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吊[47](1 / 1)

鲁迅杂文集 鲁迅 2809 字 2个月前

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说的罢:“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这对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欢听到,或引用这两句话。但其实,是并不的确的;这地方,无论为那一样都可以用。

不过一般的绍兴人,并不像上海的“前进作家”那样憎恶报复,却也是事实。单就文艺而言,他们就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女吊”。我以为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而且随随便便的“无常”,我已经在《朝花夕拾》里得了绍介给全国读者的光荣了,这回就轮到别一种。

“女吊”也许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话,只好说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实,在平时,说起“吊死鬼”,就已经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为投缳而死者,向来以妇人女子为最多。有一种蜘蛛,用一枝丝挂下自己的身体,悬在空中,《尔雅》上已谓之“蚬,缢女”,可见在周朝或汉朝,自经的已经大抵是女性了,所以那时不称它为男性的“缢夫”或中性的“缢者”。不过一到做“大戏”或“目连戏”的时候,我们便能在看客的嘴里听到“女吊”的称呼。也叫作“吊神”。横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号的,我还没有发见过第二位,则其受民众之爱戴也可想。但为什么这时独要称她“女吊”呢?很容易解:因为在戏台上,也要有“男吊”出现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绍兴,那时没有达官显宦,所以未闻有专门为人(堂会?)的演剧。凡做戏,总带着一点社戏性,供着神位,是看戏的主体,人们去看,不过叨光。但“大戏”或“目连戏”所邀请的仪式就更紧张,更严肃。一请怨鬼,仪式就格外紧张严肃,我觉得这道理是很有趣的。

也许我在别处已经写过,“大戏”和“目连”,虽然同是演给神、人、鬼看的戏文,但两者又很不同。不同之点:一在演员,前者是专门的戏子,后者则是临时集合的Amateur——农民和工人;一在剧本,前者有许多种,后者却好歹总只演一本《目连救母记》。然而开场的“起殇”,中间的鬼魂时时出现,收场的好人升天,恶人落地狱,是两者都一样的。

当没有开场之前,就可看出这并非普通的社戏,为的是台两旁早已挂满了纸帽,就是高长虹之所谓“纸糊的假冠”,是给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内行人,缓缓的吃过夜饭,喝过茶,闲闲而去,只要看挂着的帽子,就能知道什么鬼神已经出现,因为这戏开场较早,“起殇”在太阳落尽时候,所以饭后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会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起殇”者,绍兴人现已大抵误解为“起丧”,以为就是召鬼,其实是专限于横死者的。《九歌》中的《国殇》云:“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当然连战死者在内。明社垂绝,越人起义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称为叛贼,我们就这样的一同招待他们的英灵。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我们的责任,这就算完结,洗脸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顿竹篠(这是绍兴打孩子的最普通的东西),一以罚其带着鬼气,二以贺其没有跌死,但我却幸而从来没有被觉察,也许是因为得了恶鬼保佑的缘故罢。

这一种仪式,就是说,种种孤魂厉鬼,已经跟着鬼王和鬼卒,前来和我们一同看戏了,但人们用不着担心,他们深知道理,这一夜决不丝毫作怪。于是戏文也接着开场,徐徐进行,人事之中,夹以出鬼:火烧鬼,淹死鬼,科场鬼(死在考场里的),虎伤鬼,……孩子们也可以自由去扮,但这种没出息鬼,愿意去扮的并不多,看客也不将它当作一回事。一到“跳吊”时分——“跳”是动词,意义和“跳加官”之“跳”同——情形的松紧可就大不相同了。台上吹起悲凉的喇叭来,中央的横梁上,原有一团布,也在这时放下,长约戏台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们都屏着气,台上就闯出一个不穿衣裤,只有一条犊鼻裤,面施几笔粉墨的男人,他就是“男吊”。一登台,径奔悬布,像蜘蛛的死守着蛛丝,也如结网,在这上面钻,挂。他用布吊着各处:腰,胁,**,肘弯,腿弯,后项窝……一共七七四十九处。最后才是脖子,但是并不真套进去的,两手扳着布,将颈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连戏时,独有这一个脚色须特请专门的戏子。那时的老年人告诉我,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也许会招出真的“男吊”来。所以后台上一定要扮一个王灵官,一手捏诀,一手执鞭,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面照见前台的镜子。倘镜中见有两个,那么,一个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将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该跑到河边,洗去粉墨,挤在人丛中看戏,然后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会在戏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还会认识,跟住他。这挤在人丛中看自己们所做的戏,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游历一样,也正是一种缺少不得的过渡仪式。

这之后,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红衫。看王充的《论衡》,知道汉朝的鬼的颜色是红的,但再看后来的文字和图画,却又并无定颜色,而在戏文里,穿红的则只有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为她投缳之际,准备作厉鬼以复仇,红色较有阳气,易于和生人相接近,……绍兴的妇女,至今还偶有搽粉穿红之后,这才上吊的。自然,自杀是卑怯的行为,鬼魂报仇更不合于科学,但那些都是愚妇人,连字也不认识,敢请“前进”的文学家和“战斗”的勇士们不要十分生气罢。我真怕你们要变呆鸟。

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但在绍兴没有。不是我袒护故乡,我以为还是没有好;那么,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得上吊。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身杨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这一句,也还是刚从克士那里听来的。但那大略,是说后来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唱完就听到远处的哭声,这也是一个女人,在衔冤悲泣,准备自杀。她万分惊喜,要去“讨替代”了,却不料突然跳出“男吊”来,主张应该他去讨。他们由争论而至动武,女的当然不敌,幸而王灵官虽然脸相并不漂亮,却是热烈的女权拥护家,就在危急之际出现,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独去活动了。老年人告诉我说:古时候,是男女一样的要上吊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时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处,都可以吊死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处才只在脖子上。中国的鬼有些奇怪,好象是做鬼之后,也还是要死的,那时的名称,绍兴叫作“鬼里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灵官打死,为什么现在“跳吊”,还会引出真的来呢?我不懂这道理,问问老年人,他们也讲说不明白。

而且中国的鬼还有一种坏脾气,就是“讨替代”,这才完全是利己主义;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们相处的。习俗相沿,虽女吊不免,她有时也单是“讨替代”,忘记了复仇。绍兴煮饭,多用铁锅,烧的是柴或草,烟煤一厚,火力就不灵了,因此我们就常在地上看见刮下的锅煤。但一定是散乱的,凡村姑乡妇,谁也决不肯省些力,把锅子伏在地面上,团团一刮,使烟煤落成一个黑圈子。这是因为吊神诱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炼成的缘故。散掉烟煤,正是消极的抵制,不过为的是反对“讨替代”,并非因为怕她去报仇。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1] 最早发表于1918年11月《新青年》,署名迅。收入《热风》。——编者注(若无特别说明,本书注释均为编者注)

[2] 诺尔道(1849—1923),德国政论家、作家。

[3] 英语,意为乌合之众。

[4] 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1841—1931),法国社会学家,代表作有《乌合之众》。

[5] 作于1924年,收入《坟》。

[6] 作于1924年,收入《坟》。

[7] 李普斯(1851—1914),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美学家。

[8]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印度诗人,代表作有《新月集》《飞鸟集》。1924年泰戈尔访华,本文中的“竺震旦”是梁启超给他起的中国名字。

[9]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1828—1910),俄国作家,代表作有《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

[10] 亨利克·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挪威戏剧家,代表作有《玩偶之家》《人民公敌》。

[11] 奥古斯特·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法国雕塑艺术家,主要雕塑作品有《思想者》《青铜时代》《加莱义民》等。

[12]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英国作家,代表作有《莎乐美》《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

[13] 马克西姆·高尔基(Maxim Gorky,1868—1936),苏联作家,代表作有《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14] 作于1925年,收入《华盖集》。

[15] 作于1925年,收入《坟》。

[16] 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法国思想家、作家,代表作有《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

[17] 麦克斯·施蒂纳(Max Stirner,1806—1856),德国哲学家,代表作有《唯一物及其所有物》。

[18]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德国哲学家,代表作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悲剧的诞生》。

[19] 格奥尔格·勃兰兑斯(Georg Brandes,1842—1927),丹麦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代表作有《十九世纪文学主流》。

[20] 作于1925年,收入《坟》。

[21] 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2—1666),德国人,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1620年到中国澳门,后来一直在中国生活。

[22] 作于1925年,收入《坟》。

[23] 克努特·汉姆生(Knut Hamsun,1859—1952),挪威作家,代表作有《饥饿》《神秘的人》。

[24] 高尔基。参看前文第12页注释。

[25] 米·彼·阿尔志跋绥夫(Михаил Петрович Арцыбашев,1878—1927),俄国作家,代表作有《萨宁》《绝境》。

[26] 作于1925年,收入《坟》。

[27] Arabia通常译为“阿拉伯”,也作“阿刺伯”,亚洲南部三大半岛之一。

[28] 索菲娅·瓦西列夫娜·柯瓦列夫斯卡娅(Софья Васильевна Ковалевская,1850—1891),俄国数学家。

[29] 爱伦·凯(Ellen Key,1849—1926),瑞典作家,代表作有《恋爱与结婚》《儿童的世纪》。

[30] 作于1927年,收入《而已集》。

[31] 《一千零一夜》旧译《天方夜谈》,是阿拉伯民间大故事集。

[32] 现在通常翻译为安徒生。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05—1875),丹麦童话作家,代表作有《拇指姑娘》《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

[33] 作于1928年,收入《三闲集》。

[34] 作于1931年,收入《二心集》。

[35] 作于1933年,收入《伪自由书》。

[36] 作于1933年,收入《准风月谈》。

[37] 除了使用最多、影响最大的“鲁迅”一名,为了革命斗争的需要,鲁迅在一生中使用了100多个笔名。这些笔名受鲁迅所处时代、环境、他个人情绪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大多具有希望、自励、鼓舞的用意,体现了鲁迅奋起呐喊和战斗的进取精神。

[38] 作于1933年,收入《准风月谈》。

[39] 索伦·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麦心理学家、诗人,代表作有《非此即彼》《恐惧与战栗》。

[40] 作于1933年,收入《南腔北调集》。

[41] 作于1933年,收入《南腔北调集》。

[42] 作于1934年,收入《花边文学》。

[43] 作于1934年,收入《花边文学》。

[44] 作于1934年,收入《且介亭杂文》。

[45] 作于1934年,收入《花边文学》。

[46] 作于1935年,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

[47] 作于1936年,收入《且介亭杂文末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