参加了一次国家教育部门全体领导会议,这一次,他清楚地感觉到——不需要用任何言语来描述——他现在已经通过了同僚们的考验,大家现在都认为他是一位可靠的、完全可以平等看待的伙伴了。为了捍卫自己任职初期的尊严,巩固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科讷希特投入了大量的热情,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并且最终顺利通过了考验。一切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他现在又被一种顿悟的感觉所征服,这是热情冷却下来了的感觉,是一份狂热退去后的清醒。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卡斯塔利亚的最深处,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团体这套等级制度的最高点,在这套体系中,他已经不可能再往高处去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涌生出一种终于能够看清一切、理解一切的情绪,头脑感到无比清醒,与此同时,他以几乎称得上失望的心情察觉到,即使是这里这种非常稀薄的空气,其实也是可以用来正常呼吸的,而且这种呼吸跟之前的呼吸几无二致,真正改变了的反而是他自己。这段无比艰难的考验期,跨越这段考验之后,最终收获的果实反而令他感到焦头烂额。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工作、任何努力能够将他消耗到如此地步。
这一次,精英们对这位玩家共和国新摄政王的认可,是以一种特殊的姿态来表达的。当科讷希特感觉到他们已经停止了抵抗,感觉到他们已经对自己表现出了信任和认可,明白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当中最困难的部分时,他选择自己“影子”的时刻也来到了。事实上,他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需要这样一个“影子”来帮忙减轻自己身上的负担,自从他在那场几乎要用上超人般的力量才能勉强打赢的战争中取得胜利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获得了解脱,就像是被人从牢笼里放了出来,释放到了相对自由的环境之中;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条道路上,尤其是走到挑选“影子”这一步时,的确有很多人因为选择错误而跌倒,最终断送了自己的未来。考虑再三,科讷希特决定放弃自己在候选人们当中进行自主选择的权利,要求“留级生”们直接向他提供他们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位“影子”。大家对贝尔特拉姆遭遇的命运记忆犹新,也正因如此,精英们对新任游戏大师的这一让步倍加重视,在经过了几次会议讨论,以及一系列秘密问询之后,总算做出了选择,将他们小圈子里最优秀的一位精英作为副手推荐给了游戏大师。在科讷希特被正式任命之前,他一直被精英们认为是最有希望登上游戏大师位置的候选人之一。
情况就是如此,走到现在这一步之后,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科讷希特又可以悠闲自在地散步,又可以好好欣赏音乐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读些闲书也是能够做到的事情了,与特古拉尼乌斯之间的私人友情得以恢复,跟菲洛蒙特之间的信件交流重新开启。如今他甚至偶尔还会有半天的休息时间,偶尔还可以来一次小小的度假旅行。可是,上述这些悠闲舒适的享受,换了别人可能还称得上有所助益,但对截至目前的约瑟夫可行不通。在过去,他曾经自认为是个成熟老练的玻璃球游戏玩家,也是一名相当合格的卡斯塔利亚人,尽管如此,他却对卡斯塔利亚这套体系的内部情况一无所知。他所过的生活,一度满怀着天真无邪的自私、幼稚无聊的轻浮,不负责任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有一次,他突然回忆起了托马斯大师曾经对他讲过的一段话——那是一段充满了嘲讽意味的话语。当时,他表示自己希望获得允许,能够继续进行一段时间的自由研究,结果大师反问道:“一段时间……你具体需要多久呢?你呀,现在仍然在用科研人员的语言说话,在用自由研究的方式思考问题,约瑟夫。”这也不过是区区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在那个时候,科讷希特是怀着深深的钦佩和敬意在听他说话的,与此同时,也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极度冷静、态度完美得不似凡人而感到非常恐惧。早在当时,他已经能够依稀感觉到,卡斯塔利亚正在向他伸出手来,打算正式吸纳他,寄希望于有朝一日,能够将他培养成托马斯大师这样的大人物,培养成一名摄政者、一位人民的公仆、一件完美的工具。眼下科讷希特就站在托马斯大师曾经驻足过的地方,在跟自己认识的“留级生”们当中的一员、机敏聪慧的游戏玩家和私人学者们当中的一员、勤奋刻苦又高傲的天之骄子们当中的一员侃侃而谈。科讷希特注视着对方,恍惚之间,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里,这是一个陌生而美丽的世界,一个壮丽恢宏、异想天开的世界,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堪称完满的世界,就跟彼时彼刻托马斯大师从他身上看到的那个美妙的科研人员世界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