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1 / 1)

红楼梦:全2册 曹雪芹 2636 字 2个月前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

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着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且又嘱咐了晴雯、麝月等人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

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偏生这日贾政回家的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话。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到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1],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了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等候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2]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和[3]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来?”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和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家中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九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4]布满书房内外。[一]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5],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其名姓[二],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6]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爱,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吓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三]者。香怜本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了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7]!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四],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座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一**,撅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着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了脸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出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到显的咱们没礼。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情那里了结,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到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也不用问了。若说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9]。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到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且听下回分解。

[一]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

[二]一并隐其姓名,所谓“具菩提之心,秉刀斧之笔”。

[三]妙名,盖云有金自荣,廉耻何益哉?

[四]前有幻境遇可卿,今又出学中小儿**浪之态,后文更放笔写贾瑞正照。看书人细心体贴,方许你看。

[五]好看之极!不打着别个,偏打着二人,亦想不到文章也。此书此等笔法,与后文踢着袭人、误打平儿,是一样章法。

[1]呦呦鹿鸣,荷叶浮萍:《诗经》原文为“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2]蟾宫折桂:指科举及第。

[3]和(huó):搅拌揉捏粉状物使之粘在一起。

[4]诟谇谣诼(ɡòu suì yáo zhuó):诟谇,辱骂。谣诼,造谣毁谤。

[5]龙阳之兴:指喜好男色。下文“契弟”指男同性恋对象。

[6]将不利于孺子:语出周公辅成王故事。意指有人要欺辱香怜、玉爱。

[7]贴的好烧饼:指男性之间**。

[8]太平拳:别人打架时,在旁趁机打几下冷拳,因不易被人发觉,比较安全,故称“太平拳”。

[9]借当头:借别人的衣物去典当,换钱花,有钱的时候再赎出归还原主。当头,旧时向当铺做抵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