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德国批评家李尔克作《罗丹传》有言:“罗丹未显著以前是孤零的。光荣来了,他也许更孤零了吧。因为光荣不过是一个新名字四周发生的误会的总和而已。”
海粟每次念起这段文字时,总是深深地感叹。
实在,我们不能诧异海粟的感慨之深长。
他十六岁时,从旧式的家庭中悄然跑到上海,纠合了几个同志学洋画。创办上海美术院——现在美专的前身——这算是实现了他早年的艺术梦之一部;然而心底怀着给摧残了的爱情之隐痛,独自想在美的世界中找求些许安慰的意念:慈爱的老父不能了解,即了解了亦不能为他解脱。这时候,他没有朋友,没有声名,他是孤零的。
二十年后,他海外倦游归来,以数年中博得国际荣誉的作品与国人相见。学者名流,竞以一睹叛徒新作为快;达官贵人,争以得一笔一墨为荣。这时候,他战胜了道学家(民十三模特儿案),战胜了旧礼教,战胜了一切——社会上的与艺术上的敌人,他交游满天下,桃李遍中国,然而他是被误会了,不特为敌人所误会,尤其被朋友误会。在今日,海粟的名字不孤零了,然而世人对于海粟的艺术的认识是更孤零了。
但我决不因此为海粟悲哀,我只是为中华民族叹息。一个真实的天才——尤其是艺术的天才的被误会,是民众落伍的征象(至于为艺术家自身计,误会也许正能督促他望更高远深邃的路上趋奔)。在现在,我且不问中国要不要海粟这样一个艺术家,我只问中国要不要海粟这样一个人。因为海粟的艺术之不被人了解,正因为他的人格就没有被人参透。今春他在德国时曾寄我一信:“我们国内的艺术以至一切已混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般人心风俗也丑恶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在这种以欺诈虚伪为尚,在敷衍妥协中讨生活的社会里,哪能容得你真诚**的人格,与反映在画面上的泼辣性和革命的精神?
未出国以前,他被目为名教罪人,艺术叛徒,甚至荣膺了学阀的头衔。由这些毁辱的名称上,就可以看出海粟当时做事的勇气,而进一层懂得他那时代的艺术的渊源:他民十一去北京,画架放在前门脚下,即有那般强烈的对照,泼辣的线条,坚定的、建筑化的形式(forme constructrice)的表现。翌年游西湖,站在“南天门绝顶”,就有以太阳为生命的象征,以古庙枯干为挺拔的力的表白的作品产生。他在环攻的敌人群中,喑哑叱咤,高唱着凯旋歌。在殷红、橙黄、蔚蓝的三种色调中奏他那英雄交响乐的第一段。
原来海粟艺术的“大”与“力”的表现,早已被最近惨死的薄命诗人徐志摩所认识;他在十六年《海粟近作》序文中已详细说过。他并勉励海粟:“还得用谦卑的精神来体会艺术的真际,山外有山,海外有海……海粟是已经决定出国去几年,我们可以预期像他这样有准备地去探宝山,决不会空手归来,我们在这里等候着消息!”海粟现在是满载而归,然而等候消息的朋友,仅仅有见了海粟一面,看了他的画一次,喊一声“啊,你的力量已到画的外面去了”的机缘就飘然远引。(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六午后一时,志摩赴辣斐德路四九六号B访海粟,这是他们三年长别后第一次见面。志摩在楼梯上就连呼“海粟海粟!”一见《巴黎圣母院》那幅画,即大呼:“啊,你的力量已到画的外面去了!”一会又叹说:“中国只有你一个人!……然而一人亦够了!”十一月十九日志摩遇难,海粟在杭写生,二十一日噩耗传来,海粟大恸。——原注)难道他此次南来就为着要一探“探宝山”的消息吗?
可是海粟此次归来,不特可以对得住艺术,亦可以对得住他的惟一的知己——志摩了。他在欧三年,的确把志摩勉励他的话完全做到了。他的“誓必力学苦读,旷观大地”(去年致我函中语)的精神,对于艺术的谦卑虔敬的态度,实足令人感奋。
他今春寄我的某一信:
“昨天你忧形于色,大概又是为了物质的压迫吧。××来的三千方(即Franc法郎)几日已分配完了。(一千还你,五百还××,二百五十方还××,色料,笔,二百五十方,×××一百方,还×××一百方,东方饭票一百五十方,韵士零用一百方,二百方寄××。)没有饭吃的人很多,我们已较胜一筹了……”
我有时在午后一两点钟到他寓所去(他住得最久的要算是巴黎拉丁区Sorbonne街十八号Rollin旅馆四层楼上的一间小屋了),海粟刚从卢浮宫临画回来,一进门就和我谈他当日的工作,谈伦勃朗用色的复杂,人体的坚实……以及一切画面上的新发见。半小时后刘夫人从内面盥洗室中端出一锅开水,几片面包,一碟冷菜,我才知道他还没吃过饭,而是为了“物质的压迫”连“东方饭票”的中国馆子里的定价菜也吃不起了。
在这种窘迫的境遇中,真是神鉴临着他!海粟生平就有两位最好的朋友在精神上扶掖他,鼓励他:这便是他的自信力和弹力——这两点特性可说是海粟得天独厚,与他的艺术天才同时秉受的。因了他的自信力的坚强,他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中从不曾有过半些怀疑和踌躇;因了他的弹力,故愈是外界的压迫来得险恶和凶猛,愈使他坚韧。这三年的“力学苦读”,把海粟的精神锻炼得愈往深处去了,他的力量也一变昔日的蓬勃与锐利,潜藏起来;好比一座火山慢慢地熄下去,蕴蓄着它的潜力,待几世纪后再喷的辰光,不特要石破天惊,整个世界为他震撼,别个星球亦将为之打颤。这正如《玫瑰村的落日》在金黄的天边将降未降之际,闪耀着它沉着的光芒,暗示着明天还要以更雄伟的旋律上升,以更浑厚的力量来照临大地。也正如《向日葵》的绿叶在沉重的黄花之下,挣扎着求伸张,求发荣,宛似一条受困的蛟龙竭力想摆脱它的羁绊与重压。然而海粟毕竟是中国人,先天就承受了东方民族固有的超脱的心魂,他在画这几朵向日葵的花和叶的挣扎与斗争的时候,他决不肯执着,他运用翠绿的底把深黄的花朵轻轻衬托起来,一霎时就给我们开拓出一个高远超脱的境界:这正是受困的蛟龙终于要吐气排云,行空飞去的前讯。
十九年六月,他赴意大利旅行,到罗马的第二天来信:
“……今天又看了两个博物馆,一个画廊,看了许多提香、拉斐尔、弥盖朗琪罗的杰作。这些人实是文艺复兴的精华,为表现而奋斗,他们赐予人类的恩惠真是无穷无极呀。每天看完总很疲倦,六点以后仍旧画画。光阴如逝,真使我着急……”
这时候,他徜徉于罗马郊外,在罗马广场画他凭吊唏嘘的古国的颓垣断柱,画二千年前奈龙大帝**乐的故宫与斗兽场的遗迹。在翡冷翠,他怀念着但丁与贝亚特丽丝(Beatrix)的神秘的爱,画他俩当年邂逅的古桥。海粟的心目中,原只有荷马、但丁、弥盖朗琪罗、歌德、雨果、罗丹。
然而海粟这般浩**的胸怀中,也自有其说不出的苦闷,在壮游、作画之余,不时得到祖国的急电;原来他一手扶植的爱子——美专——需要他回来。他每次接到此类的电讯,总是数日不安,徘徊终夜。他在西斯廷寺中,在拉斐尔墓旁,在威尼斯色彩的海中,更在万国艺人麇集的巴黎,所沉浸的,所熏沐的艺术空气太浓厚了。他自今而后不只要数百青年受他那广大的教化,而是要国人,要天下士,要全人类被他坚强的绝艺所感动。艺术的对象,只有无垠的宇宙与蠕蠕在地上的整个的人群(humanité),但在这人材荒落的中国,还需要海粟牺牲他艺术家的创造而努力于教育,为未来的中国艺坛确立一个伟大坚实的基础。结果终于他忍痛归来,暂别了他艺术的乐园——巴黎。
东归之前,他先应德国佛朗克府学院之邀请,举办一个国画展览会,以后他在巴黎又举行西画个展,我们读到法文人赖鲁阿氏的序文以及德法两国的对于他艺术的批评时,不禁惶悚愧赧,至于无地。我们现代中国文艺复兴的大师还是西方的邻人先认识他的真价值。我们怎对得起这位远征绝域,以艺者的匠心为我们整个民族争得一线荣光的艺人?
现在,海粟是回来了,“探宝山”回来了。一般的恭维,我知正如一般的侮蔑与误解一样,决不在他心头惹起丝毫影响;可是他所企待着的真切的共鸣,此刻在颤动了不?
阴霾蔽天,烽烟四起,仿佛是大时代将临的先兆,亦仿佛是尤里乌斯二世时产生弥盖朗琪罗、拉斐尔、达·芬奇的时代,亦仿佛是一八三〇年前后产生德拉克鲁瓦、雨果的情景;愿你,海粟,愿你火一般的颜色,燃起我们将死的心灵,愿你狂飙般的节奏,唤醒我们奄奄欲绝的灵魂。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六 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