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驳斥几种谬论(1 / 1)

傅雷谈艺录 傅雷 783 字 2个月前

上面几节已经把我的粗浅的意见说了个大概。就是,我认为,决定一篇作品好坏的,乃是作家对现实之深刻的观察和分析(当然得通过文艺这个特殊的角度)。

遗憾的是,合乎标准的作品,却少得可怜。不但少而已,还有人巧立名目和这原则背逆,那就更其令人痛心了。

这种巧立名目的理论,我无以名之,名之为“谬论”。

第一种谬论说:这年头儿根本用不着谈文艺。尤其是戏剧,演出了完事,就是赚钱要紧。因此,公开地主张多加噱头。

这种议论,乍看也未尝不头头是道。君不见,天天挤塞在话剧院里的人何止千万,比起从前“剧艺社”时代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不加噱头行吗?

然而,这是离开了文艺的立场来说话的。和他多辩也无益。

也有人说:这是话剧的通俗化,那就不得不费纸墨来和他讨论一下。

首先,我对“通俗化”三字根本就表示怀疑。假使都通俗到《秋海棠》那样,那何不索性上演话剧的《山东到上海》,把大世界的观众也争取了来呢?事实上,《称心如意》那样的文艺剧,据我所知,爱看的人也不少(当然不及《秋海棠》或《小山东》)。那些大都是比较在生活里打过滚的人,他们的口味幸还不曾被海派戏所败倒,他们感觉兴趣的是戏中人的口吻、神情,所以看到阔亲戚的叽叽喳喳,就忍不住笑了。当然,抱了看噱头的眼光来看这出戏是要失望的。

“通俗化”的正确的诠释,应该就是人物的深刻化。从人物性格的刻画上去打动观众,使观众感到亲切。脱离了人物而抽象地谈什么“通俗不通俗”,无异是向低级观众缴械,结果,只有取消了话剧运动完事。

事实上,现在已经倾向到这方面来了。不说普通的观众,连一部分指导家们也大都有这样的意见,似乎不大跳大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不成其为戏剧似的。喜剧呢,那就一律配上音乐,打一下头,咕咚的一声;脱衣服时,钢琴键子卜龙龙龙地滑过去。兴趣都被放在这些无聊的东西上面,话剧的前途真是非常可怕的。说起来呢,指导家们会这样答复你:不这样,观众不“吃”呀!似乎观众都是天生的孬种,不配和文艺接近的。这真是对观众的侮辱,同时也是对文学机能的蔑视。我不否认有许多观众是为了看热闹来的,给他们看冷静点的戏,也许会掉头不顾而去,但这样的观众即使失去,我以为也并不值得惋惜。

第二种谬论,比前者进了一步。他们不否认话剧运动有上述的危机,他们也知道这样发展下去是不好的,但是“……没有法子呀!一切为了生活!”淡淡“生活”两个字,就把一切的责任推卸了!

对说这话的人,我表示同情。事实如此,现在有许多剧本,拿了去,被导演们左改右改,你也改,我也改,弄得五牛崩尸,再不像原来的面目。生活程度又如此之昂贵。怎么办呢?当然只有敷衍了事的一法。

然而,还是那句话:尽可能地不要脱离人物性格。

文艺究竟不是“生意经”,粗制滥造写,是可被原谅的,但若根本脱离了性格,那就让步太大了。

我不劝那些作家字斟句酌地去写作。那样做,别的不说,肚子先就不答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并不能做玩弄噱头的藉口。生活的担子无论怎么压上来,我们的基本态度是不能改变的。

第三种谬论,可以说是谬论之尤。他们干脆撕破了脸,说道:我这个是……剧,根本不能拿你那个标准来衡量的!前两种谬论,虽然也在种种藉口下躲躲闪闪,但文艺的基本原则,到底还没有被否认。到这最后一种,连基本的原则都被推翻了,他们的大胆,不能不令人吃惊。

什么作品可以脱离现实呢?无论你的才思多么“新奇”,那才思到底还是现实的产物。既是现实的产物,我们就可以拿现实这个标准来批评它。

一个人对现实的看法,是无在而无不在的。文以见人,从他的文章里,也一定可以看出为人的态度来——无论那篇文章写得多么渺茫不可捉摸。不是吗?在许多耀眼的革命字眼之下,结果还是发现了在妓院里打抱不平的章秋谷(见《九尾龟》)式的英雄……