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行酒令书句飞双声 辩古文字音讹叠韵(1 / 1)

镜花缘 (清)李汝珍 2550 字 2个月前

话说众才女归席饮酒,谈起所和上官昭仪之诗,某首做的精,某句做的妙,议论纷纭。兰芝道:“诸位姐姐且莫谈诗,妹子有一言奉陈。今日奉屈过来,虽是便饭,必须尽欢畅饮,才觉有趣。拜恳诸位姐姐行一酒令,或将昨日未完之令接着顽顽,借此既可多饮几杯,彼此也不致冷淡。”史幽探道:“昨日之令,又公又普,又不费心,是最妙的。无如方才起令,就生出和韵岔头。今日宁可闲谈,断不可又接前令,设或再有岔头,岂不更觉扫兴?”唐闺臣道:“酒令虽多,但要百人全能行到,又不太促,又不过繁,何能如此凑巧?据妹子愚见,与其勉强行那俗令,倒不如就借评论诗句,说说闲话,未尝不能下酒。”紫芝道:“妹子今日叨在主人之列,意欲抛砖引玉,出个酒令。如大家务要清谈,也不敢勉强。”师兰言道:“主人既有现成之令,无有不遵的。是何酒令?请道其详。”紫芝分付丫环把签桶送交闺臣,道:“此筒之内,共牙签一百枝,就从姐姐掣起,随便挨次掣去,将所剩末尾一签给我,以免猜疑。掣过,妹子自有道理。”闺臣点头。大家掣毕,看了并无一字。只见若花拿着牙签,只管细看。紫芝隔席叫道:“若花姐姐可看明白了?请宣令罢。”众人听了,都不解何意。春辉道:“若花姐姐何不念给我们听听呢?”若花道:“他这签上写的是:‘奉求姐姐出一酒令,普席无论宾主,各饮两杯。’旁边又赘几个小字,写着:‘此签倘我自己掣了,即求自己出令,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普席也饮双杯。’若照此签看来,这令自然要我出了,岂非是个难字么?”闺臣道:“今日这签所投得人,一定该有好令,以补昨日未尽之兴。姐姐只管慢慢细想,我们且饮两杯,再候出令。”

大家饮毕,若花道:“我虽想出‘双声、叠韵’一令,但恐过于冷淡,必须大家公同斟酌,可行则行。如不可行,容妹子另想别令。”闺臣道:“闻得时下文人墨士最尚双声、叠韵之戏。以两字同归一母,谓之双声,如‘烟云’‘游云’之类。两字同归一韵,谓之叠韵,如‘东风’‘融风’之类。姐姐可是此意?但怎样行法,还要宣明才好。”若花道:“此令并无深微奥妙,只消牙签四五十枝,每枝写上天文、地理、鸟兽、虫鱼、果木、花卉之类,旁边俱注两个小字,或双声,或叠韵。假如掣得天文双声,就在天文内说一双声。如系天文叠韵,就在天文内说一叠韵。说过之后,也照昨日再说一句经史子集之类,即用本字飞觞,或飞上一字,或飞下一字,悉听其便。以字之落处,饮酒接令。挨次轮转,通席都可行到。不知可合诸位之意?”众人道:“此令前人从未行过,不但新奇,并且又公又普,毫无偏枯,就是此令甚好。”若花道:“既如此,就将刚才所用牙签写一令签,每人各掣一枝。掣着令签之家,饮杯令酒,就从本人起令。”紫芝把令签写了,挨次掣去,却被国瑞征掣着。若花写了名目,放入筒内,道:“此签共二十余门,每门两枝。这是妹子创始,其中设有不妥,或增或减,临时再为斟酌。”兰芝道:“此令固妙,但内中怎样可以多销几杯,还求姐姐设法代为生发生发,才觉热闹。”若花道:“既如此,我就添个销酒之法。此后凡流觞所飞之句,也要一个双声或一个叠韵,错者罚一杯另说。如有两个双声或两个叠韵,抑或双声而兼叠韵,接令之家,或说一笑话,或行一酒令,或唱一小曲,均无不可,普席各饮一杯。如再多者,普席双杯。至于所飞之书以及古人名,俱用隋朝以前。误用本朝者,罚一杯。其书名一切仍是本人自报,省得临时又费扳谈。掣签之后,宣过题目,即将原签交给下家归筒,以杜取巧之弊。丫环接了,送交接令之家。如将原题记错,罚一杯另说。不准旁人露意,违者罚十巨觥。凡接令之家,俱架一筹,以便轮转易于区别。所有酒之分数,昨日已有旧例,无须再判。但昨日并无监令,今日妹子意欲添两位监令。人数既多,并又离的窎远,必须再添两位监酒,庶不致错误。”众人道:“如此更妙。就请姐姐预先派定,方无推诿。”若花道:“既承大家见委,妹子斗胆,就烦春辉、题花二位姐姐监令,宝云、兰芝二位姐姐监酒。都请各饮令酒一杯,妹子也奉陪一杯。”

国瑞征把酒饮了,接过签筒,摇了两摇,道:“妹子有僭了。”掣了一签,高声念道:“花卉双声。”闺臣道:“昨日题花姐姐起令,是‘举欣欣然有喜色’,暗寓众人欢悦之意。今日姐姐是何用意呢?”瑞征道:“我想五福寿为先。任凭怎样吉利,总莫若多寿最妙,先把这个做了开场,自然无往不利了。适才想了‘长春’二字,意欲飞一句《列子》,不知可好?说来请教。‘长春,《列子》,荆之南有蓂灵者,以五百岁为春。’‘蓂灵’叠韵,敬瑞春姐姐一杯。”柳瑞春掣了一签,是古人名叠韵。紫芝道:“这是今日令中第一个古人,必须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才觉有趣。”瑞春道:“姐姐要出类拔萃的,我想自古帝王名讳,那是不敢乱用。至于大圣大贤名讳,也不敢行之酒令。除此之外,那个出类拔萃呢?”春辉道:“我也吃个令杯。今日我们所说一百个,必须前后接连不断,就如一线穿成,方觉紧凑。即如瑞征姐姐才说了‘长春’二字,瑞春姐姐所说古人名要与上文‘长春’二字或成双声,或成叠韵,方准令归下手。下面接令之家,也照前例紧承上文。错者罚一杯。”众人都道:“甚好。”瑞春道:“我看你们出这许多花样,只怕把令行完,还要多多吃些天王补心丹哩。好在我已想了一个古人,是最能孝母的。俗语说的‘百行孝为先’,大约也可做得令中第一位领袖。待妹子说来求教。‘王祥,《张河间集》,备致嘉祥。’‘备致’叠韵,敬祥蓂姐姐一杯。”唐闺臣听了点头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莫过‘忠孝节义’四字。今瑞春姐姐于游戏之中,却请出一位孝子,为令中第一位领袖,令人肃然起敬。况他当日为徐州别驾时,民间歌颂,都称他‘温如玉,冷如冰’,后来得列名宦。如此之人,我们都该恭恭敬敬立饮一杯,才不失为钦仰之意。”众人道:“此话极是。”于是都立饮一杯。

吕祥蓂掣了一签,仍是古人名叠韵。紫芝道:“姐姐这个古人必须与第一位相配才好哩。”祥蓂道:“当日韦彪言:‘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上首既有孝子,此时必须请出一位忠臣,方觉连贯。但要‘七阳’之韵始与上文相连,何能如此之巧?”饮毕令杯,道:“有了。‘张良,屈原《九歌》,吉日兮辰良。’‘吉日’叠韵,敬良箴姐姐一杯。”兰芝道:“案《史记》,张良五世相韩。及韩亡,他欲为韩报仇,曾以铁椎击始皇于博浪沙中,误中副车。其仇虽未能报,但如此孤忠,也可与王祥苦孝相匹。诸位姐姐似乎也该饮一杯了。”闺臣道:“张良于韩国已亡之后,犹且丹心耿耿,志在报仇,彼时虽未遇害,但他一片不忘君恩之心,也就是奋不顾身。如此忠良,自应也照前例为是。”于是都立饮一杯。宋良箴掣了一签,是列女名双声。小春道:“这是点到我们众人本题了,或好或丑,全仗姐姐飞的这句,不可弄出一群夜叉才好哩。”良箴道:“妹妹如吃一杯,我就飞个绝好句子。”小春把酒饮了。良箴道:“‘姬姜,《鲍参军集》,东都妙姬,南国丽人。’‘东都’双声,敬丽辉姐姐一杯。”小春道:“请教令官,诸如‘东都妙姬,南国丽人’之类,还是飞一句好呢,两句好呢?”若花道:“若案正理,自应飞一句为是。但眼前常见之书则可。若非常见之书,必须多赘一句,才能明白。与其令人时刻请教上下文,何不随嘴多带几字,岂不省了许多唇舌?”

兰芝道:“请教姐姐,即如上手用过之书,下手可准再用?”若花道:“主人之意若何?”兰芝道:“据妹子愚见,凡上家用过之书,一概不准再用,误用的罚两杯另飞。况花木、鸟兽、虫鱼等类,惟《诗经》《尔雅》《方言》《释名》最多,若都用此书,不但毫无趣味,并且这几部书句子最短,大约至多不过四五字,何能有两个双声叠韵?姐姐替我所定销酒之法,岂非有名无实么?”花再芳道:“若据主人所言,我们百人自然要百部书了。不瞒姐姐说,妹子腹中除了十几部经书并《史记》《汉书》及几部眼面前子书,还有几部文集,共总凑起来,不满三十种。你要一百部,岂非苦人所难么?”闵兰荪道:“妹子腹中连二十种还不足。”毕全贞道:“妹子不但并未读过百部,若认真看过百部,我也赌个誓。但书多寡不等,如《左传》《礼记》每部有一二十万言之多。如今连多带少,每部只算类如《毛诗》一部,一年如能读得五部《毛诗》,也算极等聪明。若细细核算,这一百部书也须二十年方能读完。妹子今年十六岁,即使过了三朝就去读书,还得再读四年,大约过了二十岁就好奉陪行此酒令了。”兰芝道:“妹子恐大家都飞一样书未免无趣,妄发此论,取其多飞几种书,既可多销几杯酒,又觉好看。今三位姐姐既不情愿,何敢勉强?”

紫芝道:“你们三位可晓得这个才女的‘才’字怎讲?若一百人连百部书也凑不起来,那还称得什么才女?此时若不定了规例,设或所飞都在十数种书上,日后传扬出去,岂不是个笑话么?况且各人所读之书不同,别人又焉能把你所读之书恰恰都飞去呢?”再芳道:“姐姐不知,此中有五件难处。”紫芝道:“为何有五件难处?”再芳道:“即如所报花鸟等名,要他生成双声叠韵,这是第一难,不必说了。并且所飞之句,又要从那花鸟等名之内飞出一字,岂非第二难么?而所报花鸟等名,又要紧承上文,或归一母,或在一韵,岂非第三难么?这些虽难,还可勉强敷衍。就只最难招架的,所飞句内要有双声叠韵。你想,古人书上那里能像《诗经》,巧巧都有窈窕、辗转、参差、优游之类?句内若无此等字面,随你想出一万句也不中用。再要加上百部书,岂不难而又难么?”闺臣道:“妹子有个调停之法。此令主人既已定了,以后如有误用前书的,外罚两杯,即算交卷,不必另飞,何如?”众人道:“如此甚妙。”

小春道:“既如此,必须一一登记,才能了然。这个差使教谁办呢?”紫芝道:“宝云姐姐的丫环玉儿,写的也好,记性也好,教他写罢。”兰芝把前面几句写了,交给玉儿,就在席旁茶几设了笔砚。小春道:“你姓什么,今年十几岁?”玉儿道:“我姓王,十三岁了。”小春道:“宝云姐姐替丫环起名字也这样俭省。”宝云道:“为何俭省?”小春道:“你把他的姓上只添了小小一点就算名字,还不省么?”丽辉道:“我才掣了鸟名双声,交卷了。‘鸳鸯,师旷《禽经》,鸳鸯元鸟爱其类。’本题双声,敬芳芝姐姐一杯。”孟芳芝掣了天文叠韵。若花道:“这个题目甚宽。据我愚见,不但天田、常陈这些星名不可用,就是东风、夜月那些浮泛的也都避了,才不过泛。”紫芝道:“姐姐此话甚是。若用浮泛的,莫讲别的,单风月两门,就要写一大篇了。”芳芝饮了令杯,道:“‘月窟,《淮南子》,是以月虚而鱼脑减。’‘是以’叠韵,‘以月’双声,敬玉英姐姐一杯,普席各饮一杯。”若花道:“此令轮到主人,普席自然要发利市了。”董青钿道:“此句如果说的不错,不但我们都有酒,并且玉英姐姐还要说笑话。但细细推求,‘是’系去声,‘以’系上声。只怕芳芝姐姐说错,要罚一杯哩。”春辉笑道:“多时未见妹妹说话,此刻才开口就有酒吃,倒也有趣。你说‘是以’二字上去不分,固然讲的不差。无如沈约韵书‘是’字归在‘四纸’,恰恰是个叠韵。若以今时语言而论,似乎上去不分。若照前人韵书,芳芝姐姐倒像说的不错。只好奉屈妹妹饮了罚酒,再看韵书。”青钿道:“妹子如果错罚,自然该吃罚酒。但这‘是’字要读成‘使’字,将来都不叫‘是非’,只好叫作‘使非’了。安有此理!”紫芝道:“我劝大家行令罢,莫说濛话了。”青钿道:“这个‘濛’字又是何意?”紫芝道:“古人读‘梦’为‘濛’,我劝你们莫说濛话,就是莫说梦话。”小春道:“凡说话全要直截了当,霜霜快快。今诸位姐姐所说之话,只图讲究古音,总是转弯磨禄,令人茫然费解,何妨霜霜快快的说哩?”锦云笑道:“小春姐姐把‘爽爽快快’读做‘霜霜快快’,把‘转弯磨角’读做‘转弯磨禄’,满口都是古音,他还说人讲究古音。据我愚见,大家说的使古音也罢,不使古音也罢,且把‘使’字查明再讲。”婉如道:“这是西方老先生到了。”青钿道:“即如锦云姐姐所说‘使古音也罢,不使古音也罢’,他把‘是’字忽然改做‘使’字,请教诸位姐姐,若非预先讲论‘是’字,谁又懂他这话呢?”春辉道:“此时说也无用,少刻把书看过,自然明白。”

说话间,宝云已命丫环把沈约《四声类谱》取来,青钿展开细细看过,只得勉强饮了罚酒,道:“只顾替玉英姐姐争论,那知倒罚一杯。请说笑话罢,不要带累我了!”小春道:“这是今日令中第一个笑话,就如戏中的‘加官’[1]一样。玉英姐姐先把加官跳了,我们好一出一出慢慢的唱。”钱玉英道:“适因‘加官’二字,我倒想起一个笑话。”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1]加官:旧时在戏曲正式节目演出前外加的单人或多人表演。表演者身穿红袍,戴笑容假面具(名“加官脸”),不作唱白,边跳边向观众展示手中所持写有颂词的条幅,又称“跳加官”。多于节日或喜庆之时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